从“底层”到“废柴”: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弱者表达

2024-04-21 08:43蔡岩峣
翠苑 2024年1期
关键词:废柴弱者底层

在全民自媒体时代,安迪·沃霍尔的“在未来,每个人都能出名十五分钟”的箴言似乎真的实现了。而其中就包含这样一群本来不会被注意到的,常規意义上的社会生活“边缘人”或“失败者”。他们因为记录自己的“边缘”“失败”经历,成了互联网上的“抖音er”“up主”,其中大部分人甚至以此为生。作为一种弱者的表达,这些短视频、长视频甚至直播,虽然只占移动互联网消费内容中的很小一部分,但已经构成了一种相当独特的文化景观。

个人化的“废柴”取代集体化的“底层”

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国的文化界与文学界曾经掀起过一次关于“底层”的大讨论。2002年,陆学艺主编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把当时的中国社会分为了“五大社会等级”和“十大社会阶层”,其中关于“底层”的定义是“生活处于贫困状态并缺乏就业保障的工人、农民和无业、失业、半失业者”。由于其中的“工人”“农民”曾是国家的主人,如今发生了身份的逆转,所以这一结论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此外据北京大学邵燕君教授的整理,自1990年代起不断有作家创作散文、小说、戏剧乃至诗歌讨论社会阶层的分化问题。2004年,海南的《天涯》杂志组织了几次“底层与关于底层”的专栏讨论,更直接地促成了“底层文学”这一概念的诞生(《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小说研究》)。

现在,还原当年的那场讨论自然可行,但实际并无必要。我们所要了解的是,在那样一段时间内,中国大地上曾经有过一个“底层”的概念在文学中被确证过,而此后的社会与国家的发展过程中,“底层”的概念却一再地受到辩驳。辩驳的理由是作为社会发展的阶段性现象,“底层”的命名伴随特定的事件,比如20世纪90年代的“国企职工下岗”“三农问题”,新世纪以后的“农民进城务工”等,当这样的事件不再是主流,那么使用原来的命名也就显得不合时宜。此外,在社会主义国家,社会群体的划分能否使用“上层”“中层”“底层”这样的命名,本身也是值得讨论的。最后,经过新世纪二十余年的发展,特别是在2021年,党和国家领导全国各族人民成功实现了“脱贫攻坚”的伟大奋斗目标,彻底解决了中国大地上的绝对贫困问题,“底层”的概念也失去了在现实和法理上的依据。

以上问题显然比我描述的要更加复杂,但如果我们先搁置历史的追问,而朴素地思考一下当下社会中的“底层”还是否存在,那么可以这样回答:“弱者”(作为一个中性的词)显然是存在的,因为在任何一个国家、社会,在任何一个历史阶段,都存在相对意义上的贫困。只不过在今天,在一个移动互联网的时代,这些弱者的自我表达有了一些独特的景观。

最直接的景观当然就是集体化的“底层”不再存在了,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个体化的“废柴”(我们仍然假设这是一个中性的词)。以抖音、B站为例,我们随便就可以举出骑行的“带床去旅行”、拾荒的“浪仔小牛”、流浪的“胖弟儿浪迹天涯”、打零工的“废材男孩”、“刘弱西的生活”等视频账号,而且这其中并不包括工厂职工、外卖小哥、快递小哥等有固定职业或灵活就业但收入较低的人群。“废柴”作为一种限定,它的普遍特点是无业或半失业,收入极低接近于无,社会关系上则是独居、单身,且往往已经完全脱离了原生家庭。拍视频作为他们唯一的“事业”,除了给他们提供绝大部分的收入以外,还给他们提供了仅剩的融入正常社会的途径。

那么到底什么是“废柴”?“废柴”这个词来源于粤语,即普通话“废材”的粤语发音。早在2002年,W创作社就在香港艺术中心公演了自己的舞台剧《废柴》。但作为一种东亚社会的文化现象,“废柴”显然也受到日本的影响。例如在日本动漫中,“废柴”往往是宅居、无能、低欲望的人物形象代名词。而经由互联网和二次元文化的渲染,这一文化现象逐渐传入并影响了中国。同时,在晚近的韩国也明显地表现出了相似的文化征候。值得注意的是,在日本,“废柴”的核心含义并不是“底层”,而是“低欲望”。日本国内有一个流行的词叫“平成废柴”,指的就是一部分日本青年,他们出生在平成年代(1989年—2019年),普遍物欲极低、不求上进。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会》一书中形容他们:“一天睡十六小时,没朋友,没工作,没有固定收入,活动范围仅限于单间公寓,对三米外的事物不感兴趣。”(汤艺甜:从扩张到收缩——日本的团块世代与平成废柴,《北京商报》)而显然,支撑中国互联网“废柴”抖音er、up主的核心观念也是“低欲望”。这种“低欲望”与当前流行的“佛系”“躺平”“反内卷”等观念有着内在的同一性。也因此当这些“废柴”以单个化、原子化的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时,他们也就不再能以自身的苦难经历唤起大众的普遍同情心,并激起大众进行社会批判的意愿,而仅仅作为一种温和的猎奇景观,一种福柯意义上的逸出社会正常秩序的“疯癫者”,加入到移动互联网的这一庞大消费体系之中。

“我”在说话:互联网“废柴”的弱者表达

在20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底层文学”浪潮中,一直有一个基本的、也是重要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即到底“谁”在说话?印度裔的女性主义学者、理论家斯皮瓦克曾有过一篇文章《底层人能说话吗?》,讨论的就是“底层人”特别是最底层的第三世界黑人妇女能否“说话”的问题。斯皮瓦克的结论是“底层人”显然不能“说话”,因为精英知识分子代替了她们发言,在精英们反抗权力主体的过程中,他们又同时创造了一个主体,这个虚拟的主体使得原本真正的“底层”陷入了失语和沉默。

这种情况放到中国的“底层文学”中同样适用。例如当知名期刊上的专家、学者在讨论“底层”问题,他们可能并没有切身体会,这样推导而来的结论也就难以在伦理上取得普通人的信服。人们显然更愿意听一个“失败者”讲述自己的“失败”故事,而不愿意听一个“成功者”的转述。这种“转述”当中极有可能掺杂“成功者”的个人意志,甚至这一“转述”行为本身也容易造成对底层社会的轻蔑和伤害。

而“代言”的伦理困境,实际也是后来与之相关的“打工文学”作者受到重视的重要原因之一。当一个作者来自弱势群体,他的话语也就自然地具有了合法性和可信度。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又有两个。一是“打工者”的身份是否意味着作者必然属于“底层”?我们知道,文学创作自古以来就是一种精英行为,且不说一个不会识文断字的作者,就连文学素养稍低的作者,也难以维持在现代文学生产机制中的持续创作。而这一所谓的文学生产机制显然就是以文学出版和文学期刊发表为中心的精英权力制度。另一个问题是,当经历了这样的生产过程赢下了筛选并最终脱颖而出的作者们,又已经在这一过程之中完成了自身的经典化和精英化,离原先的“底层”地位也就愈来愈远。当然,这并不是说完成了这样身份转换的“打工”作者就是不真诚的,而是这一文学生产机制本身就决定了这样结果。

反观移动互联网上的“废柴”视频作者,这类作者在某种程度上克服超越了这一“代言体”的困境。相较于文学,视频的创作门槛显然更低。不同于小说动辄几万字甚至十几万字的创作门槛,或者诗歌虽然看似简单但有着严苛批评标准的规则,一支短视频从创作生产到被消费几乎是即时性的。当然,有些优质的视频内容当中也包含着剪辑、转场这样的技术性操作,但吊诡的是,观众们往往更爱看那些未经特效剪辑的,甚至是“粗制滥造”的原生态视频。这是因为这种原生态从反面佐证了视频内容的真实性,由此构成了这样一种生产、传播与接受的循环:越粗糙的越真实,越真实的越正确,越正确的越有收益,越有收益的反过来越能支持这种粗糙。以我关注的B站账号“浪仔小牛”为例,这位“90后”up主住在杭州的一座废弃别墅内,以捡垃圾、喝泉水维持生活。而除了B站视频收益外他几乎不从事任何其他工作,他信奉的原则是彻底“躺平”。在他的直播中,包含“开宝箱”(翻垃圾桶),在同一条溪流中洗澡、洗衣服、洗菜、喝水等匪夷所思的内容。而他的观众们不仅没有惊愕和嘲讽,反而觉得这样的内容生动有趣,并且会给予视频博主一些相应的尊重。

深入解读这种现象的原因,我们或许可以归结为这些抖音、B站的视频博主们,没有因创作视频而获得文化资本。依据布尓迪厄的说法,在一个社会中文化资本是相较于经济资本更隐性、更耗费时间获取的,因此它也意味着更精英。它往往通过学历、文化、艺术等的上位评判权,例如雅对俗的鄙薄来获得。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文化资本是社会中的绝对稀缺资源,也是绝对强力资源。当这些视频博主们主动选择“躺平”“扮丑”,主动降低到一个绝对弱者的姿态,并且以一种几乎没有任何技艺可言的原始记录方式来进行创作——高雅的艺术所对应的文化资本都必然要求技艺——那么他们也就因为不存在获得文化资本的可能,而受到文化资本占有者豁免。一个直观的现象是,到现在这些博主还称自己的粉丝们为“大哥”或“家人”,即便他们有的已经有了几万甚至十几万粉丝。当这些视频作者在网络世界中不断以自嘲和自我解构的方式来强化这种弱者身份时,他们也终于同时开始开口“说话”了。

弱者的“表演”:移动互联网的算法和消费

但事实情况是,这些弱者真的能“说话”吗?他们能正式地表达他们的诉求,并再次获得进入正常社会秩序的凭证吗?答案依然是否定的。如果说“说话”是一种向社会体系索求权利,并且以一个恰当的身份例如“公民”参与到这一体系运作过程的行为的话,那么上述视频博主的行为更接近于一种弱者的“表演”。

在人类学视野中,“表演”是一种重要行为,弗兰克·J·克罗姆就把人类的表演归为五类(《表演人类学读本》)。但无论这些具体的分类是什么样的,表演始终要在一个人与人互动的行为场景中进行。例如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无观众的表演,即便这观众不是直接在场的,存在于当下的。表演也始终要求虚构自我,在此,重要的不是自我而是虚构。我们在表演中追求的并不是“真”,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说一个人虚伪的时候往往说他在“演戏”。如果这个人的行为绝对真实,那么他就无法构成“表演”。有的时候当观众在“观看”表演时,他们也促成了表演者的这种看似真实的“虚构”。这是一件听上去较为复杂但实际不难理解的事情,不必多加饶舌。我想要说明的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弱者——“废柴”,他们的“表演”无法做到原生态。

但问题进一步的关键是,这其中真实与表演的比例各占几何?当然,我们讨论的并不是那些在网上“表演”流浪,但实际有着正常生活的互联网“演员”。现实当中也存在所谓的“职业乞丐”,而这样的群体一般被公众归于“骗子”。此前在网上爆火的一些所谓“骑行西藏”“骑行海南”的博主“翻车”,实际也是因为他们的“弱者”身份被揭穿。我们想讨论的是,“浪仔小牛”“胖弟儿浪迹天涯”这样真正意义上的弱者,他们的“成功”(能够获得流量),恰恰是因为他们表演中真实的成分更高,或者說他们以一种自带天赋,巧合地符合了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娱乐消费需求。

这种真实首先是一种现实真实,就像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浪仔小牛”“胖弟儿浪迹天涯”这样的博主“躺平”的真实性,但这种“真实”也同时是一种被选择的“真实”。人们常说我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但在今天,这种相信的行为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我们喜欢“废柴”所象征的颓废语言。当我们自身因为某种原因遭受到压力却不能选择“躺平”时,这些语言起到了抚慰剂的效果。但另一方面互联网公司也以先进的大数据算法在进行消费需求拟合时,剧烈地放大了我们的需求。我们的欲望、意志与情感被移动互联网的算法所纵容,也即被商业消费资本所纵容,并与“废柴”视频创作者的“表演”一起,被纳入到了这样一个商业消费资本的体系之中。

对互联网稍微关心的人或许还记得几年前爆火的网红“阿Giao”,因为搞笑耍宝和废柴摆烂,曾经吸引到巨大流量,并被某嘻哈音乐节目邀请参赛。但此后被称为“Giao哥”的他,人气急转直下并遭到恶劣风评。究其原因在于,当他通过消费逻辑获取了一定的经济资本之后,他的身份无法再维持这种运转。同时,掌握文化资本的“大众”(这并不是普罗大众意义上的大众,而是一个当下互联网具有极大评判权的网民合体概念)在进行完大肆消费以后,也不能再接受一个“草根”试图真正染指所谓的“精英”身份。虽然我们不愿意看到,但绝大多数“废柴”网红所能走的一条最好的路也只是完成经济资本的积累,就像“阿Giao”一样。而移动互联网世界中的更多沉默,则像海面下的冰山一样无法被言说。

作者简介:

蔡岩峣,1996年生,现为暨南大学201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曾在《天津教育报》《北方文学》《翠苑》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论文若干篇。曾于天津市“津塔杯”大学生散文大赛获奖,作品《找画儿》收于《青春的地标》大赛优秀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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