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足时尼采在想什么?

2024-04-21 02:15薛巍
视野 2024年7期
关键词:爱默生巴塞尔尼采

薛巍

酒神的狂欢路

1869年,24歲的尼采抵达巴塞尔,成为巴塞尔大学最年轻的老师。约翰·卡格在《和尼采一起远足》一书中说:“巴塞尔对尼采来说是一个转折点,他在那里从早期的传统学者变成了一个越来越飘忽不定的诗人哲学家。”1872年,尼采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悲剧的诞生》,提出人有两种相互竞争的冲动,一种是渴求秩序的阿波罗精神,另一种是渴望混乱的狄奥尼索斯精神,悲剧能够把二者统一起来,但尼采真正拥护的是后者。

卡格大三的时候要写一篇关于尼采和爱默生的论文,导师给了他3000美元,让他去巴塞尔实地探访。到了巴塞尔,他发现,在现代社会占上风的是尼采所说的第一种冲动:对稳定和理性的渴求。巴塞尔火车站是瑞士人精确的典范,穿着漂亮衣服的人们穿越一个宏伟的通道去乘坐永不误点的列车。街道对面一座巨大的摩天大楼是国际清算银行的总部,早上一群衣着笔挺的人进去上班。尼采说:“受过教育的阶层被可鄙的金钱经济横扫。”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活的前景很诱人但也很暗淡,“这个世界从未如此世俗,如此缺少爱心和善良”。

在尼采看来,爱心和善良要在狄奥尼索斯式的狂欢而非因循守旧的秩序中实现。他在巴塞尔的生活本应该是快乐、有序的,但到了那里之后,他跟瓦格纳成了朋友,有序的生活就终结了。他在《悲剧的诞生》中说,西方文化虽然优雅,但它的基础是狄奥尼索斯建构的。他跟瓦格纳要去挖掘这个基础。狄奥尼索斯不在巴塞尔,据荷马说,他出生于埃及,这位酒神通常在山间漫游。

在《悲剧的诞生》的第三节,尼采写道,弥达斯国王找到酒神的同伴西勒诺斯,问他对人来说,最好最妙的东西是什么,西勒诺斯说:“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对你来说还有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卡格看着上班的人群,觉得西勒诺斯说得对:有些类型的生活最好尽快过完。尼采和瓦格纳相信,人生应该去尝试,过到最充分。他们都鄙视平淡、准时、墨守成规的生活。尼采说:“存在和世界只有作为审美体验才能被永恒地证明其合理性。”这是克服现代虚无主义的唯一方法。审美就是去感知、去感受。如果痛苦和死亡无法逃脱,也许可以去拥抱它们,甚至享受它们。尼采认为,悲剧有其益处,它证明痛苦也可以是美丽、庄严的。

到1878年,尼采开始出现精神不稳定的状况。他前往阿尔卑斯山区,开始了十年的高山哲学漫游,先是瑞士的施布吕根,然后是艾格峰下的格林瓦德、圣贝纳迪诺山道、锡尔斯·玛利亚村,最后是意大利北部的镇子。这段时期也是他最高产的时期,写出了《扎拉图斯特如是说》《超善恶》《道德的谱系》《偶像的黄昏》《敌基督者》等著作。

有了孩子之后,卡格又走了一遍尼采走过的山路。他在记述爬山经历的同时,穿插了一些尼采的人生经历。他说,尼采在少年时期就开始读爱默生的书,他觉得爱默生的著作能帮他振作起来。爱默生说,孤独不需要治疗,那是独立的时刻,应该去沉思,享受孤独。22岁时,尼采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有时会出现那些沉思的时刻,你高踞于自己的人生之上,悲喜交加……爱默生很好地描述了这种时刻。”1844年,尼采出生那年,爱默生发表了一篇随笔《经验》,他写道:“除非一个人获得的好经验预示着下一个更好的经验,否则他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十分满意的经验。向前,再向前!在自由的时刻,我们知道生活与职责的一幅新的图景是有可能的。”这是爱默生最满怀希望的时候,但尼采知道,爱默生式的乐观需要一个人学会正确地遭受经验。爱默生三十多岁时第一任妻子死于肺结核,他对悲剧并不陌生,他可以帮助尼采克服其悲剧。爱默生在《补偿》一文中说:“每一个我们不对它屈服的恶魔都是恩人。”尼采吸收了这一教导,他在《偶像的黄昏》中回应说:“所有杀不死我的,都会让我变得更强大。”

哲学家的漫步

卡格写道:“公路和铁路应该是两点之间的直线,但在山上,道路绕着山丘和悬崖蜿蜒。快到施布吕根时,从列车窗户往下看也许看到的是尼采曾经走过的路,一条花岗岩上凿出来的狭窄的碎石路,一直通往下一个山顶。它很壮观,也很危险。尼采来到山上,站在了虚空边缘。这里的风光能够表现悲剧之美:宽阔的山谷里分布着古雅的、整齐的村庄,不远处就是直插云霄的岩石和冰块。对立的景色协调并立。”

在交通便捷的时代,远足意义不大。尼采说这样的时代很堕落。尼采和爱默生认为,现代社会跟生命的节奏不合拍。它驯服了曾经驱动人的基本冲动。动物天生喜欢玩耍、跑步和攀爬,但是在文明化过程中,现代人杀死或者囚禁了这种冲动。在基督教和资本主义的努力下,我们的兽性被软化了。一个人去上班,不是为了获得施展自由意志的快乐,而是为了拿到工资。人们不再热情地活着。

卡格说,尼采逃往山区部分是为了寻找新的更深层、更高的体验。1872年9月他动身前往施布吕根,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这里有着纯粹、猛烈的空气,山冈、各种形状的巨石,顶着白雪、环绕一切的高山,但最让我高兴的是美妙的山路,我会走上数个小时。”尼采说在山上,人类就像是幻影:跟坚实的地势相比,人类的存在很短暂。

为什么在山间远足让尼采觉得快乐?卡格说:“走路是最能确证生命的人类活动之一。它是我们组织空间、把我们引向广阔世界的方式。它证明,重复地迈步能让我们获得有意义的进步。所以父母都会庆祝他们的孩子走出的第一步,那是独立的第一个、也许是最重要的标志。”对艺术家和尼采这样的思想家来说,漫步不仅对身体有好处,还跟创造和哲学思考有关。“让思想漫游,站着思考,获得结论,这不只是简单的思考,而是反映了只有在移动时才能实现的精神的开放性。用卢梭的话来说,只有在漫步时我才能做事,乡间就是他的书房。哲学史很大程度上是运动中的思想的历史。佛祖、苏格拉底、斯多葛派、康德、卢梭、梭罗,他们都不会静止很长时间。”

阿尔卑斯山上最难走的路根本没有清晰的路,只有土地上淡淡的印痕和形成障碍的石头。在这里人们能够发现漫步的本质:去哪里、怎么去都取决于你自己。卡格在施布吕根附近待了两个星期,体会到了移动的快乐以及立定的不适。他发现,远足这件事只要开始就很难完全停下来。“白天很愉快,转瞬即逝。晚上很漫长,一旦停止行走,无聊、身体僵硬、皮肤灼伤等糟糕的感受就会涌现出来。”

尼采在《论真理和谎言》中说:“在那散布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太阳系的茫茫宇宙的某个偏僻角落,曾经有过一个星球,它上面的聪明的动物发明了认识。这是世界历史的最为妄自尊大和矫揉造作的一刻,但也仅仅是一刻而已。在自然做了几次呼吸之后,星球开始冷却冻结,聪明的动物只好死掉。”辛苦劳作、闪闪发光,继而没有任何警示和解释就被消灭了,这是尼采进入阿尔卑斯山时心头萦绕的想法。

(李潇寒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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