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史,我们经常会想,假如宋高宗不是个怂蛋、昏君,而成了明主,比如能力、气量、见识都堪比李世民那种,那能不能逆转两宋之间的颓势,不让宋朝败得那么窝囊,甚至直捣黄龙呢?
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很有可能的。因为读宋史我们都隐约有一种感觉,好像两宋之间的局势并没有那么差,岳飞、韩世忠这样的大将确实是很能打的,沦陷区更有数百万遗民父老等待光复,民气可用,而且对手金国腐败得相当之迅速,完颜兀术之后基本就没什么能打的名将了。如果不是赵构、秦桧这样的昏君奸臣组合拖后腿,宋朝凭什么不可能翻盘呢?
但这只是我们在读《说岳全传》这样的小说,或初读历史时的那种直观感觉。如果你肯看得再深一层,理解中国古代帝制王朝的某些深层逻辑,你就会知道,两宋之间的那种溃败,其实有一些必然性。
中国古代帝制历史上,存在一个难解的大BUG——东亚相对封闭的地缘环境,导致了我们的国家只要还停留在农业社会阶段,可耕种的土地,其实也就是历代大一统王朝控制的那一部分,换而言之经济蛋糕一共就那么大。
而我们的祖先又选择了秦式帝制这样一种权力高度集中的政治模式,每个王朝发展到后期,不受限制的皇权以及依附于其上的宗室、官僚、贵族一定会利用权力在蛋糕上切走越来越大的部分。这个进程注定是无法依靠一两个明君或清官阻止的。
可受地缘限制,基于农业的经济蛋糕又有限,于是二者之间的矛盾迟早会达到一个燃爆点,最终颠覆整个王朝,而在经历乱世之后,每个新王朝重新获得稳定、迎来“治世”的秘诀其实又高度单一——杀人,也就是用杀人的方式来对既有财产占据者完成“暴力清零”。对百姓来讲,这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对贵族精英来说,则是“天街踏尽公卿骨”。
等人死得差不多了,旧体系就被打破了,作为农业生产最重要资源的土地就可以顺畅地进行再分配,老百姓又可以通过“授田”等制度得到足够糊口的田地了。等待新朝的权贵们重新开始滚雪球,直到再次突破那个临界点。
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几乎是古代中国特有的“治乱循环”现象的真相。
但这个规律中,有两个朝代(特别倒霉地)成为了例外,那就是两晋和两宋。
晋朝和宋朝的共同特点,用传统史学的话来说,就是其君主“得国不正”,司马炎受禅登基,赵匡胤陈桥兵变,与其他王朝大多是君主带着功臣们在疆场上一刀一枪把江山打下来的不同。晋和宋两代的朝代更迭,其实都是一个统治集团内部通过宫廷阴谋完成的一种权力调整。如果按照古希腊对权力体系的区分方法,它们都属于最典型的“僭主政治”。
而僭主政治一个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僭主本人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需要在统治阶层内部进行“赎买”。说白了就是给好处,让说得上话的人都念你的好,这样才不会有人总去想你受禅登基或陈桥兵变的事儿。所以晋代宠溺士族,宋代厚养士大夫,这两个决策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晋、宋这两个朝代无法像其他朝代一样在自己的统治集团内部做减法,逼迫精英们吐出嘴里的财产匀给百姓,相反,还要想方设法给精英们“喂饭”,好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可这样一来,社会矛盾就会变得非常尖锐了。
所以我们看到,与一般大一统王朝不同,晋、宋这两个朝代并不存在一个乱世之后的矛盾缓和平稳期,失地农民、内迁胡人等社会底层,几乎在王朝建立之初,就一直处于一点就炸的边缘状态。因为这两个王朝在建立之初,土地分配状态就类似于其他王朝终末期的水平。
西晋从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的事儿,咱就不提了,就说宋朝吧,北宋和南宋加一起一共只有319年,可你知道期间的农民起义到底爆发了多少次吗?
答案是,仅见于史料的就有434次!
是的,434次,平均每年发生1.4次,且分布得还相对均匀。可以说,整个宋王朝,就是与内部的农民起义相始终的。
相比于边境上的辽人、金人、蒙古人,《水浒传》里宋江那样的“好汉”才始终是赵宋官家们最头疼的心腹大患。
可是你是否又会觉得非常奇怪?宋代闹了那么多次农民起义,可最终却没有亡于农民起义。
恰恰相反,北宋和南宋灭亡的两个时期,反而是宋代农民起义爆发最为稀少的时期,好像“好汉们”和大宋官军真的有一种默契,一旦少数民族政权打上门,咱内部就不打了。
那这个怪现象究竟该作何解释呢?
其实答案就藏在《水浒传》这样的小说里。
在小说《水浒传》中,宋江这伙人从扯杆子造反打家劫舍,到受招安成为官军,转而为朝廷卖命,这个过程其实是非常丝滑的。没有人真的提出什么太大的异议,李逵等人所谓的“招甚鸟安”顶多也就是替大哥在朝廷面前傲娇一下,装个高冷,提高一下要价。
而像央视版电视剧《水浒传》改编中,林冲在受招安时就被气死了,其实这个剧情小说里压根没有。在小說里,宋江在受招安时说得很明白,“愿去者自去,并不强留”,可是百单八将最后全留下来了,山寨里的小喽啰也就走了个零头而已。
这里面的隐含意思,就是大伙其实都愿意接受招安,甚至本来扯旗子造反,就是冲着“受招安”去的。
读过真实历史后你会发现,这个现象,绝对不是小说作者为了“忠义”而进行的洗白虚构,而是高度符合宋代的历史史实——甚至可以说,《水浒传》中其他可能都是演义、戏说,但就这一点是真的。
宋代的农民起义,真像方腊那样认认真真地造反,最后搞得自己要当皇帝的,真的属于极个别的个案。大多数“农民起义”都搞得极不认真。
他们都跟小说中写的宋江这伙人一样,从起事之初,“就存了个报效朝廷的心思”。当社会上的失地农民、闲散无赖、落魄精英积聚到一定数量,他们就会攒起伙来啸聚为盗。
而这些当时被称为“贼寇”后来被称为“起义”的武装力量,共同的最终目标往往就是被朝廷所招安。所以,宋代有个很奇特的特点,那就是“义军领袖”往往不会像其他朝代的一样,自称什么“皇帝”“天师”“天下都知兵马大元帅”之类的吓人名号——那样将来跟朝廷谈判就没余地了。
好比说,你起事时先把牛吹出去了,说自己是什么“齐天大圣”,然后朝廷招安诏书下来一看,就封你当了个弼马温……那你就算不是猴,你面子上也挂不住,对不对?
宋代的义军领袖,多跟历史上的宋江一样,自称个什么“保义郎”之类的。保义郎是什么?其实就是宋军中一级武官的称号而已。
也就是说,宋江这个样的宋代土匪闹事儿,那是跟朝廷明码标价的——你满足了我的这个编制需求,我就接受招安!很高效吧?
也是因为这个道理,就像《水浒传》小说中多次暗示的,除去真正跟山寨结仇的情况,宋代义军跟朝廷打的,多半也都是“样子仗”,一伙人打到州县门口,鼓噪一下,把县太爷吓唬一番,让他赶紧写奏章,告知朝廷辖区有这么一伙儿“心存报效”的“好汉爷”,也就完了。
就算真的遇上官军要打,他们也多半会选择其实在真实战争中并不常见的武将单挑,为的就是将双方伤亡降低到最小的限度,以便日后成了同事,不伤和气。
是的,宋代的“农民起义”其实大多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底层民众向朝廷讨要“活命本”的手段,而宋朝也乐于通过招安、赎买,将起义军变为“体制内”官军的方式,消弭这种矛盾。
所以为什么宋代“冗兵冗官”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原因就在这里。冗官,是因为宋代的“得国不正”让“赵宋官家”必须通过厚养士大夫的方式赎买他们这些地主精英的政治同意。而纵容地主的超限度扩张,制造的大量失地破产农民,又迫使朝廷必须不断招安大量的“贼寇”,内化到自己的军事体制中,于是又有了冗兵的问题。
那么养这些人的钱从哪儿来呢?回答是商业。从商鞅时代开始,古代皇权一直以其出奇的敏锐将商业资本视为帝国的最大敌人,并进行严厉制约。但宋代因为其空前的财政压力,不得不执行“放水养鱼”的政策,通过许可商人经商收税的方式,维持其财政。
这样,宋代将传统农业的蛋糕分给政治精英士大夫,换取他们的支持,通过放开商业许可,换取商人们的供养,再用商业的获利招安、供养被排挤出来的失业、破产农民,以维持稳定。整个宋朝的国家系统,就这么转起来了。两宋三百年,在稳定度上看比两晋要好很多,原因就在于它的这套系统整体上还是成功的、可以为继的。
但这也留下了一个严重的隐患——宋朝的军队系统,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保卫这个王朝的武装力量,而是它花钱赎买并内化进入体制内的不稳定因素。
盗匪们接受招安、失地农民们被迫参军,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活路而已。
所以宋代的军队虽然名为雇佣兵,但与中世纪欧洲雇佣兵往往是高素质、高战力的代名词不同,宋军的士氣在很多历史场景下低下得令人咋舌。
哪怕是在最精锐、常年参与对西夏作战的西军之中,弩手们临战每射一箭还要赶紧现发赏银才能维持士气。每遇大战,如果军队不能及时拿到封赏,轻则士气低下,重则直接哗变,这样的事情从宋初开始一直闹到宋末,数不清出了多少次。
而士大夫们也相应地非常看不起武人,认为他们都“无德”甚至是“丘八”,这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从本质上说,宋代的军队,并不是朝廷的依仗,而是被朝廷内化的敌人,是被养起来不作乱的“乱民”。
而用这种眼光,你再去看两宋之交赵构为首的南宋小朝廷的很多选择,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逃亡过程中,历史上真实的赵构相比于怕金兵,其实更怕的是护卫他的那些宋军。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发生的苗刘兵变已经把赵构吓破胆了,在此以后,赵构和他的军队之间根本无法建立基本的信任。
比如,他刚登基那几年,东京开封城其实还在宋朝的手中,东京留守、主战派的宗泽上表跟他说东京现在有“百万可用之兵”,只要陛下肯回鸾,臣立马带着大军过河击破女真云云。
但赵构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是“悚然”。
很多学者认为赵构这里是在忌惮宗泽的兵多,我觉得恰恰不是的。宗泽是个文臣,宋朝皇帝是不怕文臣掌兵的。
赵构想到的是,宗泽说的那一百万大军,并不是誓死忠于他的军队,而是一百万需要被朝廷招抚、等着填饱肚子的嘴。
靖康之变后,中原糜烂,大量老百姓在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揭竿而起,由于不堪忍受金人欺凌,他们当然会打出抗金的宋军旗号,于是才有了宗泽所言的那么大的声势。
可是如果皇上真的来了,又不能按照宋朝的惯例给这些“勤王军”“义军”以封赏、供养,那会发生什么?这些士兵调转枪头,就会成为胁迫甚至杀死他的“乱军”。
所以两宋之交的中国北方,实际上发生的是一场金人入侵掩盖下的农民大起义。金国决策层在这一点上是非常精明的,他们抓着“二圣”一北狩,“中原失主”,全国一下子冒出了成百上千个宋江。
面对百万带着大宋旗号、等待朝廷出钱招安的“宋头领”们,赵构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本再像其祖辈们一样对这支队伍完成“并购”了。
因为宋朝这家“公司”在当时已经破产了,他的朝廷来不及重建财政,用其所熟悉的那套方式赎买这么多军队的效忠。
资产不足,于是赵老板做的只能是进行“业务收缩”,躲到江南去重建自己的系统。
当然,这个过程中,也有人想过另搞一套。
比如名将、民族大英雄岳飞。
岳飞的岳家军的确堪称乱世中的一股清流。这支军队不是靠朝廷的封赏和劫掠驱动的,岳家军被要求“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岳飞则告诉自己和同僚,只要“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国家就还有救。
我看过有考证认为,岳飞组建这支岳家军,应该是受了辽国末年郭药师组建的“怨军”的启发。
岳家军激励其士兵的主要动力,并不是靠金钱,而是号召他们打回故乡去,为受辱的妻儿老小报仇雪恨。对金人的国仇家恨和保卫妻儿老小的共识,是这支军队奋战的主要动力。
从这方面讲,岳家军的体系,不是宋朝所熟悉的那种以金钱为驱动的“雇佣军”系统,反而接近古罗马早期或民族主义兴起之后那种以共同信念、志向感召士兵战死沙场的“公民兵”体系,所以其战斗力在冷兵器时代是超强的。
但也正因如此,岳飞和他的岳家军才会为宋高宗所无法容忍,因为“公民兵”这种体系天然含有反皇权的属性。
对岳家军的士兵们来讲,如果他们的岳大帅能够实践自己的诺言,光复河山甚至直捣黄龙,那么还要坐在临安城里的那位皇上有什么用呢?
站在赵构的角度,他显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岳飞成为中国版的凯撒大帝。
相似的问题,东晋时的祖逖北伐、桓温北伐、南北朝的陈庆之北伐都出现过——偏安的南方王朝不是没有出现过有志收复故土的猛人,可是出了这样的人,对王朝的威胁其实更大。
而当这个问题在南宋再次出现时,敏锐的宋高宗立刻就把这个他的皇权体系中无法容纳的冗余清除掉了。
赵構确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笼住两宋之间那样的乱局——你看相似的情况,南明不就没笼住么。
而史载,在岳飞刚被杀的时候,朝堂上的士大夫其实没人给他喊冤——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帝制系统必须作出的操作。
是的,复盘历史你会发现,两宋之交宋高宗赵构的那些选择,看似是出于他作为一个“胆小鬼”的自由意志,但实则是一种历史逻辑经过百年、千年的发展走到最后的必然。
历史上真实的赵构,面临的是这样一个窘境——宗泽所说的“百万大军”,他没有足够的赏银收买,而岳飞的岳家军,他的赏银又使不上。他的列祖列宗给他留下的这套“祖宗之法”体系,其内部根本就无法兼容一个战斗力足够与金人抗衡的强军。
想要抗金,他就必须推翻这一整套体系,但他能做到么?真做到了,宋朝还是宋朝,古代中国帝制还是帝制么?
赵构不是华盛顿,他也不想做华盛顿,如果他想做的是华盛顿,那么当初拥戴他的人,就不会让他当皇上了。于是他能做的只能是跑,跑到一个他所继承的这套系统依然能兜得住的地方,“临安”起来。
这,应该才是历史的真实。
(摘自微信公众号“海边的西塞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