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苦有真意，同行万里路

文/雷晶晶

媒妁之言缔良缘

1913 年，浙江崇德会考的作文题目是“五金之中何者为贵论”，一张“贱金贵铁”的考卷引起时任督学徐芮荪注意。徐督学惜才，决定亲赴石门湾见见这位“出其不意”的作者。少年丰仁仪表堂堂、谈吐儒雅，学业成绩优异，还画得一手好画……徐督学不由动了为长女徐力民提亲的念想。1914 年，16岁的丰仁与年长两岁的徐力民定亲。

时隔不久，丰仁以第三名的成绩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潜心攻读绘画、国文等课程。国文老师单不庵对其青睐有加，专程给他取号“子恺”。丰仁从此以号易名。

1919 年，丰子恺毕业前夕回故乡完婚。婚礼当天，徐力民的嫁妆足足装了十来车：四橱十六箱，枕山、被山云集，米、水甚至做寿材的木料都以红绫包裹。看热闹的人水泄不通，丰子恺略带羞涩地拉起她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婚后一个多月，丰子恺带徐力民到上海南市的城东女学学习，那里设有文学、音乐、手工等专修课，还附有国画专修馆。徐力民虽读书识字，此前却对艺术课一知半解。婚后她有意了解丈夫的志趣，丰子恺便回应她最大的尊重。7 月，丰子恺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应昔日同学吴梦非、刘质平之邀创办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同时担任教务主任，兼授西洋画等课程。新校坐落在小西门黄家阙路，与城东女学相隔不远；不过，夫妻俩一个忙事业，一个忙学业，平时各自住宿校内，只在周末小聚。

两年后，丰子恺决定赴日求学开拓视野。他们的长女不过1 岁多，徐力民又有了第二胎身孕。尽管需要照拂，但她毫不犹豫地支持他变卖祖产，又向自己的父亲借款资助其日常所需。丰子恺在日游学十个多月，徐力民以一己之力打点家中用度，照养孩子。

丰子恺回国后继续在上海师专任教。次女麟先出生，迫于养家压力，他曾同时奔波在地处吴淞的中国公学兼课。夏丏尊主导的春晖中学在上虞白马湖建成后，丰子恺担任美术、音乐和英文老师，转而在宁波四中兼课。徐力民将丈夫的辛苦看在眼里，许多家务总是身体力行。一个偶然的机会，丰子恺在旧书摊上看到《梦二画集·春之卷》，被简笔式的诗趣之作深深吸引。某次校务会后，他对“垂头拱手而伏在议席上的同事姿态”印象深刻，回家即用毛笔画了速写，“子恺漫画”悄然萌发。

山水之间生妙趣

1923 年冬，因教育主张与校方分歧，丰子恺与匡互生等人一起辞职，并于第二年初春创办立达中学，后迁至江湾郊区并改名为立达学园。为方便校务工作，他在学校附近租房居住，还常把读过的外文书译编成讲义，并出版发表。每有稿费入账，提笔写信给妻子，抬头称“力民姐”；徐力民回称“慈哥”，二人相敬如宾。

此间，郑振铎主编的《文学周报》需要插图，丰子恺的画作得以陆续发表。1925 年12 月，《子恺漫画》顺利出版。

随着立达学园经费不济，丰子恺成为自由职业者。后来，丰子恺参与开明书店股份有限公司改组，自己倾尽所能投入资金，徐力民主动拿出全部积蓄以示支持。

20 世纪30 年代初，丰子恺用半生积蓄在石门湾建了一座中式住房，“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在缘缘堂，丰子恺步入艺术创作的黄金阶段。徐力民操持家务；丰子恺喂孩子吃食，逗孩子发笑。闲时，夫妻俩坐在院中欣赏风景。与妻、与儿女、与生活的亲近蜕变成最鲜活的画材，通过描摹阿宝、软软和瞻瞻这些小儿女，对天下人的爱与关心尽显笔端。七七事变爆发，丰子恺和徐力民带领家人开始了长达八年的逃亡之路。就在他们离开几个月后，缘缘堂不幸毁于战火。

甘苦之中有真意

一路跋山涉水，一路颠沛流离，即便在生死存亡之际，在徐力民的支持下，丰子恺的“灯塔力量”也从未泯灭。不远万里抵达相对安全的桂林后，丰子恺重做教书匠。

小儿子出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丰子恺为他取名“新枚”，期许险恶中的生机。徐力民产后极度虚弱，丰子恺把她缓慢康复的过程写在《教师日记》的文集里，语句平平仄仄，关爱满满当当。小女儿一吟生病时，徐力民给孩子喂药。小丫头闻到碗里的药味瞬间皱眉，妈妈哄她是“糖汤”才喂下药水……丰子恺把这幕温馨画下来，既记下女儿的可爱，也记下妻子的付出。

日本投降后，夫妻俩回杭州定居。1948 年，二人结婚20 周年，丰子恺提议举办“银婚宴”，地点设在有名的“楼外楼”饭店。他从未忘记妻子的“小嗜好”：徐力民生性热闹，从前时局平静、家境宽裕时最喜体面待客，不愿从简办事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丰子恺应邀担任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一家人入住陕南新村。丰子恺为新居赋名“日月楼”，表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遍地光明的寓意。“文革”期间，丰子恺的漫画被别有用心的人大肆打击，笔墨纸张一概收走，但他将这些艰苦视作“造物者之无尽藏”……被下放去近郊港口曹行公社前，丰子恺提议徐力民回石门湾暂避，但她果断拒绝。徐力民觉得，留在上海至少可以及时听到丈夫的消息，哪怕在情感上给出些许慰藉也好。

随着年龄增长，有个夏天徐力民因青光眼手术，回家后疼痛难忍，烦闷不堪。丰子恺便在二楼房间前后通风的位置给她布置床铺，安排晚辈上眼药、敷毛巾。他自己则一面在隔壁看书，一面时不时跑过来同妻子聊天分心解痛。

1975 年9 月15 日，丰子恺因病逝世，骨灰后来安放于上海龙华烈士陵园。丰一吟曾提议将父亲的骨灰撒于他生前喜爱的杭州西湖，但徐力民嗫嚅着“湖里好冷”。八年后徐力民去世，子女将她的骨灰与丰子恺的衣冠合葬……一如他们长相厮守，静捻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