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岁月静好
“要写封情书,侬可不识字,倩个人儿不成事,没奈何画几个圈儿为表记……单圈儿是奴家,双圈儿是你。诉不尽相思,一溜圈儿圈下去。”
漫步到河边,这条河有个很“来头”的名字——越来溪。相传当年越兵入吴时便自此而来,故以此得名。宋代的杨备有一首《越来溪》诗:“临流何必吊前非,且说吴宫得意时。夹岸桃花烟水绿,画船安稳载西施。”林雨蹲下身,小心地用手触碰水面,瞬间一股清澈的冷意由指尖沁入心扉。她在想,千百年来,在这个曾载过西施,烟水桃花的越来溪畔,演绎过多少少年慕艾、少女怀春的故事呢?人类的情爱和繁衍不就如这越来溪水,涓涓不息、生生不灭吗?林雨曾读过一首言辞激烈的爱情告白诗:“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一位女子的口吻,除非天毁地裂、山崩水竭、四季颠倒,谁也不能让她与郎君分开。这样强烈的情感表达令人震撼。
明代万历年间有个叫呼文如的妓子,诗琴画俱佳。潮州知府丘齐云罢官经过黄州(一说这年丘齐云“出为潮州知府”),文如佐酒,一来二去,两人便生出了情愫。丘齐云归西陵老家,文如直追送五十里,于是订下丝萝之约。自此,呼文如为丘齐云守身,苦等七年不见君来。直到听说父亲欲将她卖与商人,毅然连夜买舟逃离,寻奔丘齐云去。也许苍天被这人间真情感动,她与丘齐云终成眷属。有一年呼文如为丘齐云做寿,边弹琴边吟唱:“莫问天台落日愁,桃花片片水悠悠。寒窗一闭秦箫月,惹得人呼燕子楼。”秦箫月、燕子楼,呼文如以春秋秦穆公之女弄玉和唐代名妓关盼盼的身世典故,向世人唱述她与丘齐云间的缱绻爱情。
古代女子表达爱情,并不是现代人以为的那样含蓄、矜持,哪怕是官宦人家女子,如竹林七贤之一的王安丰妻子,她常称呼夫君为“卿”,王安丰则说:“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可她回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这段对话很有意思,丈夫说“女子称呼夫君为卿,于理不合,以后不要再如此”,妻子则云“亲你爱你,所以称你为卿。我不称你为卿,谁又该称你为卿?”她的情爱表达,发乎情却不轻佻,直于言又透着含蓄。
清代有个自称栖云野客的曲家,他有一首《画圈儿》曲,也是直白可爱得让人忍俊不禁:“要写封情书,侬可不识字,倩个人儿不成事,没奈何画几个圈儿为表记。这封书惟有个人儿知此意:单圈儿是奴家,双圈儿是你。诉不尽相思,一溜圈儿圈下去;诉不尽相思,一溜圈儿圈下去。”这是一个底层女子的口吻,不识字,又不放心别人替笔,无奈只能用圈圈表达情意。那句“一溜圈儿圈下去”,实乃妙哉之笔,完全没有文辞修饰,如同荒地里生出的野花,低微无华,却有着极致的情感张力。
美有时是需要距离的,无论是一件艺术品还是人的一段美好情感。从古往今来铺天盖地的爱情作品来看,“别离”和“相思”总是绕不开的话题,否则诗歌里一些名句如“相思岭上相思泪,不到三声合断肠。”“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就不会如此撩人心魂,经久传唱了。“距离”虽然不是爱情发生的缘起,却往往是一段感情修成正果的“助力”,因距离产生的相思,无论这个“距离”是时间的、地点的,还是因社会等级错位的,都会让情感往深里生发去,否则就不会有所谓的“悲剧情感共鸣”。
然而科技文明和社会发展,打破了这样的“距离”:当年轻男女社会经济地位基本平等,在网络遍布全球、人手一机的当下,哪怕远在大洋彼岸,只要拿起手机,一个视频、一通电话,即刻碾杀几千年来文学作品中关于“青鸟、鸿雁、鱼传尺素”等传说里的美丽想象;飞机、高铁迅猛发展,立马湮灭过去生活里路途遥远、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时间限制。在当下年轻人爱情的情绪范围内,已经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等待”“相思”“煎熬”,情感张力在减弱,情绪振波在缩小。科技文明,不仅将人类爱情里的“相思”一环给“吞噬”了,还改变了人们对爱情的理解及思维模式。
夕阳斜照,浩瀚天幕里云层正悄悄吞噬着太阳。也许是谢幕前最后的灿烂,此时晚霞投射出的光彩,比起午后阳光的淡黄,竟是炫红而斑斓。越来溪水面零星地跳跃起光的斑斓,河对面的桃树林仿佛也被笼上一层隐隐的橘色,就连身后的建筑废墟也朦胧唯美了起来,完全没有了白日里突兀的违和感。那片林,林雨不知是不是当年杨备笔下的烟水桃花林,但她相信,待到开春人面桃花相映红时,那里一定是年轻人的网红打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