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朝
摘 要:屈骚犹如一部心理学词典,有丰富的心理学实践,仅“心”字就63见,但历来对其心理学价值挖掘不够、研究不足。应该高度重视屈骚的心理学价值,充分利用现代心理学成果解读屈原及其作品,把楚辞研究引向深入。
关键词:屈骚;心;心理学价值
Studies On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 In Qu Yuans Poetry
Ma Shangchao
(Federation of Literary and Art Circles,Zigui,Hubei,443600)
Abstract:Qu Yuans poetry is like a psychological dictionary,in which there is abundant psychological practice.The Chinese character Xin,which is similar to psychology in English,appears 63 times in Qu Yuans poetry.But so far there was not adequate research on its psychological value.It is highly recommended that researches should be carried out on psychological value of Qu Yuans poetry.Qu Yuan and his works should be interpreted under the guidance of modern psychological theories,leading further studies of Qu Yuans poetry.
Key words:Qu Yuan;Collection of Poems by Qu Yuan;Xin;Psychological Value
屈骚具有丰富的心理学价值,依据周秉高先生《新编楚辞索引》[1]统计,仅“心”字就63见,屈原自指的51个。心理学有个概念:同理心,意指对他人处境感同身受的能力,其生物学基础为镜像神经元。感知屈骚之心尤需同理心,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屈原一生行义。本文将著重探知:屈原在怎样的境况下保持了一颗怎样的心?
一、屈骚“心”之所指
中国古代很看重心的作用。孟子曰:“心之官则思。”[2]229在孟子眼里,心即思维器官。荀子亦云:“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3]237彼时脑的作用还未被充分认识,故而将人的一切思维活动归功于心。
中国古人看重心,源于人的地位提升。最早对人给予充分肯定的记录出自《尚书》。《尚书·周书·泰誓上》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4]429此即“人贵论”思想的发端。《老子》云:“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5]95《说文解字》释“人”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6]1587。“人贵论”对后世影响巨大。
正因人贵,所以古人主要从人的角度解释心。《说文解字》曰:“心,人心,土藏,在身之中……凡心之属皆从心。”[6]2145就是说,心的本义指人的心脏。但是,“凡心之属”是不是“皆从心”,不能一概而定,“乐”“喜”“哀”等均为“心之属”,却不“从心”。关于“心”的具体含义,《汉语大字典》列了15条,与本文讨论内容相关的约9条:(1)心脏;(2)古代以心为思维器官,故沿用为脑的代称;(3)内心;(4)思想,心思;(5)心情,性情;(6)思虑,谋划;(7)品行;(8)胸,又指胃,如心气痛;(9)物体的中央、中心。[7]2267这些含义归纳起来,无外乎两类:生理的和精神的。
细品屈骚63个“心”,实指心脏的1次,即《九章·惜诵》“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軫”。洪兴祖注“纡”为“萦也”,“軫”为“痛也”[8]191,背、胸、心绞痛,当指生理疼痛。屈原所言,当是生理与心理交织的疼痛。其余“心”皆属精神层面,主要有四方面含义:一指民心、人心,3见,“终不察夫民心”、“人心不可谓兮”(《九章·怀沙》)等;二指同心、离心,5见,“同心赋些”(《招魂》)、“何离心之可同兮”(《离骚》)等;三指心治,1见,“背法度而心治兮”《九章·惜往日》;四指余心、吾心,51见,显示作品具有鲜明的自传性质。大体指两方面意思:余之专心:“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九章·惜诵》);余之忧心、冯心:“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九章·抽思》),“喟凭心而历兹”(《离骚》),“羌冯心犹未化”(《思美人》)。凭心、冯心同义,洪兴祖注:“《方言》云:凭,怒也,楚曰凭。”[8]30凭心即满心愤懑。这类用法最多,从中可看出,屈原是如何多角度多层面描写他之忧心、冯心的。
另外,《离骚》中“览余初其犹未悔”、《九章·思美人》中“媿易初而屈志”,皆言心而不见心,“初”即初心。这样,“余心”的情感线就清晰了:《九章·橘颂》亮明自己的初心初志;出任三闾大夫、左徒后,怀着使命必达的信念,一心一意为君为国,积极奔走;遭馋被贬后,内心充满悲愤,明知使命不达,却初心不改。屈原后半生的努力,就是对初心的坚守。
二、民心,见证屈原的人民情怀
《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有注者认为“民”是屈原自指,笔者认为此说有误。“民”字12见,观其所在诗句及上下文,应指人民、民众,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屈原自己。如: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离骚》)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九章·哀郢》)
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九章·抽思》)
万民之生,各有所错兮。(《九章·怀沙》)
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其民矣。”[1]136屈原哀民生、覽民尤、伤民离,要求为政者察民心、览民德、观民计、为民生、解民尤,与《大招》中“名声若日,照四海只。德誉配天,万民理只”高度契合,与举贤能、明法度主张相呼应,体现了他的美政理想、德政思想。这些“民”皆作人民、百姓解,何独“民心”就是屈原自指呢?民心即人民的感受、愿望。屈原抱怨楚王想法不着边际,不体民情、察民心,为民之心不容置疑。
反之,“人心”倒属特指。《九章·怀沙》云:“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九章·抽思》亦云:“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很明显,“人心”“人之心”都是贬义,指党人、谗人之心,与“吾心”不同。
三、同心,君臣遇合的政治追求
屈原最看重君臣遇合同心。《周易·系辞上传》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9]579屈原曾努力寻求志同道合之人,《离骚》借灵氛之口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两美必合”就是相互仰慕、志同道合;又说“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所同”“求合”“能调”就是同心同德、协调配合。在《招魂》中,他还极力宣扬“同心赋些”,汤炳正先生注曰:“言其所赋皆心意相通,情志相同。”[10]253屈原的政治追求灿然可知。所谓“同心”,就是在治国方略上志同道合,如举贤授能、章明法度、联齐抗秦等,亦即他所说的美政。
君臣同心,身为臣子,必须做到绝对忠诚,屈原就是这样做的。在三闾大夫任上,他努力为国育才;出任左徒后,受命起草宪令,并多次出使齐国,推行联齐战略等。很多学者,如游国恩、周秉高先生等,认为《九章·惜往日》为屈原绝笔[11]104,[12]118,此时他想的还是如何依法治国,反对“背法度而心治”行为,忠贞爱国之心日月可鉴。屈原志虑忠纯、尽心竭力,不仅没得到认可,反被奸佞小人钻了空子。在《九章·惜诵》中,他说自己“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并说“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屈原的忠贞之心全在一个“壹”字,一生一以贯之。
但是,屈原没有遇到同心之人,只有“离心”。他悲叹道,“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离骚》),“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九章·惜诵》),还借《九歌·湘君》说道:“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无论《九歌》有没有自喻成分,单是这两句诗,他的人生体悟可谓深刻。
四、吾心,发愤抒情与抑心自强的生命交响
作品大部分“心”指屈原自己,从语法角度看,有一个显著特点:当“心”字在主语位置时,谓语位置一般是情绪类形容词,描写其所处的心境状态,所谓“发愤以抒情”(《九章·惜诵》)是也,包括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以消极情绪为主;当“心”在宾语位置时,谓语位置一般是动词,意味着采取行动进行自我调节,所谓“抑心而自强”(《九章·怀沙》)是也。把二者结合起来,对全面、正确理解屈原极为重要。屈原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透过这些“心”字,可以让我们发现一个有血有肉的屈原。
(一)“心 + 消极情绪词汇”:描写自己糟糕透顶的心境状态
此类描写亦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心”字数量最多,共22个;二是描写“吾心”的负面情绪词汇极丰富,达40多个,仅“心犹豫”“心狐疑”“心絓结”各重复一次,很多诗句还并列用几个词去描述同一“心”字,如“心犹豫而狐疑兮”“心低徊兮顾怀”“心郁结而纡軫”等。这些情绪词汇的意涵和情绪类型大同小异,但用词之丰富,令人惊叹,此即汪瑗所说“意同而语异”[13]244;三是所使用的负面情绪词汇对现代人来说,很冷僻,极少用,甚至可以说,屈骚排在第一位的生僻词,就是这类负面情绪词汇。有学者认为它们大多为楚地方言,如“婵媛”“絓结”“怛伤”等。屈原用这么多生僻词描写情绪,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可能表示他有太多异于常人的苦痛吧。总之,诗人极尽情绪描写之能事,足见他当时的心情确实糟糕透了。因生僻的情绪词汇较多,本文引用时适当予以注解。心作主语的诗句如: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离骚》)
“犹豫”“狐疑”《离骚》各2见,其他篇章的“豫”都带有“不”字,即“不豫”;“狐疑”在《九章·思美人》中还有1见。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九歌·东君》)
“低徊”,迟疑不决的样子;“顾怀”即眷恋。
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九章·惜诵》)
“郁邑”指忧愁的神情;“侘傺”,王逸认为“楚人谓失志怅然立住为侘傺也”[14]94。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九章·哀郢》)
“婵媛”,方铭先生注为“心牵引而不舍”[15]108,意即留恋;“伤怀”即内心伤感。“絓结”指心里结成了结,“蹇产”指心绪抑塞不平。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咏叹乎增伤。
愿承间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
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
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九章·抽思》)
“震悼”指战栗发抖;“夷犹”即犹豫;“怛伤”,蒋天枢先生注为“惊惧而悲痛”[16]1509;“憺憺”即心神不宁;“不遂”即不顺心。
心纯厐而不泄兮,遭馋人而嫉之。(《九章·惜往日》)
“纯庞”即内心淳厚,这里意指严守秘密。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心鞿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九章·悲回风》)
“冤结”,方铭先生曰“犹言冤枉之情结于心而不可解”[15]137;“鞿羁”亦见《离骚》,王逸谓“以马自喻也,缰在口曰鞿,革络头曰羁。言为人所系累之也”;[14]11“繚转”即缠绕。
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
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远游》)
心烦虑乱,不知所从。(《卜居》)
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九章·思美人》)
汪瑗注“未化”为“不变也”[13]325,似不妥,应指未化解,因为下文接着有言:“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是说自己多年遭受磨难,满腔悲愤至今无法化解。
这些“心”后面带的都是负面情绪词汇,多角度描写了他糟糕透顶的心境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要战胜自己,殊属不易,但屈原做到了,非常了不起。
(二)“心+积极情绪词汇”:描写积极情绪状态或者自己应保持的精神状态
这类诗句在作品中并不多见,表明屈原的确多忧少乐,所用情绪词汇通俗易懂,几乎不用解释。如: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
“惩”,指因受创伤而害怕。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九歌·河伯》)
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九章·惜诵》)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九章·涉江》)
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
心调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无适。(《九章·悲回风》)
“调度”亦见《离骚》“和调度以自娱兮”,意即调整自己的行度。这些诗句让我们感受到屈原身上强大的正能量,内心世界充满阳光,不能只看到一个郁郁寡欢、愁眉苦脸的屈原。
屈原用大量生僻词汇描写负面情绪,而描写积极情绪的用词少而通俗,反映了他当时的艰难处境。2000多年后,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小说中一句话为屈原作了最好注脚,《安娜·卡列尼娜》开篇即说:“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17]1伟大作家的心灵是相通的。
(三)“动词+心”:通过情绪调节同愁苦人生展开坚决斗争
这部分内容对正确理解屈原很重要。面对纷至沓来的负面情绪,怎么办?难道深陷消极情绪泥潭不能自拔,任凭不良情绪烧毁自己?果如此,就不是屈原了。屈原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敢于直面现实,向愁苦人生宣战。基本途径就是强力开展情绪调节,坚定信念和操守。相关诗句如: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离骚》)
蒋天枢注曰:“屈心,抑制内心悲愤,抑志,按捺自己志趣。”[16]265即委屈、自制。尤,罪过;诟,耻辱,攘诟即忍受外加的耻辱。汪瑗云:“耻自外来而受之,犹物之外来而取之,故曰攘诟。”[13]22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九章·涉江》)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九章·哀郢》)
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九章·抽思》)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九章·怀沙》)
窃快中心兮,扬厥凭而不俟。(《九章·思美人》)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九章·橘颂》)
乣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九章·悲回风》)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卜居》)
这些诗句的“心”字前面用都是动词,从中可充分领略屈原顽强斗争的一生。年少时他就建立了“闭心自慎”信条,被贬后“屈心抑志”“忍尤攘诟”“冤屈自抑”,流亡路上告诫自己不能变心从俗,而是以苦为乐,“舒忧心”“聊娱心”,临终前还坚持“抑心自强”“定心广志”等。这些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忍,这是屈原后半生的功夫。这足以击破关于屈原的很多妄测臆说,如抑郁自杀、郁郁不得志、孤傲偏执等。
经由上述讨论,我们认为,屈原汪洋恣肆铺排情绪,就是为了战胜自我,或者说他“发愤以抒情”就是为了“抑心而自强”。此时,他已失去跟政治对手面对面较量的政治舞台了,只能转入内心世界,同自我斗争。“心”字所在诗句告诉我们,他在怎样的心境状态下开展了怎样顽强的思想斗争。比如《九章·怀沙》开篇先写景,“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再写带着悲伤的心情南行,“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接着又写景,“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随即再写心境,“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在情景交融中,他果断进行自我调节,“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九章·涉江》中,也是先写流放地溆浦险恶的环境,继写糟糕心情,“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接着笔锋一转,展开自我调节,“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类似例子很多。通过自我调节,屈原坚定了信念、坚守了初心、坚持了节操,锻造出强壮心灵。《离骚》云:“阽于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他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屈原一生的坚守,也在这一个“初”字,他使命不达却初心不改。现代心理学认为,“有意识的思维可以影响情绪”[18]570,屈原正是用积极思维去排解消极情绪的,借助高度情绪化的诗歌语言,传递给我们冷峻深邃的理性思考。
五、屈骚的心理学价值
楚辞研究者曾注意到屈骚的心理学意义,并侧重就艺术心理进行探讨,形成了一批研究成果,比如毛庆先生的《屈骚艺术研究》等。但毋庸讳言,屈学界对屈骚心理学的研究阐释还十分不够,很显单薄,甚至有偏向危险。有的从心理学角度解读屈原是“文学弄臣”,有“恋君情结”“自恋情结”,甚至说他是同性恋者,死于情杀、死于争风吃醋,忘记了《离骚》早就对此进行了痛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也有说屈原是偏执狂,患了抑郁症,抑郁自杀等。心理学被误用至此,令人痛心。反观心理学界,在述及中国古代心理学史时,完全不见屈原踪影。以笔者愚见,屈骚就是一部心理学史诗,屈原是古代心理学实践家。兹略陈浅见如下:
第一,现代心理科学揭示,人类一切心理活动都是大脑的功能,“坠入爱河的是你的大脑而不是你的心脏”[19]47。屈骚虽未出现“脑”字,但作品对“心”“情”与“思”“虑”等词汇的使用是有区分的。“心”字仅限于情绪情感范围,与我们今天用法一致;对于思维活动,则使用了“思”“虑”“惟”等词汇,如“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九歌·湘君》)、“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九歌·湘夫人》)等;还有大量“心”与“思”对应并举的诗句,如“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九章·悲回风》)、“心烦虑乱,不知所从”(《卜居》)等。可以看出,屈原对“心”和“思”等词的用法是不同的,肯定“心”的心理功能、情绪功能,并未赋予其思维功能,相对孟子“心之官则思”,是巨大进步。
第二,心理学认为,人是天性与教养、基因和环境、内因与外因交互作用的结果[19]132-133,这在屈骚中都有鲜明体现。《离骚》中“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即指先天特质与后天努力;“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强调内在因素的重要性;“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表明环境对人的影响。这些都弥足珍贵。
第三,按现代意义的心理学分类,屈骚多有涉足,如社会心理学,民心、同心等即有社会心理学意义,同时也涉及政治心理学、管理心理学等;还有诸如人际关系心理学、教育心理学、发展心理学、法治心理学、艺术心理学等,都可找到源头活水。心理学家燕国材先生把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史的研究范围概括为七对范畴:形与神、心与物、知与虑、情与欲、志与意、智与能、性与习,[20]5這些屈骚全部涉及。其中,形6见、神16见;心63见、物6见;知33见、虑3见;情23见、欲13见;志25见、意4见;智1见、能24见;性1见、习2见,心理学实践异常丰富。研究中国古代心理学,不应对屈原视而不见。
第四,屈原对心理学的最大贡献当为个体心理学,并集中于情绪心理学、人格心理学等领域,由此掀起了一场伟大个性解放运动。情绪是现代心理学重要研究对象,认为情绪是进化的结果[21]8,人类行为的深层驱动力[22]7,情绪驱使理性超过理性驱使情绪[23]16。人类已存在200多万年了,而只有在不到十分之一时间里拥有语言功能,在长期进化中,情绪一直占据核心地位。著名心理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丹尼尔·卡尼曼深入研究了大脑两套思维系统:系统1、系统2。系统1的运行是无意识且快速的,系统2则将注意力转移到费脑力的大脑活动上来[24]4-5,看到2×4只需系统1,看到34×18则需启动系统2运算一下。系统1亦称情绪脑、直觉思维系统,系统2也叫思考脑、理性思维系统。情绪脑的出现要早于思考脑,思考脑是从情绪脑进化而来的。这意味着情绪总会先于思考发生,强有力操控着人类行为。情绪虽然有益于人类生存发展,但很多时候也会不受控,从而导致社交失控。我们会突然爆发狂热的行动,一俟尘埃落定又后悔不迭。如何管理情绪,是人类面临的中心议题之一,这种能力被著名心理学家丹尼尔·戈尔曼称作“情商”,即情绪智力。
屈原堪称情绪体验和情绪管理大师,抓住情绪进行诗歌创作、自我调节。心理学家伊扎德认为人有喜悦、兴奋、惊奇、悲伤、愤怒、厌恶、轻蔑、恐惧、害羞和内疚等10种基本情绪,其他都是基本情绪的组合。[19]471基本情绪中,消极情绪为主。屈原多忧少乐,深刻体验并描述了多种消极情绪。屈骚犹如一部情绪心理学词典,从头到尾弥漫着情绪词句。屈原以自我(即个体)为主要抒情对象,其对人性、个性的张扬、讴歌或贬斥,既发时代之先声,也是先秦人的个性的一次伟大觉醒。在这一过程中,他完成了自我人格塑造,成为民族精神谱系的标杆。情绪是一种社会语言[25]209,能使我们进行心灵交流,我们可以通过屈骚情绪语言,走近屈原丰富的情感世界。
尤为惊奇的是,屈原还看到了思想、行为与情绪的关系——情绪会强有力操控思想和行为,思想和行为亦可塑造情绪。前者如“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后者如“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屈骚以无可辩驳的情绪体验告诉我们,情绪极重要,情绪判断和理性判断同样可靠。凡此种种,都极具心理学价值。
第五,屈骚拥有宝贵的心理学实践价值。屈原不像先秦诸子那样,提出某些心理学思想理论,而是用实践说话。虽以自我为抒情对象,但具有厚重的历史背景、现实基础和切身体验,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具信度、效度和张力。他宣泄情绪情感并非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或愤世嫉俗、发泄不满,而是通过直抒胸臆以拯救自我,保持不变节操,从而使作品实现了艺术性与功能性的完美结合。屈原通过铺排情绪、驾驭情绪、管理情绪,战胜了逆境,坚定了自我,升华了人生。理性与感性天衣无缝的结合,是屈骚心理学巨大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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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润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