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一腐儒

2024-04-20 15:51刘奕
中华瑰宝 2024年4期
关键词:杜甫诗人

杜甫是第一个自嘲为『腐儒』的诗人,这个词在他现存的诗歌中出现了五次,造就了三种典范语境,赋予﹃腐儒﹄三种典范意蕴。

杜甫是第一个自嘲为“腐儒”的诗人。自嘲的幽默总是比损人的刻薄有力量。一味刻薄他人者,大抵自恋而脆弱,而自嘲者展现出的是坦荡与不屈服的力量。杜甫大概是古代诗人中最有力量的一位,他喜欢调侃自己,比如自称“腐儒”。

腐儒衰晚谬通籍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春末,在门下省官署的院墙上,时任左拾遗的杜甫题诗一首(《题省中院壁》),第一次自嘲为“腐儒”。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溜常阴阴。

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

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前四句所写是值班无事、独对春深的景象。门下省官署紧挨着皇宫的东墙(即“掖垣”),沿墙种着密密的竹子和高大的梧桐。省中深邃庄严,重重院门正对着官署的屋檐。春日寂寞,所见不过“落花游丝”“鸣鸠乳燕”而已。后四句写心情,以自嘲为“腐儒”开端。好好的近侍之臣做着,诗人为何自嘲起来?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

至德二年(757年)初夏,杜甫逃离安史叛军控制的长安,间关西行,来到唐肃宗的行在凤翔(今属陕西宝鸡),“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述怀》)。唐肃宗大为感动,任命他为左拾遗。左拾遗属门下省,看似品级不高,但平时多有机会扈从天子,既有随侍至尊的荣光,又有谏言权和人事举荐权,更有得到天子赏识而超擢升迁的机会,可谓清贵无比。此时安禄山已死,大唐的前景似乎明朗起来。身处中兴大业的中心,杜甫该是何等兴奋与忙碌。

不想几天之后,宰相房琯被罢官,杜甫抗疏论救,触怒天子,诏三司推问。新任宰相张镐出面力保莽撞的杜甫。杜甫却因一道措辞不当的谢罪表彻底惹恼了天子,从此被冷落弃置。天宫才上,羽翼初展,却转瞬落回凡尘。闰八月,杜甫告假去鄜州(今陕西富县)看望家人。九月,唐军收复长安。十月,皇帝还京。十一月,杜甫回到朝廷,次年春天依然任左拾遗,不过随例上朝坐班,与同僚唱和几首诗,而拾遗补阙的工作、中兴大唐的事业,似乎与他并无关系,其心境不免一天天落寞下去。他经常外出闲逛、纵酒,“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其一)。

因为家族“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进雕赋表》),杜甫自小服膺儒术。他曾反复言及“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都是典型的儒生志业。随着其困居长安的年岁渐深,困顿与屈辱日积,人变得愤激,诗歌中不时出现“儒术诚难起”(《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醉时歌》)这样的语句,似乎对自己儒者的身份有了质疑。但这种怀疑的情绪到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就消失了。“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独酌成诗》),杜甫意识到儒术的意义在于国家秩序的重建,而非一己之得失。尽管此后他在政治上一再受挫,人生不断遭逢丧乱和流离,内心愤懑不甘,但他不再质疑自己儒者的身份,只是自嘲迂腐,嘲笑自己“腐儒衰晚谬通籍”。

“腐儒”本来是汉高祖刘邦嘲骂读书人的用语,他觉得这些读书人“如腐败之物,不任用”(司马贞《史记索隐》)。杜甫四十六岁才当上左拾遗,可谓“衰晚通籍”。左拾遗这类官的清贵,全在于有机会亲近天子并得到宠信,善媚其文而拙媚于人的杜甫,注定会失去各种机会,最后被排挤在权力格局的边缘。于是空有“衮职”的荣名,却对国家“曾无一字补”,诗人的失落、不甘与尴尬可想而知。这就是“谬通籍”的“谬”字所要刻画的感受。他自以为忠直,得到的却是疏远和冷落。想一想曾经那个“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少年郎,想一想在凤翔时“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述怀》)的激动,再看当下独坐春深、无所事事的状态,于是杜甫慨然给了自己一个称号—“腐儒”。

“腐儒”这个称呼存在着一种有趣的内在张力,值得玩味。“腐”是就其能力、状态而言的,“儒”则是其身份。自称“腐儒”的人在自嘲本领不济的同时,并不否定自己儒者的身份,前者表达出遗憾、失落,后者表达出不屈服、依然坚持。诗歌情绪也如此变化发展。“退食迟回违寸心”描写下班退食之际迟回徘徊,因感到不能匡君辅国,有违素心,故而恋恋不忍离去。这才是儒者“臣事君以忠”的本分。正因不忘儒者本分,所以尾联二句写自己不能拾遗补阙,有愧于清誉,于惭愧自责之际,仍自励勿忘“许身”报国的初心。如此理解,再来回味颔联描写的景物,“落花游丝”是不是与诗人失落的心情吻合?“鸣鸠乳燕”又是否与其内心深处的奋励潜通暗合?“腐儒”一词,汇合了复杂的情绪和多重的意志,从而成为点睛的自我写照。

百年粗粝腐儒餐

因为是房琯一系的官员,杜甫在写成《题省中院壁》不久便被贬為华州(今陕西渭南华州区)司功参军。同年冬天,诗人回了一趟洛阳故居,探访战乱后幸存的亲友。他无法预知此后的人生岁月,此次一别也许故乡和亲友都只能形诸梦寐了。乾元二年(759年)春,叛军兵锋再次指向洛阳。杜甫自洛阳回到华州,途中写下著名的《三吏》《三别》。七月,关辅饥馑,诗人弃官西去,带着一家人远居秦州(今属甘肃天水)。秦州也不是理想的居所,于是十月迁居同谷(治今甘肃成县),十二月初一入蜀,年前抵达成都。

转年,唐肃宗改元上元。杜甫在成都西门外浣花里的江边营建了一处草堂,总算又有了自己的家园。某日,一位大人物慕名来访,成就了杜甫第二首“腐儒”诗例《有客》。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这首诗应该是乘兴挥笔之作,证据是颈联与颔联之间“失黏”了,即第五句“竟日”二字本来应该承上句用平声,现在竟然用的是仄声。此前在长安时,杜甫虽然所作七律诗不多,但他创作了大量的五言排律诗,对律诗的声韵要求极为熟悉。对此处的失黏,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他写得高兴,不在乎了。

前人评价这首诗写得“亦高亦傲,亦倨亦恭”(顾宸《辟疆园杜诗注解》),十分贴切。“幽栖地僻经过少”,诗人住得偏远,客人稀少,反衬这位访客可贵,这是恭维。“老病人扶再拜难”,诗人自居老病,疏于礼数,这又是托大。“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此联说难道自己有海内文章的声名,竟能让这位贵客特意来访。这自然是正话反说,诗人此处似谦实傲,更进一步,他要借“自傲”来恭维客人—懂得风雅,能欣赏自己文章的客人怎么会是寻常俗客呢?“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诗人自嘲身是腐儒,平生所食都是粗粝不堪的食物,这是高人姿态;而佳客一开始就不在意诗人“再拜难”的失礼,之后又“淹留”整日,并且不嫌“腐儒”之餐而共享之,愈可想见其人之襟怀与风雅。最后的“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仍是同一笔法,“无供给”是讲礼数难周,“看药栏”是讲无风景可称,呼应开篇的“幽栖地僻”,而客人依然提出要再次拜访,自是说明宾主相得。

这首诗应该结合汉魏以降的隐士传统理解。汉魏以来,隐逸之士备受尊崇。高傲是隐者应有的风骨,达官贵人则常常通过拜访隐士来展现自己的虚怀若谷、礼贤下士。这时,无论隐者是真的厌倦世俗还是纯粹借隐求名,他们都会通过无心或有意的傲慢行为来“配合”完成拜访。诗歌中的杜甫处于隐士的位置,他“中规中矩”地配合了一次拜访,甚至有意无意作了一首失黏的律诗,以此表现聚会当中那种畅快无拘的兴致。

诗歌的题目是《有客》,杜甫记录了自己受到的一次访问,但来访者姓名被刻意隐去,仿佛他的存在和来访完全是为了让诗人有兴致完成一首诗歌,从被访者立场制造了一段风流佳话。

在传统的认知中,越是高尚的隐者,越是过着一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于是,杜甫要强化自己的这种形象。他有意忽略了自己锦衣玉食的幼年、少年生活,以及鲜衣怒马的青春年华,而夸张地说自己一直都是个“腐儒”,平生吃的都是粗食糙物。从表面看,是要满足访客见到真隐士,礼贤下士的愿望。但是鉴于访客的身份被虚化,甚至是真有其人还是诗人虚构了这样一位访客都未可知,因此这更像诗人演的一出戏。在这出戏中,诗人的身份是无心世事的高人逸士,“百年粗粝腐儒餐”是他的生活标配。但在戏外,真实的诗人却是一个极度关切现实的人,是一个求用而不可得的人。这时,戏里“腐儒”身份带来的自豪感有多强,戏外营造出的自嘲效果就有多强。

《题省中院壁》中诗人自称“腐儒”,除了自嘲,还带着不甘、自惭与自奋的情绪,《有客》则是诗人投入一场诙谐的戏剧中,完成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自我调侃。

乾坤一腐儒

此后杜甫在《草堂》《寄韦有夏郎中》中也自居“腐儒”,可惜二诗平平。直到最后,“最老杜”的用例诞生,这就是让杨亿沉默无言的《江汉》。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这首诗写于何时何地,众说不一。时间大体在永泰元年(765年)至大历四年(769年)之间,笔者通过对比考证,认为大历三年(768年)可能性最大。从诗歌所写景象看,只有长天与孤月,而无崇山峻崖,地点似在平旷的江陵地区。但这是杜甫晚年作品无疑。

晚年的杜甫逐渐发展出一种自我刻画的模式,那就是将极渺小的自我放置于极广阔的天地之间。比如“天入沧浪一钓舟”(《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乾坤一草亭”(《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等等。天地广阔,宇宙无垠,诗人的时空意识,是让人意识到自身的渺小、无奈与孤独,感到绝望的永恒。可是,无论这个“永恒”如何巨大,都无法忽视其中的那个“一”。这个“一”是诗人行旅的小舟、寄居的草亭、望中的沙鸥,也是任由他人嗤笑的“腐儒”—诗人自己。

此刻在江漢漂泊的思归客是谁?他不过是茫茫乾坤中的一介“腐儒”。“片云天共远”,这片云来自陶渊明的“万族皆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咏贫士》其一)。陶诗被悲凉阴影笼罩,杜诗所写则是一种永恒的孤寂,与“永夜月同孤”同样的孤寂。句中“同”字,堪称力有千钧。着此一字,则在幽远深邃的夜空之下,便有了一个与皎皎孤月遥遥相对,且同感寂寞的人。这个人就是前句的“乾坤一腐儒”。因为“同孤”已经点出此人,后面的诗句便自然将这个人挑明了写。落日秋风,多暗示人生迟暮与腐败衰朽。可是诗人却说,其面对落日而心头热血犹壮,面对秋风,不仅不觉衰飒,反而感到热病欲苏,老当益壮。原来“腐儒”只是身腐,心却不腐,这颗心依旧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心。身朽,故不能如千里马之取长途;心壮,故愿贡献老马之智,为迷途者指归。

“江汉思归客”,平平而起,“乾坤一腐儒”,破空而来。随着后面景与情的转换,诗人用寥寥数笔构造了一个自我做主的世界,从前带着自嘲调侃意味的“腐儒”置身在这个世界中,竟如此庄严伟岸。这是伟大诗人艺术与生命凝结的结果,是杜甫为古来儒者的精神写影。

杜甫是第一个自嘲为“腐儒”的诗人,这个词在他现存的诗歌中出现了五次,便造就了三种典范语境,赋予了“腐儒”三种典范意蕴。《题省中院壁》杂糅失落、自嘲、奋励等多种情绪。《有客》是纯然的诙谐调笑,通过扮演隐士,把自嘲转为高傲。《江汉》则以庄严的意态、高远的笔致刻画了一个孤生介立于天地之中而不可磨灭的自我。

从情感角度看,自嘲带给读者轻松、明亮、平和之感,使人心生愉悦,会心一笑。奋励则表现出一种更大的力量,一种把向外控诉的愤怒收回内心的力量,它深沉厚重,如山如阜,如巨川洪流。因此,《有客》最使人欢欣,《题省中院壁》哀而不伤,诸味杂陈,《江汉》则洪钟悠远,自生庄严。仿佛同一笔画而各出变化,各造极致。杜甫之不可企及有若此者。

杜甫由此开启了诗歌中“腐儒”书写的传统。此后“腐儒”逐渐成为诗人们习用的典故,成为古人自我意识、自我表达及其背后精神世界的承载物。

刘奕,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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