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3 月,澎湃网报道,被全国各大网站转载和选入大量诗词读本中的古诗《送母回乡》(署名李商隐),经豆瓣网友考证,发现其真实作者是当代诗人寓真。诗歌作品误认作者的事件,在历史上屡有发生。据了解,寓真因眼疾不上网,并不知情,误传的错误还在于:把寓真《暴雨途中》一诗中的句子,误为《送母回乡》。他这两首诗都是较长的歌行体,《暴雨途中》是回乡接病中的母亲投医,心情急迫而又途遇暴雨,因之写道:
停车茫然顾,困我成楚囚。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将良医投。车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
误传的正是从长诗中摘出的这几句,其深厚的感情、质朴平实的语言,足以感染读者。《送母还乡》则是此前写的另一首诗。看了两首原作,我以为寓真的诗值得一读——无论《送母还乡》还是《暴雨途中》,都是比较优秀的旧体诗。
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思考:一方面,一些面向少年儿童的古代诗文选本,对古今诗歌语言风格差别的识别能力显然不足,引导青少年“读书思考”和为解决问题而“追寻性读书”的内在文化动力也严重缺失。另一方面,是对当代好诗如何鉴别和鉴赏的问题。从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写旧体诗的人越来越多。尤为可喜的是,一批青年人汇入了创作旧体诗的洪流,而且写出了很多优秀作品。然而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现象也很严重,许多人还不会用文言文写作,不懂得旧体诗的语言要求,就要写“七律”“五律”。当然这并不可怕,过些年大浪淘沙,真金自然会沉积下来。我要说的是,如上两个方面的问题,其实出自一个原因:人们渴望回归传统文化高雅的境界,但在浮躁的回归大潮中,匆忙地忘了带一样东西——传统文化修养。旧体诗是传统文化土壤中生长出来的一类艺术形式,如果没有或缺乏传统文化修养,无论怎么写,都“不像”。我常常套用法国美学家丹纳的理论,打个比方:把生长在东北黑土地的大豆移种到山西黄土地来,初一看植株的样子,形似,到豆子成熟后,看看豆粒,圆滚滚的东北大豆变成扁圆形了,再尝尝味道,更是诧异莫名了,你会发出欧哲一样的慨叹:“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寓真的诗之所以被认可,恰恰是他的诗符合规范,符合传统文化的规范,尤其符合旧体诗的审美规范。人们虽然说不清那些规范的道理,却能直觉地感受到他的诗有一种强烈的传统美——大家毕竟是活在同一个文化环境中,直觉感受是先天的。如果说当代旧体诗的创作也有代表该领域的标志性人物,无论这样的人物有幾个,我以为寓真先生都应该毫无疑问地入选。
关于旧体诗的文化传统
写作旧体诗,首先必须深入、熟悉进而熟练地把握古典诗歌固有的审美系统,其审美特性就在那种表现形式之中,否定了那个形式,也就否定了那个形式所积淀的固有的文化内涵。姑且以旧体诗的节奏格律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诗的节奏是怎样产生的?欧洲早期人类文化学学者格罗塞(德国)在《文化的起源》中,列举了大量的证据说明,越是原始的歌谣,越注重节奏,一首歌的节奏远比歌词重要得多。这个说法具有普遍的世界意义,也就是说人类各个民族的原始歌谣都有强烈的节奏感。对于其他部族而言,可以不懂某一部族歌谣的歌词(因为语言不通),但是其歌谣(包括歌舞)的节奏所传达的情感或情绪是明白的。归根结底,歌谣的节奏与人的生命本身的“律动”节奏有关(如心脏跳动、呼吸的节奏),也与一个部族的生产方式和由生产方式决定的生活方式有特定关联。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是配合演礼歌曲的歌词,以四言为主。四个字的四个节奏,与农业民族的生产和生活的“律动”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节奏活动有关,由四季而配合四方。礼,是维护社会秩序的行为规范,而农业民族最重要的社会规范就是“农时”,所以古代的礼亦由此而生,表现礼的舞和乐的节奏,与舞、乐相配合的诗的节奏,又岂能出乎其外!此后的五言诗和七言诗,是在四言诗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我主张写旧体诗必须遵守平仄押韵的规范,原因正在于那些看似死板的平仄规定,其实是凝聚了使用汉语这个族类人群审美的深层历史文化内涵的,而单就声律本身的美,那也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声美”的表现。(汉字有“形美”“意美”“声美”三美,见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丢弃了平仄声律的美,也就丢弃了旧体诗深厚的文化内涵,丢弃了审美的一大要素,丢弃了汉语言和汉字独一无二的审美特征。可乎哉?
但是,古典诗歌的审美系统,远不止于格律诗的外部标志如平仄、对仗和押韵这么简单,这个审美系统有一整套的审美手段,即为达到预期的审美效果所使用的一系列“审美介质”。这个“介质”也有许多讲究,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成系列的“物象”,进而化为有固定内涵的意象。意象的形成是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国诗歌的意象始于《诗经》。最早总结出的《诗经》创作手段,是《毛诗大序》所言之“六诗”中的“比兴”。其社会作用是:“吟咏情性,以风其上。”“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这个归纳可能出自汉代人之手,看其气度(鲁迅谓之“闳放”),就知道那是一个有自信的历史时期。
战国时期,“比兴”在屈原创作中得到充分的发挥。他把比兴扩展为一种“物群”,或谓之“物类”,进而把人的生命历程和修养直接与“物类”联系起来,构成了一种“环境”——一个生命存在的世界,因为主体“人”的参与,而生成诗的境界。比如“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木兰、秋菊、坠露、落英譬喻高洁的品质;主语是作者自己,“夕”与“秋”的结合,直指人的暮年,“朝”则是比喻人生的青春期。整句有机地联系起来,则是一个人一生的修养过程,是生命流程追求的境界。至有唐诸贤,又一次将《诗》的比兴扩展为真正的意境,从而确定了中国古代诗歌遵循的诗教传统,并逐渐完善了中国古典诗歌独特的审美系统——从内容的积极干预社会生活,到形式上的种种要求。单就审美心理定势的形成而言,它已经是这个民族固定的“有意味的形式”了。
古代诗歌的审美形式,乃是古代汉语造就的独特的形式美——由每一个字都具有的形、音、意“三美”组成一个庞大的审美系统,大系统又由许多“子系统”组成。诗律、诗韵、诗格、诗风、诗象、诗境、诗品、诗派等,每一个子系统又都有其深厚的内涵。对于诗人创作而言,无须在理论上把握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审美系统,需要的是了解旧体诗应该具备的基本的审美规范。第一,要懂一点古代“小学”的基础知识。文字学,令人知道一个字(词)的“象”所代表的意义;训诂学,可以知道古代文字所承载的文化内涵(如历史掌故、典章制度等);音韵学,可以明确某一个字的读音,知道这个字在“平水韵”中的平、上、去、入的归属。第二,要大量阅读古代诗人的作品。“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所谓熟读,是说要仔细体会唐人是如何“用词造境”的,包括唐人诗句的句法及其“变调”。第三,需要具备这个传统形式赖以生成的基本的文化底藴。这对于形成诗人的胸襟(涉及品格修养、生活理想、文化素质、对生命价值的理解等)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陆游所说的“功夫在诗外”。这个“功夫”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要提高短跑速度,不能每天只是训练短跑本身,而要天天无数次地重复基础的体质、体能训练。诗人的文化训练,除了广泛阅读诗歌作品,还要阅读古代文史作品,才能有助于加深加厚基本的文化修养。至于常说的社会实践,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姑且存而不论。
诚然,时代激变,语言也在发展变化,新的词语层出不穷。但我们说的旧体诗,仍然是用传统的方块汉字写作,仍然是在传统格律形式下写作,所以它的基本规范不会变。而这种基本的审美规范,并不排斥语言的创新,诗人恰恰是对于传统的审美规范非常娴熟,才可能有诗的语言的创新。现代的新词语和民间口语都可以入诗,但需要“诗化”。如果缺少对于审美规范的修养,就不会使口语和新词语达到“诗化”,那样用所谓的“创新语言”写出来的五七言句子,便没有美感,没有韵味,只能是属于“非诗”之类。这就是我所说的基本审美规范的要义所在。
寓真诗深厚的文化底蕴
前面说了这么多,我是想对读者说,寓真先生之所以能够称得起是诗人,是他确实拥有了丰厚的传统文化修养,这种基本修养铸就了他的旧体诗扎实深厚的文化内涵。他的作品显示了作为旧体诗的质量,具备了古典诗歌的审美特质或“审美特性”——能够熟练地运用旧体诗的各种审美手段,表现当代人的种种心境,把古典美与现代生活的感受融合得了无痕迹。
1. 深厚的家国情怀。深厚的社会责任心、厚重的家国情怀,似乎是一个中国诗人的本分,而有无这种情怀,也决定着他的诗境界之狭阔、格调之高低。寓真作为我国首批大法官之一,关心国事是他的分内之事。作为诗人,他自觉地肩负着士人的“弘毅”之责,对国家、对民族抱着赤子般的情怀。这是一个传承久远的“惯性”:“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中国诗人,从《诗经》的作者和屈原始,总是与国家同生死,与百姓共命运,天生就有一种“美刺”现实的责任。这是古典诗歌审美系统的基础或根本,也是一个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假如一个诗人不关心社会现实,一味地“模山范水”作粉饰之谈,或是“吟花赏月”,一味地“自美”“自叹”,就不会有《诗经》《楚辞》以及唐诗、宋词……翻开寓真已出版的各种诗集,关怀国是、忧患民生的诗,在他的诗作中至少占到百分之八十左右。因为作者是国家现实生活的直接参与者和体验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者;他与百姓大众是呼吸同气、经历共情、对事同理的,而不是冷漠的旁观者。比如他早年所作《村郊偶成》:
从容差使日悠悠,漫步村郊偷自由。柳陌烟中风啸咏,桃蹊雨后鸟嘤啾。访谈耕作农家苦,遂令无为薄宦羞。诗韵莫教空浪费,追随老杜吁民忧。
起句“从容差使日悠悠”,因为当时属一般职务(薄宦),差使不大,感觉从容不迫,时光是在慢悠悠地度过,其中有一种悠然自得之趣;颔联“柳陌烟中风啸咏,桃蹊雨后鸟嘤啾”,是一幅充满审美情趣的景色,在城市生活中难得见到。如果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首好诗,因为在悠闲的情趣中,发现了一个自得自足的世界,可以娱心,从而寓心,进而发现其中有“道”,何“道”?庄子所谓“天和之道”的道:“我”是自由的,万物也是自由的;没有任何干扰和牵制,无外在的力量“役我”,也无内在的“欲求”“劳我”,因此“我”归于“素朴”,万物也归于“素朴”,这是一个“与道偕逝”而“逍遥”的世界。可是,作者還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于是他来到农民中访谈了,于是了解到农民的忧苦,于是,个人的自由、个人所欣赏的美丽景色也就顿然失去了光彩,特别是当他感到“无为”而“薄宦羞”的时候。他同时觉得前四句用“诗韵”表现的对自由的追求和田园风物,是对“诗韵”的浪费,因为那只是个人瞬间的情趣,生命的意义极其有限;既然是诗,就应该像老杜那样为“民忧”呼吁,这才是从《诗经》以来作为诗人的神圣使命。
这里的“诗韵”,可以看作是寓真作为诗人,向自己也向所有的诗人提出的一个鲜明的审美理想:敢于面对现实,羞于说谎;坚持“真”,才可能使“善”的“势能”趋向人类进步的方向;坚持“真”,才能使“美”的“意味”百代犹淳。因此,寓真所倡导的“诗韵”,是既具有广泛社会意义的内容,又具备旧体诗审美意味的诗歌作品。这一主张远祖《诗经》《楚辞》,又宗杜甫、白居易,这是一条贯穿古今的积极的创作精神。古代史官宗尚“实录”,古代采风是向“观民风”者提供“考正”的“风俗”真相。虽然可以说这类诗是“诗史”,但毕竟跟“史书”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对于传统诗学审美要求而言,首先要有“诗韵”。而“诗韵”的基本要素,除了审视“真相”以外,还要有深厚的感情,“情志”是一切审美活动的核心;即使无“情”,也要有“趣”(理趣、野趣、情趣、风趣……),才能构成“诗”——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作品。
2.“比兴”是旧体诗不可或缺的艺术手段。比兴作为《诗经》的审美方式,也是“温柔敦厚”的“诗教”最重要的表现手段,是古典诗歌审美系统的“基因”——一切其他的审美手段,都从这里衍生出来。下面是寓真的七绝《遥念》:
邂逅情缘亦足珍,园游每忆屣痕新。却将思念寄何处?漫舞杨花又晚春。
“邂逅”出自《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作为一种弥足珍视的情缘,就在于其不可重复。推而广之,一切手工艺术之价值,都在于其中凝聚着不可重复的生命历程。下面三句都在说后来强烈的思念,但说得极其含蓄。“园游”句“每”字,说明来此寻旧已非一次;“却将”句强调确是“邂逅”,不知故人今之所向也,因而这思念也无处可寄;“漫舞”句“又”字,再次强调那思念已非一年。何西来先生指出:“写一段难忘的邂逅情缘……结尾结得藴藉而含蓄。‘漫舞杨花也会让人有‘去年相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的意象。”那无限的思念都在这尾句的“无言”之中。
寓真对此种诗歌审美手段是自觉的,并深有体会。他在五绝《读〈诗经〉》中说:“敦厚诗之教,吾心耽此道。风歌闻妙香,雅韵消浮躁。”他的诗作实践了他的审美理想,是真正善于此道的“大作手”。他的“温柔敦厚”经常表现在熟练自然地使用“比兴”上,比如《夜拟判书》:
拟文阅卷达更深,握笔感如千百钧。罪责细勘轻或重,讼词详辨伪和真。矜怜莫予害群马,刑罚不加无罪人。掩牍推窗纵远眺,秋蛩安谧月如银。
诗的结句:秋蛩,即蟋蟀。“秋蛩安谧”,不是蟋蟀不叫了,而是那叫声听起来是“安谧”的,和谐而无烦躁感。月光像水银一般洒在地上,是那样洁净柔和。那么,前六句表现的所有努力,都落实在这一句上了——这美好的夜晚,象征着和谐美好的社会秩序,法官所有的希望和努力,也就是为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种社会的安全感,百姓活得安谧而美好。我们看到,这里的“比兴”已经是唐诗的“取象”了,是《诗经》比兴的扩展或延伸,作者创造了一种意境。这种“取象”或“意象”是旧体诗创造“意境”的一种重要手段。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下面这首《山村新育法治林》:
绿荫如帐贮清凉,翠鸟时聆巧啭簧。眸水眉峰流盼美,兰襟蕙袖染人香。村边已见桑麻景,郭外将添锦绣妆。幼柏新槐真可爱,他年林海好徜徉。
“绿荫如帐”,方能“贮”其清凉,学陶用陶而出于陶(陶渊明:“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而且首联构造或创造了一个可久居、可常玩、可俊赏的“意中之境”。颔联却最能体现作者另一种功夫,将山水、花卉拟人化为一位绝世美人:眸似水,眉如山,顾盼生姿;兰做襟,蕙为袖,香气袭人。理《骚》融《骚》而役使骚(《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村边桑麻,回顾首联陶令田园精神之所在;郭外锦绣,延伸颔联丽人意态服饰之美。在取象中,蕴含了文化积累之美——这里有屈原、陶渊明、孟浩然等古代文学巨匠的诸多元素,显示了旧体诗浓厚的“雅趣”。因此,“深于取象”就是营造一个蕴含深厚人文精神理想的“意境”或“情境”。这是立体的“境”,而不是单薄的一丝“想头”或单纯的一个“想法”。
3. 剪裁“事景”是诗家大本领。最能体现“深于取象”本领的,是把要抒发的情感渗透在所叙之“事景”之中。自然景象难取,因为著名的景观,古人从人们所能观察到的所有角度,差不多已经说完,想有创新,实属不易,这也是鲁迅慨叹“好诗唐人已经写完”的原因之一。但毕竟还有古人没有走到、没有见到、没有想到的奇景奇观甚至奇思妙想,更有古人没有经历过的新的社会现象对自然景观的渗透,对那些现象的深层审视得出的新的认识,这才是自然景色中“新”的内涵,也是旧体诗可能创新的“生长点”。而“事景”尤其有古人没有见过的大量新的景象,这是旧体诗创新的最广阔的天地。所谓“事景”,是“即事即景”或“即景即事”,亦即有人物活动或社会生活景象的“景”,姑且谓之“事景”。如绝句《牧》:
原草青青半掩沙,陶然塞外住人家。牛羊漫撒无鞭影,牧者临风自饮茶。
四句诗写了四事、四景,组成一幅“塞外春牧图”:广阔的空间、逍遥的生活,广阔、逍遥得近乎庄子所谓“无待”的境地。原草“半掩沙”,确是仲春光景;“漫撒”,随意地散放。“无鞭影”,强调了“漫撒”,则牛羊是自由的;牧者根本不看牛羊,他在专注于饮茶,而且是“临风”“自饮”,更是自由的。这一幅“草原放牧图”可谓:牧而不牧,不牧而牧;两不相干,其实相干。此即庄子所谓“物物而不物于物”者也。这是何等境界——散漫的画面却因“陶然”句而互相勾连,浑然一体:上绾“原草”之旷野,下注“牛羊”之“漫撒”,远含睇于结句之“牧者”;而“牧者”之“饮茶”又神会于所以“陶然”的一切。其中“野趣”粲然,“生趣”盎然,“情趣”陶然,“理趣”隐然。于此,我们看到“取象之深”绝非易事——同一行程,同一宿止,所见所历是一样的。但是看到了,未必有“画意”;有“画意”,未必有“思致”;有“思致”,未必有哲理;有哲理,未必有“詩意”。而有了诗意,又未必能用恰当的“诗韵”表现出来。关键在于是否有一颗传统“诗道”应该具备的“诗心”。
事景的“曲写”也是表达深情的重要艺术手段。抒情“从对面着笔”,使感情在双方之间回环往复,自然而浑厚。此亦“含蓄”之一道也。比如《回乡道上》的结句:“青山出浴春容美,带泪桃花伴我行。”本意是说“我”对“青山”“出浴春容之美”的爱恋,舍不得离开,但又必须离开。然而诗人不说“我”不忍离开的心理活动(“心痛”),反过来说青山不忍“我”离开,心痛而流泪——山上带雨的“桃花”,有如“青山”多情的泪眼;一步不忍离开,一路伴我而行。古来写“我”与“山”的关系的诗不少,但把山比作“人”的诗,最著名的当属李白写敬亭山,辛弃疾写“青山”,辛弃疾说“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青山多妩媚”,李白说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但他们与山之间总感觉有些距离,寓真写山却无距离感,亲切得就是恋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从对面着笔”的手法,就是古人所谓“情从对面飞来而情益厚”(《杜诗镜铨》)。其手法远自《诗经》,如《陟岵》写一个战士想念家人,不说他想念父母和哥哥,倒说他想到家里此时父亲、母亲和哥哥在想念他;杜甫的《望月》,明明是自己想念妻子,却说妻子在月下想念他。这种抒情写法,出自生活常情,当然就自然而真切感人。
文化修养来自广泛阅读对心灵的浸润
何谓“文化修养”?一个人有了“知识”,不等于有了“文化”;文化原本是一个动词——被文明教化或感化了,谓之“文化”,或者说用文明成果教化、感化人们,谓之“文化”。因此,如果说“知识”是“文”,即人类文明的成果,那么,只有用知识感化了他的思维方式、道德观念,确立其价值观念,才能说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一个人的文化修养,是指他用人类的文明成果改变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并见之于自己日常的社会生活中,那才是“有文化修养”的表现。一个人的文化修养,非一日可得,来自从幼年起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但家庭教育多半是长辈的“身教”,学校教育才是系统的知识教育,中国古代学校教育有一个良好的传统——“学而时习之。”就一个人的一生而言,其知识的来源更多的是自学,学校教育只能给学生指出其一生自学的门径。因此,读书并且把所学的知识用之于充实自己的内心世界,用之于指导某一领域的实践创新,这才是文化塑造人的“伟力”所在,是人类文明薪火相传最值得景仰和敬畏之处。
1. 文化
修养与用典。论寓真的文化修养,比之中文系和历史系的学生而言,就其政法专业在校期间学习的有关知识而言,原是很有限的;他的绝大部分古代文化知识来自课余和业余时间广泛的阅读。可贵的是,他能够把古代文化知识运用于增长他的专业能力,更能够运用于旧体诗创作及文献、金石考证等专业以外的学术领域。旧体诗这一个乍看起来谁都能写两句,却又极难有创新成果的文学领域,离不开深厚的古代文化修养;反言之,没有渊深的古代文化修养,不可能在旧体诗的创作中有所造诣。这里不妨简单地举一个例子,那就是寓真诗中的用典——没有相当的传统文化功底,想灵活地运用典故并创作出一首令人味之不尽的旧体诗,戛戛乎难哉!他写的《痹痛吟》:“董令惟强项,陶公岂折腰。须男更何憾,未是霍嫖姚。”用董宣、陶渊明、霍去病典,严肃之意,以滑稽出之,活力四射。诗中用典要看是否切合情理,一味用典,不近情理,那就是“以其艰深文其浅陋”,古曰“掉书袋”。寓真用典非常贴切,如《秋吟》:
久劳案牍夏炎苦,又送年华风雨侵。名利最终如粪土,人生难得是知音。晓风残月词中泪,流水高山琴上心。反顾凭谁信高洁,自乘骐骥邸芳林。
全诗的主题是叹息“知己难求”。颈联出句“晓风残月”,最初出自唐人韩琮诗《露》,亦写离人泪别:“几处花枝抱离恨,晓风残月正潸然。”但又由“词中泪”可知,寓真是直用柳永词意,这一句中就等于含了两典。对句“流水高山琴上心”,又是典中有典:一出《韩诗外传》钟子期、俞伯牙事,一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以琴心挑之”。“琴心”可以挑动文君,因卓文君亦懂音律,是知音者也。历来注家解“琴心”为“琴声”,实乃琴声中寄托着演奏者的爱慕之心。两典都是说知己、知音,重在知心。尾联出句用骆宾王《在狱咏蝉》典:“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骆宾王诗序中有云:“不哀伤而自怨,未揺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有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所说“贻诸知己”,也正切寓真诗的主题:“名利最终如粪土,人生难得是知音。”
此詩结句用《离骚》《涉江》典:“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改“方林”(地名)为“芳林”,又隐含了《离骚》中“香草(芳树)美人以媲君子”之义。可以说一句之中迭用三典,所表达的高洁情怀正与屈子切合。明乎此,则知此诗含量之厚。关键在于如此重迭用典,读来却如此流畅,浑然不觉,这才是用典高手。寓真尝言:“心存先哲书常读,下笔方能有逸思。”(《学诗随笔一》)所谓“逸思”,乃谓超越常人所思也。这也是一种创新,由“用典”而创新,是“温故而知新”的文化再思考活动,是“熟能生巧”的再创造的文化活动。单就“典故活用”而言,这对于旧体诗的写作者可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鼓舞——民族传统文化在诗的创作中,不但可以复活,还可以“生新”。
至于“隐性用典”,严格说来,是对传统文化中某些表现心理积淀的运用。具体地说,是对某些类似“集体无意识”的“意象”的运用。说是“类似”,是因为这些意象在早期只是通行在知识阶层的一种文化心理积淀,是“文化界”的“雅语”,由于后来文化的普及和“下移”,才至于人们大多能够懂得和运用。如《忆父母》:
养育吾身家境寒,与谁重叙旧人间?严慈相继归天后,时对东风泣故关。
失去父母,等于失去了一个人生命原初依托的根本。结句“时对东风泣故关”,句中“故关”好理解,犹言“故乡”;但“东风”何解?这其实是一个具有强烈象征意义和文化积淀的词。《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这里“自南”的“凯风”,其实就是春天的东南风,古人所谓“长养之风”,以喻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又《诗经·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写父母对子女的养护,尤其细腻,也提到了“南风”(亦同东南风)。只有了解了这个词的文化来源及其积累的内涵,才能体会到这句诗的感人处。东风,既然是比喻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则东风年年刮,子女对父母的思念也就是代代相传,绵绵不绝。民族文化积淀的固有内涵,使每一个失去父母的读者读到“时对东风泣故关”,就会引起不可抑制的哀思。如果不懂得其中的文化底藴,也就辜负了诗人运用“诗韵”抒情的苦心。
2. 法理与诗情的融和。寓真既是法官,又是诗人,两者的思维方式本来是互相对立的,一个是偏重于理性(逻辑)思维,一个是偏重于感性(形象)思维。两者如何在一个人身上统一起来,这需要了解他的学习经历。他在少年时期,最向往的是做一个诗人,这个理想是他在阅读古诗、古文的基础上形成的,这就铸就了他的诗人品格和诗人气质。而在青年时期,政法专业的大学生活、结结实实的法学理论学习,又把他造就成为一个真正的法官。当他以一个法官的身份面对任何一个社会现象时,需要排除任何情感、情绪的干扰,严格运用法理、法条衡量人的社会行为的正误。但是,古代儒家的刑法意识肯定对他有一定的影响——以仁爱礼义为先导,以刑法惩戒为警示,造就一个“无讼”的“大同世界”。深厚的仁爱精神、强烈的家国情怀,既是他作为“中国式法官”的终极关怀,也是他作为“中国式诗人”的炽情燃点。请看他自己如是说:“但有诗心熔法理,还将正义铸文章。”(《法官诗文社蒙山笔会》)诗心融入法理,使法理更具人性化,同时又促进诗心的“风清骨健”。但诗人和法官毕竟是两种社会身份,不容相混:“迟眠不觉诗吟苦,减饭曾因民讼忧。”(《秋感》)作诗之苦与折狱之忧很相像,虽然思维方式不同,却可以互为支撑,互为促进。“任上累多因直道,诗中浸透乃真魂。”(《七五初度》)循“直道”执法虽然受累多多,然而那“直道”也是“诗道”,是问心无愧的“诗魂”。
3. 律诗的新巧对仗 。关于寓真的诗,可说的很多,评论家们也已经说了不少,但也还有未安、不全之处。比如说他的风格是“平淡”,其实也还有“壮丽”;说他的诗豪迈,其实也还有柔婉;说他的诗质朴,其实也还有华美;有时候像少陵的沉郁,有时候又像青莲的飘逸。下面举一些寓真律诗中的对仗句,由对仗创新来看看他的文化修养和风格特征。
“晚霞渐尽江声暗,篝火初燃山影奇。”(《柳州春暮》)出句“晚霞渐尽”,怎么会是“江声暗”?声音可以“暗”吗?细一想,随着晚霞渐暗,江水的涛声仿佛也低沉下来;这种视觉和听觉的“互通”即所谓“通感”效果,用来形容此时的感受又是多么确切!况且声音既然可说“响亮”,为何不能说“哑暗”?对句用“山影奇”写“篝火”的光照,构成一个特有的环境,此作者联想、观察之妙也。“父老精魂垂大野,圣贤哲理勒高山。”(《中年》)唐人有“天垂大野”句,这里说“父老精魂垂大野”,暗指自古以来数不尽的无名先人的精魂,如天穹,如日月,覆盖、护佑着无尽的后世子孙;而对句是化用《孔子世家》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勒高山”一语不能不让人钦佩其善于改造旧语之妙也。“ 更登云月八千里,留驻春晖一百年。”(《春望》)这是改革开放之际,把远大的理想、豪迈的情怀用宏阔的景色概括出来,此作者心胸闳放、格调高迈之所致也。一个诗人没有自己独特而新奇的“造语”,恐怕难于跻身于第一流诗人之列。上举例句已说明作者的独创手段,再看:“饮罢二锅将酩酊,吟成八句足铿锵。”(《冬咏》)这是用数字的巧对。“听戏长嗟失空斩,作文曾慕鲁茅巴。”(《七十二初度》)用戏剧名与人名作对,又是一巧——这巧来自思维的开阔和联想的丰富。“笔快偶模金圣叹,讼平累救玉堂春。”(《吾今届八十》)用人名作对,不但精工,而且在巧慧中含有丰富的内涵。
此外,寓真诗中经常运用现代新词和口语,新词对仗如:“射线”“方程”,“代数”“几何”,“敲电脑”“打灯笼”,“黄金屋”“豆腐渣”,“就那样”“更如何”,“宁心离远汽车道,静耳关聋电话铃”……可以说,有什么词语他都可以找到另外一个对应的词语,但并不俗,反而觉得出奇的新鲜。他往往用一些人们熟知词语的字面作对,其真义却是另外的意思。杜甫诗云:“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寻常”可对“七十”,因为古代“八尺曰寻,倍寻曰常”,是所谓暗对。寓真的一些巧对、暗对,显示了他学习前人而又善于联想,这也使我们深服于刘勰“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的论述。
作者: 李蹊,太原师范学院兼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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