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仃的绘画创作发端于漫画,有其特别的原因。1932 年春,年仅十五的张仃背井离乡,流亡到北京。同年秋,考入作家张恨水创办的北华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因不满该系艺术教学的古板,加上东北流亡少年的血性,张仃丢开学业,率性画起漫画,宣泄胸中的苦闷。张仃日后这样回忆:美专一周年校庆时,他以丈二宣纸画罗汉鬼怪,结果“引起先生与同学们的极大嘲笑”(张仃:《我与中国画》)。
时过境迁,张仃这时期的漫画作品早已无踪迹可觅。晚年张仃在与笔者口述中,曾谈起一幅题为《焚书坑儒图》的漫画,其中绘有蒋介石、鲁迅和丁玲,引起笔者兴趣。1998年4 月张仃接受凤凰卫视采访,这样说:“我用水陆画的形式画的漫画《地狱变相》(即《焚书坑儒图》),把阎王画成蒋介石,下面是丁玲关在铁笼子里,鲁迅在路上跑,小鬼在后面追。这种形式的漫画在北京一个漫画展览会上,人们很认可,用民间形式,画现代生活。”
2006 年,笔者撰写《张仃与鲁迅》一文时,忽发奇想:何不请老先生凭记忆再画一次《焚书坑儒图》?继而又踌躇:张先生因健康原无法外出写生,已封笔多年不作画,况且九十高龄,顽疾缠身,他会应允吗?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张仃以焦墨重绘了这幅漫画,还加了题跋:“七十年前北京美专读书时,曾绘《焚书坑儒》,抨击时政,丙戌年应兆忠之嘱,凭记忆重绘。岁月匆匆,往事如烟,不胜感慨。九十它山张仃于京华。”据夫人灰娃透露,为重绘这幅漫画,张仃花了很大心力,数易其稿,一直不能满意,最后由她来定夺。
品味这幅凭记忆重绘的《焚书坑儒图》,遥想七十年前的原作,想象它们的异同,是一件令人兴味的事。必须承认,少年张仃根据报刊上的相片资料率性画此画时,对画中的人物,无论蒋介石、鲁迅,还是丁玲,都没有太多的了解,因为他还太年轻。然而,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力量,将张仃与这三位历史名人紧密牵连。尤其前两者,一反一正,深深嵌入张仃的生命历程与爱憎世界。这一切,必然会流露在绝笔版《焚书坑儒图》的笔迹墨痕中。
鲁迅
绝笔版《焚书坑儒图》中的鲁迅虽只寥寥数笔,却异常生动,令人难忘:火苗燃烧式的黑发、沉静的眼神、瘦削突出的下巴、浓髭下紧闭的嘴,将鲁迅的倔强、孤迥的气质和盘托出。
回顾张仃笔下的鲁迅像,除了一前一后、时隔七十年的两幅《焚书坑儒图》,另有三幅,分别作于1941 年春、1941 年秋与1948 年。前者是张仃为延安“文抗”的鲁迅研究会设计的会徽,轮廓分明、表情严峻的鲁迅侧面头像置于圆形中,方圆对比,黑白两色,手法洗练,方寸之间,散发逼人的气场,与绝笔版《焚书坑儒图》中的鲁迅接近。
笔者以为:张仃能作如此老到的鲁迅像,与他已熟读鲁迅作品,深入鲁迅的内心世界有很大关系;同样,与当下所处的小环境及人脉亦分不开。1938 年秋,张仃未按中共的组织程序,而是搭乘國民党左翼官员石华岩的小车来到延安,受到冷遇,后因毛泽东的一封回信,得在“鲁艺”美术系任教,处境一直不顺。1940 年夏,因桀骜不驯的个性与现代派的画风,张仃被鲁艺美术系下岗,郁闷中,于同年秋来到重庆,投奔已从香港抵重庆,任中国电影制片厂美术总监的张光宇,准备一起创办介绍边区美术创作的杂志《新美术》。不久“皖南事变”爆发,国共合作破裂,张仃义无反顾地返回延安。于1941 年3 月,应萧军之邀进“文抗”,任鲁迅研究会的艺术顾问,负责美术设计事宜。与“鲁艺”相比,“文抗”的环境自由宽松许多,主要领导人丁玲、萧军都是吸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奶汁,在鲁迅的引领提携下成长的。因与“鲁艺派”的艺术观相左,他们于1942 年前后,在延安文化界掀起过一阵思想启蒙旋风,萧军声称“一枝笔管两个党”,丁玲发表《“三八节”有感》《在医院》等颇具批判锋芒的文章,一时沸沸扬扬。在这种氛围中,张仃撰写长文《漫画与杂文》,为漫画杂文的艺术规律——“讽刺”与“批判”正名。文中大段引用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这样的战士》,成为立论的后盾。在张仃看来,所谓“这样的战士”,就是鲁迅的自画像,他赤胆忠心,无私无畏,敢于抨击人世间的一切虚伪与丑恶,不惜以身殉真理。可悲的是,在现实的“无物之阵”中,这样的战士常常腹背受敌,被自己阵营飞出的流弹击中。
第二幅鲁迅像为延安鲁迅逝世五周年纪念大会而作,是一幅巨大的炭笔肖像画。此画根据鲁迅逝世前十一天抱病出席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举办的“第二次全国木刻联合流动展览会”,与青年木刻家交谈的照片创作而成,画上的鲁迅毫无病容,面目安详,神情愉悦,慈父般的柔情之中,既有“回眸时看小于莬”的舐犊之情,又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忠厚,从一个侧面展示了鲁迅的精神气质,表达了作者对鲁迅的景仰。
第三幅1948 年作于哈尔滨,题为《保卫东北胜利果实》。此时张仃任中共《东北画报》社总编,当时他的思想已发生深刻变化,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由一名自由不羁、画风前卫的左翼画家,升级为革命美术家。画面上,鲁迅居高临下,伟岸的身姿几乎占据画面大半。有趣的是,张仃并未将鲁迅绘成“横眉冷对”的样子,而是面带微笑(应当是轻蔑的微笑)。
此后,张仃再也没有画过鲁迅像,却画了不少鲁迅故居。
绝笔版《焚书坑儒图》中的鲁迅形象,承接1941 年的两幅鲁迅像,而内涵之深邃、丰富,又大大超过前者。这无疑是七十年人生磨难与升华予以的精神馈赠。在生命最后的几年,张仃隐居在京郊门头沟自己设计的石头房子里,凡是去拜访过他的人,定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位白发老人坐在临窗的藤椅上,抽着大烟斗,默默沉思,案几上放的是《鲁迅全集》。据夫人灰娃讲述,张仃此时经常喃喃自语的一句话,就是“还是鲁迅的好”。此句话的丰富内涵,由张仃最后的鲁迅像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蒋介石
原初版《焚书坑儒图》中的蒋介石究竟长什么模样,已无从知晓,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形象。
据张仃自述:考入北华私立美专国画系之后,因心情苦闷,无心学业。北京的冬天极冷,学校面北的墙角堆着高高的积雪,有个同学恶作剧,指着雪挑逗他:“你敢不敢?”他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去,半天不肯出来。同年11 月,他与同学荆林、陈执中歃血为盟,组成“CCC 战地宣传队”(三人的姓罗马字打头字母均为C),在校长张恨水的后援下,打着横幅,赴山海关东北军驻地请愿,强烈要求抗日。一位下级军官客气地接待了他们,耐心对他们做解释:不是他们不想抗日,而是上头不允许,军法如山,他们也没办法。三人怏怏而归。
其实,张仃采用“地狱变相”的形式,把阎王画成蒋介石,画题直名《焚书坑儒图》,已为蒋介石的历史罪人角色定了位,其大胆勇猛,真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因此之故,张仃很快受到北平中共地下组织的关注与引导,不知不觉成为北平左联美术运动的组织者。
张仃作《焚书坑儒图》,时间应在1933 年秋。因为就在1933 年5 月,著名左翼女作家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绑架,拘禁于南京秘密监狱,期间,坊间又盛传鲁迅被当局通缉追捕的消息。受这些消息刺激,张仃血脉贲张,以“地狱变相”的形式,创作了这幅漫画。此画在一个展览会上挂出后,引起哗然,美专一位先生问张仃:“你是马克思的信徒吧?”张仃本人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依然疯疯癫癫,我行我素。1934 年4 月的一天,张仃到同学凌子风家聚会,被国民党宪兵逮个正着,解押南京陆军监狱,判处三年半有期徒刑,后念其“年幼无知”(不到十八岁),改送苏州反省院。——与《焚书坑儒图》中的丁玲一样,张仃也被关进了国民党的铁笼子。
这段监禁生涯,进一步加深了张仃对蒋介石当局的反感与痛恨,也影响到“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后他的去向。他没有随好友、抗日漫画宣传队的领队叶浅予去重庆,也没有随他终身感恩的“伯乐”、沪上漫画界的领军人物张光宇去香港,而是选择去了延安……
1946 年,张仃作为延安首席艺术设计师,随军来到哈尔滨,任《东北画报》《东北漫画》《农民画刊》主编。解放战争开始后,张仃重启漫画创作,锋芒直指美帝蒋匪。从1946 年起到20 世纪50年代初,蒋介石的形象频繁出现于张仃画笔下,如《城头变幻大王旗》《关起门来打狗》《送终的局面》《拆了东墙补西墙》等。张仃采取“兽格化”的变形夸张手法,主题鲜明,效果强烈,对“人民公敌蒋介石”这个历史反派角色的形象定位,起了引领的作用。
此后不再见张仃画蒋介石的漫画,然而他对蒋介石的厌恶,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据中央工艺美院的老学生、多年旅居加拿大的画家朱军山回忆:晚年张仃先生有意在祖国宝岛台湾开一个画展,委托他在那里找一个合适的场所,他觉得张仃在中国画坛德高望重,必须找一个与之匹配的展馆,方不辜负老师的委托,找来找去,最后与“中正纪念堂”谈妥,自以为事情办得很圆满,回来向老师报告,却被张仃一口回绝,毫无商量的余地。——这段逸事表明,张仃对蒋介石的厌恶,似乎已到“恨屋及乌”的程度。
尽管如此,绝笔版《焚书坑儒图》中的蒋介石与张仃之前的蒋介石画像已有明显的差别。他不再被妖魔化、兽格化,其冷酷无情、老谋深算的面部表情,与变形夸张的油灯式脸形,有一种微妙的呼应,令人忍俊不禁。这意味着蒋介石由“魔”回归到“人”——一个依然令人讨厌但是真实的人。张仃以老辣的焦墨线条刻画蒋介石,寓幽默于讽刺之中,这在张仃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疑是“人画俱老”的纯熟境界。
丁玲
《焚书坑儒图》三个人中,只有丁玲一人与张仃有现实的交集。然而少年张仃绘此图时,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左翼女作家素昧平生。是延安——革命圣地的延安,使他们由“神交”变成朋友,并且是终生的好友。
丁玲早张仃两年到延安,时在1936 年11 月,是中国女作家中第一个到陕北中央苏区的人,受到中共领导人的热烈欢迎。张仃出狱后,流落到南京,成为一名职业漫画家,继续以漫画宣传抗日,讽刺揭露社会黑暗。“八一三”之后,张仃加入抗日漫画宣传队,途经武汉、西安,之后另带一支抗日漫画宣传分队到陕西榆林、内蒙古,展开抗日宣传工作,于1938 年秋来到延安。
笔者以为,张仃在“鲁艺”时,肯定有机会结识丁玲,而深度的接触,应当是1941 年春进“文抗”,任鲁迅研究会美术顾问之后。当时丁玲是“文抗”的第一领导。“文抗”是文人作家聚集的地方,类似于今天的“作协”,张仃以画家的身份加入,是一种特殊的待遇。这位有“东方乔治桑”之誉、思想激进、充满叛逆精神的左翼女作家,对这位小自己十三岁、孤迥不群的繪画奇才欣赏有加,加上共同的“铁笼子”经历,更有惺惺相惜之感。20 世纪80 年代初,丁玲主编“延安文艺丛书”,张仃欣然应稿,在《延安的昨天与今天》一文中,深情缅怀当年在“文抗”设计“作家俱乐部”时丁玲予以的“热情支持”。而据张仃之子张郎郎讲述:丁玲到山西兴县深入生活时,四处打听,为张仃夫妇寻访失散的大儿子郞郞(现名耿军)。功夫不负有心人,丁玲终于找到要找的人家,年只三岁的郞郞当着来客,信手用铅笔在简陋的马粪纸上画出一个生动的八路军战士像,显出绘画的天赋,使丁玲益信他就是张仃的儿子。这幅八路军战士画像后来给张仃夫妇带来莫大的安慰。(张郞郞:《耿军与郎郎——101中学传奇》)1948 年,丁玲在东北出版浴火重生后的新作、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张仃为之作封面设计,手法洗练,黑底上勾着几根烫金线,传达河流与船的意象……
意外的是,绝笔版《焚书坑儒图》中的丁玲像,竟与现实中的丁玲不像。前者细眉长眼、鹅蛋型脸,显得优雅、温柔,后者圆脸、大眼,有男子气。
其实,早在“文抗”时,张仃就画过丁玲的漫画肖像,并在“作家俱乐部”落成不久后举办的《张仃漫画展》上展出过。据萧军爱人王德芬的描述,丁玲的模样生动逼真,是“两只大眼睛,短发,圆圆的胖脸”(王德芬:《我与萧军五十年》),显然是现场写真的产物。
由此可见,凭张仃高超的艺术手腕,依他对丁玲的了解,本不存在“像不像”的问题。那么,眼前的事实又如何解释呢?
反复细品之下,笔者终于恍然大悟:这个“不像”,是张仃有意为之的结果。理由也简单:对比产生美、优雅温婉的丁玲像,与坚硬冰冷的铁窗之间,具有一种微妙的艺术张力,产生了感人的力量,为此,张仃不惜将丁玲的眼睛拉长,眉毛画细,脸形变成长圆,通过这种变形,突出丁玲须眉气概中隐含的女性的温柔的一面,正如丁玲研究专家王中忱认为那样:“细看之下,眉眼间仍有几分像。”这是一。再从画面整体构成看,活阎王蒋介石、被追杀的鲁迅、抡大棍追赶的小鬼,都是男性,倘若再把丁玲画成浓眉大眼的女汉子,画面势必显得单调,缺乏含蓄的韵致。因此,张仃对丁玲的脸部做了有违“形似”的大胆变形处理,在阴阳互补中产生隽永的整体艺术效果。
2023 年12 月10 日
作者:李兆忠,艺术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著作及编著有《暧昧的日本人》《喧闹的骡子——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大家谈张仃》《它山画语》等。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