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生于飞机失事的徐志摩短暂而浪漫的一生,其文学生涯中创作的散文、诗歌等成就足以让其成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加之以他交往的广泛、性情的可爱、爱恋的浪漫等,使其著名程度长久不衰。他的不幸早逝,又及时引来其同人、朋友和学生对其生平资料的及时整理、研究和出版,也使徐志摩的史实、轶事比较完整地为后人掌握。总之,徐志摩一直比较热,特别是20 世纪后半叶改革开放以来。目下中国大陆出版的多套《徐志摩全集》中,最齐全的是2019 年9 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十卷本,其中两卷书信就由龚明德应邀最后校读把关。仅此,本文的书写也就有了原因。
相遇与神交
龚明德的中国新文学研究,与一般学者大为不同的是他倾心于史料的勾稽与考释。追溯龚明德的学术成长,他的底座牢牢地锁定于二十五年出版社编辑生涯的职业训练。编辑工作是校读书稿认字的,要在出版物的策划、选题、组稿、校订、印制等诸多环节中琐细把关,甚至还要操心销售环节、经济效益,一言以蔽之,出版品的高质量追求,对编辑人的素质、学识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这一切,都落实在责任编辑的一字一句盯死看牢的较真的劳作中。龚明德应该是在这种严苛的出版人的职业操守与自律中,逐渐成长为他独有的学者形象。他不像作家那样进行创作劳动,也不像单一的大学教授那样做系统性的宏大论题,甚至与常规意义上的史料专家也不尽相同。他把自己沉浸在中国新文学的资料大海里,以因缘际会的天意和运气,拼命地打捞着自己所能遇见的日后可构建专业学术大厦的一砖一瓦,以福尔摩斯的嗅觉广泛而交叉地组建学科史实细节之间的关联,由点成线、由线成面、由面而包抄,形成自己新的判断与解释。三四十年下来,他贡献出十数本研究成果的著述,在这诸多篇章中,自然形成几个高地,即相对而言某一方面集中性的研究成果,如关于鲁迅的、丁玲的、章衣萍的、巴金的、艾芜的、流沙河的等,自然还有徐志摩的。
徐志摩遇上了龚明德,我的考察最初是收在2002 年5 月由东南大学出版社印行的《昨日书香》中的《〈再别康桥〉组装古诗意境》。这篇文章最早发表于更早些的北京的《诗刊》,是一篇带有鲜明“龚明德特色”的考据文字,虽说漏洞不少,也仍然值得一读。龚明德系统阅读徐志摩的诗作,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大学时段。他不是专门限定自己只做徐志摩研究,但在他“新文学”的关注范围里,徐志摩已经是一个显著的对象。他们隔时空的相遇,大约是天意的安排。然而,龚明德负责编选的《徐志摩诗文》列入实际由他主编的四川文艺出版社印行的“经典纸阅读”丛书,证明他已经对徐志摩的诗文和书信有了全面的掌握和理解,否则《徐志摩诗文》不会把“散文”排在前面,这是行家的眼光。
龚明德不党不派,但又有自己鲜明的好恶,是一个真性情的读书种子。虽然他专注于史料考订的“枯燥劳动”,但这并不影响他真性情底蕴的丰厚。能和徐志摩相遇于文本校勘与史事勾稽,大概率上是“中国新文学”的因缘。这也许是命运的回报,前有徐志摩在中国新文学上倾心倾情的心血创作,后有龚明德不遗余力的精细考订与校释,在这接力与传承中为徐志摩研究增添砖瓦。
就我的阅读所见,龚明德的徐志摩研究成果,主要刊载于他先后出版的四部著作里,分别是文汇出版社2002 年8 月印行的《旧时文事》、文汇出版社2022 年9 月版印行的《文事探旧》、上海辞书出版社2022 年10 月印行的《旧笺释读 现代文人书信考》、四川文艺出版社2023 年1 月印行的《文事叙旧》。从“成果”的数量来看算不上丰厚,总计二十来篇关于徐志摩的史料考究文章,确实又是沉甸甸地让读者惊喜,大致可分为“补空白”“断时间”“订史实”三种类型。
补空白
《徐志摩致郭嗣音一信的年份》针对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十卷本《徐志摩全集》中的相关内容进行了校订和补充。《一九三0年年底徐志摩一封残信》补充了一桩信的史实资料。《又多出一条徐志摩事迹》增补了新发现的徐志摩与熊佛西夫妇之间的交往趣事。《徐志摩致李惟建一信》指出这封信在诸多排印本中的六处差错,原文贴出原件书信手迹,以做有效补正。《徐志摩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沈性仁》对从大型拍卖公司的拍卖图录上发现的手迹影印件做一番考释,为徐志摩增加了一封“经过认定的根据手迹整理出的文献性质的书信”。这种“补空白”,主要针对的是商务印书馆版的《徐志摩全集》等权威出版物。任何作家的研究都得从阅读“全集”起步,但“全集”不“全”又是常态,把“全集”逐渐编全是出版者代代相继的一件接力工作。《鲁迅全集》尚且如此,《徐志摩全集》更是这样。相对来讲,商务印书馆版的《徐志摩全集》无论从收罗齐全上还是校订精良上都要超过以往的版本。即使这样,龚明德还能找见漏收的文稿,功莫大焉。套用科研上的评价术语,这属于填补空白的贡献。
断时间
研究作家的作品、行踪、交往,锁定时间十分重要。卡准事情发生的时间,具有衡器上第一个秤星的价值。如果在时间上发生错误或含糊,后面的追溯就会难以为继。《徐志摩诗后的“巧日”》对發表于1923 年7 月11 日《晨报》附刊《文学旬刊》的《一家古怪的店铺》和发表于同年8 月6日《文学》周报的《石虎胡同七号 赠蹇季常先生》的诗作的写作日期进行考订和坐实。《徐志摩致胡适的千字信》针对《徐志摩书信新编》中该信的时间问题做出了准确界定。《给徐志摩老师送“鲜梨”》用王一心的文章研究出何家槐《怀志摩先生》一文中所讲的“送梨”的具体时间与细节,把两文对同一事件的回忆来一个整合、补救,读来真是觉得欣赏考证文章也是精神大享受。《为姐夫徐志摩办签证》针对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徐志摩图传》中的手迹,通过张幼仪之弟为徐志摩办签证的书信文字,把徐志摩与凌叔华的交往时间往前推了一年多。《线装本〈志摩的诗〉的印行》通过严丝合缝的观察比对,最终把该书的出版时间确定为“一九二五年八月”。《列宁去世时徐志摩给胡适的信》对徐志摩书信日期做出了准确推断,又侧面透露出徐志摩《悼列宁》诗作的大致内容。《徐志摩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五日致赵景深》最终锁定书信的时间为“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充分呈现了龚明德“福尔摩斯”的侦探式的考据风趣和机智。《徐志摩“丧中”致梁实秋》断定了这封信写作的大致时间,勾勒了当时的“文学事件”。
订史实
徐志摩的一生虽不长,但文献资料相当丰富,同时也有许多处以讹传讹,费一番功夫订正史实纠正错讹,才对得起诗人。《胡适未出席徐陆婚礼》针对多种徐志摩传记渲染的胡适出席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礼等,指出“胡适未出席”的事实。《含有舒批的徐志摩书信》从出版的三四种《徐志摩全集》中收入的舒新城致徐志摩的一封信怎么也读不通的感觉入手,最终寻找出“读不通”的原因在于出版物中发生了“批语混入正文”差错,且逐一校正。《徐志摩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二日致陆小曼》对徐志摩《爱眉小扎》中的第二十六则内容,根据掌握的删减比较小的原件影印件进行了新的考释,在诸多不同的影印版本中以一个比较可靠、全面的版本为据,廓清了这一天记述文字的真面目。《徐志摩题赠〈志摩的诗〉给张幼仪》仔细辨析之中发现了所谓的“一帖子”其实应为“一点子”之误。《徐志摩1925 年12 月约15 日致沈性仁》,在一番叙述中锁定了徐志摩1925 年9 月至1926 年1 月之间与《现代评论》的密切关系之后,考释了一封徐志摩给陶孟和夫人沈性仁的书信,且以不短的篇幅对沈性仁姐妹兄弟三人做了一个完整的简介。《徐志摩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致李祁》于手迹校读之中发现了天津人民出版社印行的八卷本《徐志摩全集》编辑所作注釋的不妥当。《王平陵捍卫徐志摩》发掘了王平陵对徐志摩诗创作的正面肯定,也由此展现出徐志摩“现实”的一面。
考与证
龚明德专业上的阅读与研究、出发点与落脚点都在出版物即书报刊上。在他的眼里,书报刊是资料、是根据,也是他的考察对象。在他从书报刊入手到对书报刊之内容文字的校订、补充过程中,充分发挥和运用他所专长的方法。这种方法可以概括为考据、考订、考释等,都离不了一个“考”字,成就他的奥秘也就在这个“考”字上。这里的“证”,包含证据和证明的意思。龚明德的研究文章,常常把他所使用的影印件印制在自己的著述里,将最初看到的和使用的第一手“证据”毫无保留地展现给读者。而他运思与破解的过程,其实就是在“证明”自己的预判。
从他诸多文章的题目看,他似乎解决的是小问题,但在阅读其“证明”的过程中,倒可以欣赏从开始到终了的“一路风景”。在这一路风景的欣赏中,可以看到其中的曲折、判断的根据、习惯的把握、语言背后的掂量。长期以来,世人对徐志摩在认知上往往片面,也正是这个“考”的功夫,使得徐志摩的文学史料不断被弥补;正是这个“证”的过程,不断发掘了徐志摩的一枝一叶。
无疑,徐志摩定格在中国新文学序列里,像龚明德这种钻牛角尖式的精细研究及其所取得的大大小小的成果,为人们走近乃至走进徐志摩,发挥着重要作用。
二0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于西安翻译学院
作者:张学义,西安翻译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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