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末瘟疫对建安文学的影响

2024-04-19 08:11
关键词:建安瘟疫曹操

李 鹏

(1.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2;2.亳州学院中文与传媒系,安徽亳州 236800)

汉朝末年是中国古代瘟疫的高发期,疫灾频次不断增加,在汉献帝时期达到了一个波峰。而这一时期,又是中国文学发展的关键期,以三曹七子为代表的文人群体,掀起了中国诗歌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个高潮。那么,建安文学高潮的到来与瘟疫达到波峰之间有无联系?如果有联系,又构成怎样的联系呢?这便是本文关注的焦点。

瘟疫,在我国古代又常被称作“疫气”“疾疫”“伤寒”“疠”“疫疠”“瘴疠”等,其主要特点是具有传染性和流行性,如《说文解字》即将“疫”解释为“民皆疾也”[1]。而建安文学,在文学史上一般指汉献帝建安元年(196)至魏明帝景初三年(239)这一时期的文学。因此,本文选取这一时期的疫情进行探讨,分析其对文学所产生的影响。根据《后汉书》《三国志》等文献记载,在这一时期内,共发生瘟疫10 次,其中建安十三年(208)和二十二年(217)的瘟疫,对文学产生了较大影响。近年来,学术界对中国中古时期的瘟疫与社会已有系统的研究成果,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材料基础①关于中国中古时期瘟疫与社会的关系研究,邓云特在《中国救荒史》,陈高佣在《中国历代天灾人祸年表》,宋正海在《中国古代重大自然灾害和异常年表总集》,张兰生等在《中国自然灾害地图集》,孟昭华在《中国灾荒史记》,袁祖亮等在《中国灾害通史》,刘滴川在《大瘟疫:病毒、毁灭和帝国的抗争》中都分别作了不同程度回顾,比较有代表性,本文不再赘述。;对汉末瘟疫与建安文学关系的研究也有所涉猎,但主要围绕瘟疫导致重要作家的去世,强化了文人的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增强了文人对文学意义和功能的认识等方面展开②代表性论文有杨钧期、桑东辉《汉末“大疫”与建安文学疾疫书写及魏晋文学走向》(《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20年第2期);高阳《论疾疫对生命意识文论的形塑》(《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刘昌安《建安疾疫与文学书写》(《陕西理工大学学报》2020第4期)等。,显然是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有鉴于此,本文拟从汉末疫情对社会、文学盛衰和文学风格所产生的影响展开系统讨论。

一、汉末疫情对社会的深刻影响

汉末是我国历史上的瘟疫高发期,而且呈现出越到后来越频繁、越严重的趋势。仅汉献帝建安年间至魏明帝景初年间这一实际由曹氏家族掌控的历史时期内,就爆发大疫10次之多,对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现根据文献整理如下表③本表的制作,参阅了张剑光《略论两汉疫情的特点和救灾措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附表《两汉疫病流行情况表》;秦妍《汉末三国之际瘟疫探略》(《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19年12期)附表《汉末三国疫情表》。:

表1 建安至景初年间(196—239)大疫情况表

据上表,建安文学所处的历史时期,瘟疫爆发的频度约为23.26%,这明显高于中国社会科学网《千年疫灾斗争史——彰显民族伟大精神》专栏所统计的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20.99%,以及先秦两汉时期的5.74%,隋唐五代时期的12.40%。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史书中虽未明确记载建安元年(196)爆发大疫,但根据张仲景的叙述,建安元年(196)至建安九年(204)期间,瘟疫带来的影响,并不亚于一次大疫。综合以上,并结合其他文献的记载加以分析,笔者认为汉末瘟疫对当时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

1.汉末瘟疫对人口、经济的直接影响。瘟疫是一种流行性烈性传染病,其直接危害是导致大量人口染病甚至死亡。如张仲景所说其宗族“其死亡者,三分有二”[2];曹植所述“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3]215;《三国志》所载吴赤乌五年(242),“士众疾疫,死者十有八九”[4]1383等,都说明了瘟疫杀伤力之大。而透过曹操赤壁之战时“士卒饥疫,死者大半”[4]1118“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4]31;司马懿哥哥司马朗“遇疾卒,时年四十七岁”[4]468;曹丕《又与吴质书》“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5]110等记载,可见疫情已波及社会的各个阶层。另据金兆丰《中国通史·食货篇》统计,汉桓帝永寿二年(156)时,全国户数约1 600 万,人口约5 000 万。至三国末期,魏国户数约66 万户,人口约443 万,蜀国户数约28万户,人口约94万,吴国户数约55万户,人口约230 万,即三国合计户149 万户,人口767 万[6]。人口锐减,正如陈群上疏魏主时所说:“丧乱之后,人民至少,比汉文、景之时,不过一大郡。”[7]当然,人口锐减不能完全归因于瘟疫,但瘟疫的作用实在不容小觑。而且为躲避瘟疫,幸存的人们又会加速迁徙,这又反过来加速了瘟疫的传播。这样的恶性循环导致了经济的疾速衰退。

农业社会生产力的下降,主要表现为田地荒芜,粮食歉收。历史文献中关于这一时期缺粮的记载并不少见,如李傕、郭汜占据长安时,当地“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一斛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8]。“袁绍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嬴。民人相食,州里萧条。”[4]14“(刘)备军在广陵,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4]874曹操与吕布相持,“太祖乏食,(程)昱略其本县,供三日粮,颇杂以人脯”[4]429。大的军阀势力尚且如此缺粮,甚至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平民百姓又何以自存呢?

人口锐减,粮食匮乏,有限的资源必然成为各路军阀争夺的对象,而谁掌握的兵源、物资多,谁就更可能在战争中获得胜利。

2.汉末瘟疫对军事、政治的间接影响。首先,汉末瘟疫造成人口锐减、经济衰退,直接影响了各路军阀对战争资源(兵源、物资)的获取,间接影响了战争胜负。此时,战争资源的核心问题是粮草问题,解决的方式主要是屯田,曹操、诸葛亮、孙权都曾开置屯田。《魏书》载:“(曹操)是岁乃募田许下,得谷百万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兼灭群贼,克平天下。”[4]14由此可见屯田意义之重大,曹操在汉末率先实施屯田,且效果显著,迅速增强了军队战斗力。那为何要依靠屯田,而非其他生产方式呢?孟昭华《中国灾荒史》说:“(屯田)这种办法虽然服从于当时政治、军事的需要,不少带有军事色彩,直接为供应军队粮饷服务,但它十分明显地具有灾荒战乱中生产自救的性质。既是一种农业生产措施,也具有抗灾救灾的积极意义。”[9]曹氏选择屯田,就与疫灾后的自救有很大关联。曹操在建安元年(196)“始兴屯田”[4]14与上表张仲景“建安纪年以来”[2]的疫灾描述,应非时间巧合,此为一证;建安十四年(209),曹操“令曰:‘自顷已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置扬州郡县长吏,开芍陂屯田。”[4]32十三年(208)大疫,在十四年(209)即下令抚恤,并进一步修浚芍陂,在芍陂灌溉区域内(即“扬州郡县”)屯田,此为二证。综上,疫灾直接影响了军阀对战争资源的获取,而选择适当的救灾方式,也间接影响了战争胜负。

其次,瘟疫的流行还可直接影响战局。例如,《三国志·朱然传》载:“魏遣曹真、夏侯尚、张郃等攻江陵……时(朱)然城中多肿病,堪战者裁五千人。”[4]1306又如吴国权臣诸葛恪为树立自己的威信,率军攻魏,在进攻新城时,“士卒疲劳,因暑饮水,泄下流肿,病者大半,死伤涂地”[4]1438。战败回师后自己也遭杀害。也可能因为这一时期瘟疫影响战局的事例太多,以至于三国末期人们开始有意识地利用瘟疫来赢得战争,谯周《仇国论》就说:“因余之国(蜀)小,而肇建之国(魏)大,并争于世而为仇敌。……肇建之国方有疾疢,我因其隙,陷其边陲,觊增其疾而毙之也。”[4]1029

3.汉末瘟疫对三国鼎立格局的潜在影响。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爆发,学界普遍认为曹操兵败赤壁的原因在于孙吴使用了火攻,而《三国志·周瑜传》所引《与孙权书》中曹操则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4]1265《三国志·吴主传》中也有相似记载:“烧其余船引退,士卒饥疫,死者大半。”[4]1118可见,赤壁之战曹操败于火攻的说法仍存疑点,但瘟疫影响战局则是肯定的。这场疾疫的威力实在不容小觑,“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4]1262,说明在战役开始之前,疾疫已在曹军中流行;“过领汝南兵以解围,颇复疾疫”[4]450,说明连增援部队也被感染了,足见疾疫波及之广。“大疫,吏士多死者”[4]31“死者大半”[4]1118,说明死者众多。瘟疫虽不是构成曹操赤壁战败的决定性因素,但的确让曹军战斗力大打折扣。那么,瘟疫影响了赤壁之战战局,而赤壁之战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基础已为学界公认,故瘟疫对三国鼎立格局的潜在影响并非虚言。

由上所述,汉末瘟疫造成人口锐减、经济衰退,直接影响了战争资源(兵源、物资)、战争胜负,因此也间接影响了政治格局的形成。人民为躲避战乱与瘟疫,军阀为争夺兵源与物资,大规模、强制性的人口迁徙时有发生。文人或置身在这血与泪的迁徙中,或恫瘝一体,这样的社会生活必将引发文人价值观的改变。“文变染乎世情”,疫情在客观上刺激了新的文学风尚的发生。

二、汉末瘟疫对文学盛衰的影响

汉末瘟疫对社会产生了巨大影响,在此背景下,文学也发生了新变。文人的不断迁徙与大量死亡,不时改变着文学队伍的结构构成,引发了文学生态的改变。而死亡阴影的笼罩,又促使文人生命意识的不断加强,文学主题也得以刷新,可以说瘟疫也影响了建安文学的盛衰。

(一)汉末瘟疫与文学生态的变化

1.瘟疫的频繁爆发,促使文人不断迁徙,影响了建安时期文人的生活状态。

疫情的爆发,往往会出现“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10]的社会现象,百姓纷纷外逃,流民激增。大规模的人口迁徙,短期内会导致田地荒芜,从而加剧经济的萧条。为争夺人口以补充兵员和物资,各割据势力又在交战中大量掳掠人口,强制迁徙到自己的辖区。在这被迫或自愿的迁徙队伍里,有一个特殊的群体——文士,瘟疫像影响普通百姓一样影响着文士的生活状态,而文士的生活状态往往又直接反映到文学作品中。

许靖的迁徙是个典型的例子。许靖字文休,汉末名士。先在朝中任尚书郞,后因担心被董卓所杀,先后投奔孔伷、陈祎、许贡、王朗等人,与孙策攻王朗前与家属俱避难交州士燮,并受到礼遇。后来益州牧刘璋征召许靖,靖由此入蜀,而后又为刘备所用。他的不断迁徙,有政治、战争等显性因素,但疫情这一隐性因素也不容忽略,这在他的书信里也能找到蛛丝马迹。他在回复曹操征召的信里,不无悲伤的写道:“靖寻循渚崖五千余里,复遇疾疠,伯母殒命,并及群从,自诸妻子,一时略尽。复相扶持,前到此郡,计为兵害及病亡者,十遗一二。”[4]966“此郡”指交州,在遇到疾疠后,“复相扶持,前到此郡”,则为躲避瘟疫无疑了。当然,许靖不是孤例,其本传即说他“自流宕以来,与群士相随”[4]966,虽今已难以确考“群士”组成,但文士结队迁徙,则肯定的。

在“群士”迁徙中,受到疫情影响,且对文学产生直接影响,就是荆州文士群体。初平元年(190),刘表继任荆州刺史。是时,北方战乱频仍,荆州在刘表治下却逐步呈现出政局安定、经济发达的局面。刘表本人也是汉末名士,他优遇外来文士,一时间文人荟萃,荆州文化及文学繁荣一时。建安十三年(208),曹操进军荆州,同年爆发赤壁之战,战后曹操退回北方,并将很大一部分文士带回,为邺下文坛的繁荣储备了文才。那么曹操的这次迁徙,除为掳掠人力资源外,有无疫情因素影响?从曹操迁徙荆州文士群体的目的来看,当有躲避瘟疫的动机。前已述及,曹操兵败赤壁的原因众多,但瘟疫极大程度地削弱了曹军战斗力则是事实。北方军队南征,不适应南方湿热天气,经常会发生疫病,如吕后七年(前181),汉军大举征讨南越,建武二十四年(48),马援征讨长沙武陵五溪蛮,气势汹汹的征伐最终都在疾疫的打击下悄然结束。曹操熟读史书,对这些不可能不清楚,只是孙权派兵攻占江夏,图谋荆州,引起了曹操的警觉,遂迅速率兵南下。从事后曹操的信件及政令来看,他对忽略瘟疫因素相当后悔。其《又与彧书》说:“追惜奉孝,不能去心。其人见时事兵事,过绝于人。又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常言‘吾往南方,则不生还’。然与共论计,云当先定荆。’”[11]66曹操缅思奉孝,当不是因郭嘉死后身边缺乏“过绝於人”的谋士,而是追悔忘却郭嘉告诫,出兵前忽略了瘟疫这一重要因素。面对疫情带来的失败,因事而思人。在建安十四年(209)的《存恤令》中,他特别指明了“或遇疫气”[11]44带来的灾难,并强调了自己的不得已,最后“存恤抚循”[11]44,可谓是亡羊补牢。由此可以推断,中原文士随操北上,固然有回归故土、择主而依的原因,但是规避南方瘟疫,也不能说没有影响。

综前,可以看到,瘟疫改变了文人的生活状态,导致他们不断迁徙,而每当他们迁徙到一个地方,又往往会促进当地文学的繁荣,王粲自荆州归于邺下就是典型例证。

2.瘟疫的频繁爆发,导致大量文人离世,影响了作家队伍的结构构成。

建安十三年(208)瘟疫,荆州文士们怀着“违世难以回折兮,超遥集乎蛮楚……行中国之旧壤,实吾愿之所依”[12]的心情离开了南方瘴疠之乡,瘟疫并未对他们产生直接冲击,他们成功地躲过了一劫。然而,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并未眷顾这群才俊们,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因感染瘟疫而离世。“七子之冠冕”[13]428王粲也死于这一年,去世之时才41岁。关于王粲的死因,尚有争议,但感染瘟疫而死的可能性较大。建安二十一年(216),曹军在司马朗、夏侯惇、臧霸等带领下征吴,行军到居巢时,出现了疫情,许多官兵染病,连时任兖州刺史的司马朗也不幸染病身亡。据史书记载,王粲也参与了这次南征,“建安二十一年(216),从征吴。二十二年(217)春,道病卒”[4]599,这难道仅仅是时间上的巧合吗?另外,在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序中,记载了张仲景为王粲看病的故事:“仲景见侍中王仲宣时年二十余,谓曰:君有病,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汤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汤而勿服。……终如其言。”[14]这则故事虽近乎传奇,也未明言王粲所得何病,但张仲景因目睹瘟疫危害而著《伤寒杂病论》世人皆知,故事将两人捏合在一起亦非偶然。又,王粲为何“嫌其言忤”?是什么病让他讳疾忌医?当然有可能是麻风病,但当时对瘟疫也很忌讳,相传民间多称“瘟疫”为“牢瘟”或“狱疫”,士大夫认为“瘟病”“疫病”不雅,才改称“伤寒”。所以,笔者认为王粲所染之病为疫病的可能性较大。这样,建安文学的主将,除孔融、阮瑀已经去世外,剩下五人皆在疫年离世,建安文学的创作激情随之落幕。

总的来说,建安十三年瘟疫摧毁了原本繁荣的荆州文化圈,而为躲避瘟疫,寓居荆州的文人又迁徙到北方,繁荣了邺下文坛的创作队伍。而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又给邺下文坛带来了沉重打击,代表作家纷纷离世,文学创作也开始转向。可以说,疫情不断刷新着这一时期的文学生态。

(二)汉末瘟疫与生命意识的觉醒

汉末建安时期,文人的生命意识开始觉醒,但在疫情影响下,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状况和士人心理又有殊异。因此,慨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虽贯穿建安文学始终,但从《古诗十九首》到建安文学的各阶段,文人对生命的审美体认也呈现出差异性。

产生于乱前汉末社会的《古诗十九首》,出于游历洛阳以求宦达的中下层文人之手,诗中充满了生命之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15]329“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15]330,在这浩大永恒的时空里,生命个体显得是多么渺小;“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15]332,在这四时迁变中,人生何其短暂。这种生命之叹由失意之感催生,毕竟眼前洛阳的富贵繁华与自己仕途的坎坷偃蹇形成了巨大反差。在此境遇下,是“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15]330,执着的价值追求;还是“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15]329,及时行乐?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在重新探寻生命的意义。

建安文人的生命意识承接《十九首》而来,但较之更为浓烈,也更为复杂。建安纪年以来,天下板荡。面对民不聊生,儒家价值本位的生命意识再度成为主调,此时的文人士大夫少了一些《十九首》中的颓废伤感,多了几分关注苍生的悲愤苍凉。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11]4,遍地白骨无人掩埋,鸡鸣不闻荒无人烟,惨绝人寰的景象描写,表达的是诗人对国已不国的极大悲愤,对苦难人民的极度同情。王粲《七哀诗》“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16]18,饥妇弃子,子泣母涕,身处绝境中的不得已,期盼的是生的奇迹。诗人虽渴望有汉文帝一样的明主治世,但此时战乱不已,徒留下一声长叹。

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后,退回北方的曹操痛定思痛,一方面致力于经济的恢复,得当的救灾措施使中原及河北地区较快地实现了繁荣;另一方面,求贤若渴,但总人口的减少必然导致精英的相应减少,所以不得不再次下令求贤。北方经济的恢复,时局相对稳定,给邺下文人燃起了实现儒家价值人生的希望,他们渴求“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3]185。但曹操《求贤令》却说:“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11]45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都可任用,是人才紧缺时的不得已之举,却导致了儒家道德本位的崩塌,邺下文人面对新的选才标准,在对传统价值生命观的反思中又浸透迷茫。于是,享受当下也成为邺下文人的主流意识,他们宴饮游乐、斗鸡走马,有心情、有余暇,南皮之游、西园之游,围绕在曹丕、曹植兄弟周围的贵游活动充满了欢乐气氛。

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使文人的生命意识发生了历史性的转笔。如果说建安二十二年之前的瘟疫,上层文人并未身处其中,他们感受到的痛苦,缘于他们对天下苍生的关注,那么,这一次,“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5]110,死亡近在咫尺,对生命本体的关注成为他们生命意识的主调。曹丕《与王朗书》就发出了对生命的追问:“疫疠数起,士人雕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5]109这一追问来源于因“生命的现实存在与有限存在的矛盾,生命的主体存在与群体存在的”矛盾[17]而产生的焦虑。曹植《说疫气》“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3]215,语言简练,内容纪实,在看似寻常的字里行间,诉说着天下苍生的困顿,浸透着生命迁逝的焦灼。这也便有了《薤露行》“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吹风尘”[3]529的忧叹。亲历亲闻这疫情的肆虐,生命的凋谢,以曹丕、曹植为首的建安文人无法摆脱现实的生命之重,只好在仙界追寻对生命的超越。不过,曹丕“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轻举乘浮云,倐忽行万亿”[5]41,腾云驾雾一翻,又回到了“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5]41的现实世界;曹植“人生不满百,岁岁少欢娱。意欲奋六翮,排雾陵紫虚”[3]323,期望翱翔仙境,幻想“寿同金石,永世难老”[3]487,但其实他也不信鬼神。他们“游仙”,只是表达对自由生命精神的渴求。

由上来看,建安士人的这种生命意识虽承《古诗十九首》而来,经汉末的大动乱、大灾疫而更趋浓烈与复杂。亲历亲闻的社会惨状加深了他们对生命危浅、朝不保夕的忧思,开始关注生命本体。建安二十二年(217)大疫,与其说加深了他们对死的恐惧,不如说导致了他们对生的茫然。建安士人的迷茫使他们走近仙境,但现实人生的执着,又使他们不可能获得道家对死亡的超然心境。不过,这一次走近,却成为建安文学的转关,更成了两汉文化转向魏晋的内在动力。

(三)汉末瘟疫与文学主题的刷新

汉末以前,虽不乏伤怀之作,但宏大叙事仍是文学创作的主流。汉末瘟疫的肆虐,影响了建安文人的生存状态,强化了他们的生命意识,反映到文学创作上,就表现为浓烈的死亡意识。建安时期,抒写疾病死亡的作品大量涌现,从而刷新了文学主题。

1.应用文体中的疾疫书写。连年的瘟疫威胁着人们的生命与健康,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人们的心头,这种社会恐慌首先在政令、书信、论说等应用文体中留下了哀伤的印痕。

建安十四年(209),曹操所下的《存恤令》就有这一鲜明特征。“自顷已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11]44建安十三年(208),曹军南征时发生了大规模的疾疫,赤壁失利,将士死伤。为提升士气,下达了此令。既是公文,内容就必须周密、实事求是;既为提升士气,行文则要避免悲伤,又不失情感。曹操以纪实的手法,叙写近年来数次征战,又遇疾疫,将士死亡骸骨不归,夫妻离别不能团聚,百姓流离故土难回。既不能回避现实,又要压抑悲痛,但字里行间的哀伤说明他并非罔顾百姓,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关键落实在抚恤上,而对各级官员抚恤的嘤嘤叮嘱背后,投映着满目的皑皑白骨。

司马朗在建安二十二年(217)的瘟疫中死去,临终前,遗嘱道:“刺史蒙国厚恩,督司万里,微功未效,而遭此疫疠,既不能自救,辜负国恩。”[4]468军中爆发疫情,司马朗亲自巡视,送给汤药,本为救人而自己却被感染。遗嘱简短,却两提国恩;身荷重任,却微功未立,为救将士而终不能自救,“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中浸透着生命的无奈。

直面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曹丕感慨颇多,两次提及这场瘟疫的影响。其《与王朗书》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雕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5]109《与吴质书》又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5]110王朗是其素所敬重之人,吴质是其挚友,曹丕信中推心置腹,毫不避讳地诉说疾疫带来的痛苦。《与王朗书》开头即以对偶揭示生命的渺小,加之频繁来袭的疫灾,更平添了天年难尽的惶恐与悲哀。对价值人生的深刻思考,最终期盼寄托于一行行风干的文字之中。《与吴质书》追忆起昔日的欢乐场,本以为“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却忽然间“零落略尽”,生命无常的痛苦忧伤浸透在字里行间。“年行已长大”[5]111的苍凉,又引发了“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5]111的悲慨。死亡既然是无法改变的人生宿命,对死的焦虑便引发了对生的珍惜,“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5]111。

曹植《说疫气》文字不长,但纪实成分很重:“建安二十二年(217),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此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3]215这是一篇论说文。在对偶和排比的运用中,描述建安二十二年(217)疫情造成大量贫贱百姓死亡的残像,尤其怵目惊心!批评了时人“鬼神所作”的观点,对比分析了生活条件不同阶层的人群染病概率,并对致疫的原因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小短文直面死亡,坚韧的追求抗疫的方法,在客观冷静的论说中蕴含着关心民瘼的炽烈情感。

由上看来,建安时期的应用文写作,不回避瘟疫灾难,不掩饰死亡恐惧,在纪实性的疾疫书写里,透露着对个体生命的坚韧追求,对天下苍生的热烈关注,语言中浸透着伤痛而又不失生命的温度。

2.纯文学中的悼亡主题。艺术来源于生活,现实的灾难和应用文体的书写,必然影响诗赋等纯文学作品的创作。不同的是,相较于实录,建安文人诗赋更注重艺术的升华。这类作品,较少直接提及疾疫,但频繁表现“死亡”这一母题,特别是建安二十二年(217)后,悼念亡者、寄托哀情的作品数量明显增多,悲悼对象也由普泛而更趋具体。

《古诗十九首》中也有对死亡的直接描写,如《驱车上东门》诗歌开头即描绘了北邙山的坟墓垒垒、阴森死寂。“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15]332“陈死人”即久死之人,但其是谁,因何而死,诗人并未亲见,也与诗人毫无关系,诗人只是要借其表达“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15]332的感慨,思考生命的归宿。自我生命自觉的悲哀情绪容易激起阅读者的共鸣。汉末丧乱则加深了建安初期士人对生命内涵的理解,对群体生命的关注促使这一时期以“死亡”为主题作品的增多。前所提及曹操《蒿里行》、王粲《七哀诗》,“白骨露于野”“白骨蔽平原”的满目疮痍,即为典型。

建安十三年(208)及二十二年(217)大疫后,悼亡作品数量明显增多。曹丕《悼夭赋》,悼念年十一而亡的族弟文仲:“感遗物之如故,痛尔身之独亡。愁端坐而无聊,心戚戚而不宁。”[5]78亡者既是宗族之爱,遗物又在目前,诗人既在悲悯他人,又是感伤死亡的近在咫尺。《曹苍舒诔》:“如何昊天,雕斯俊英。呜呼哀哉!唯人之生,忽若朝露。促促百年,亹亹行暮。”[5]88胞弟曹冲英年早逝,多年后迁葬再次触动曹丕,“唯人之生,忽若朝露”的生命短促的焦虑,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曹植《王仲宣诔》先记写王粲的身世、文章,后深情叙写他们的友情,诔文由重述生平功德向抒哀情的转变明显;《金瓠哀辞》《行女哀辞》表达三年而亡二女的悲痛,诉说“天地长久,人生几时”[3]145的感慨。其他如曹植《曹仲雍诔》,曹丕、王粲、应玚等《寡妇赋》,王粲《伤夭赋》等,皆以悼亡为主题,悼亡对象都与作者息息相关,悼人伤己并存于诗文之中。虽然这些作品所哀悼的死者,未必死于瘟疫,但是疫情所造成大面积死亡,更强化了这种心理阴影,于是士人对死亡的恐惧和迷茫在文学中弥漫开来。

疫情背景下,建安文人空前关注“死亡”这一母题,创作出大量的悼亡诗、悼亡赋,悼亡对象由普泛大众走向亲朋好友,由悲悯苍生而感叹事涉己身。这一文学遗存就如同酿酒的酒曲,注入到正始文学中,使其挽歌也好,游仙也罢,都浸透了浓浓的悲剧色彩。可以说,汉末疫情关乎文学的盛衰与主题的刷新。这种影响有时间接隐蔽于作品背后,有时则直接表现于作品之中。文学的盛衰与主题的刷新必然影响文学风格。

三、汉末瘟疫对文学风格的影响

《文心雕龙·时序》说:“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13]403汉末社会大动乱,文化学术也随之动荡不安,建安后期,北方渐趋太平。对于建安文人来说,既经历过战乱,也享受到北方的安定,这种深刻的生活体验,使他们的笔下,既有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的触目惊心,也有宴饮游乐、斗鸡走马的欢声笑语。纵观建安文学,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坚韧的进取精神贯穿始终,整个文学风格表现出慷慨悲凉的特色。但建安文学的发展也具有阶段性,不同阶段的文学风格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第一阶段:从建安元年(196)至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前,文学风格以悲凉感伤为主调,但不绝望消沉。面对战乱造成的人间惨像,耕耘文坛者“遭乱流寓,自伤情多”[18]。孔融自己“历试诸难”[19]837,写尽“国遭凶荒”[19]836;蔡琰目睹“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15]199的残像而无限悲愤;曹操《薤露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11]3描绘汉室倾覆的深沉忧伤;王粲“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16]18则是无奈的感慨,诗人无不直抒愀怆悲伤之感。但这一阶段的作家并不消沉,久乱思治,理想尚存。孔融歌颂曹操“从洛到许巍巍,曹公忧国无私”[15]197就是因为感受到国家有了新希望;杨修《许昌宫赋》“俭则不陋,奢则不盈。……凭玉几而按图之,想往昔之兴隆”[20],对“新宫”的赞美,饱含着对魏国勃兴的期许;王粲《登楼赋》“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16]37,直言希望国家统一安定,自己可以施展才能。虽然在这一阶段作品中,理想抒写并不占主流,但却开启了下一阶段文学的昂扬风貌。

第二阶段:为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后至建安二十二年(217)大疫前,是建安文学的全面繁荣,文学风格慷慨激扬的阶段。是时,退回北方的曹操着手整肃地方官民事宜,苦心经营邺下新都。北方经济迅速得到恢复,有的地方甚至出现“鸡鸣达四境,黍稷盈原畴。馆宅充廛里,士女满庄馗”[16]34的景象。而“唯才是举”用人制度改革,又使一批杰出的文人先后投于曹操麾下,形成了著名的邺下文人集团。这批文人大多经历过战乱,又曾多次随曹操出征,聚居邺下又享受其安闲豪华的生活。丰富多彩的生活,对文学影响深远。虽然也有一些宴饮、应制之作,颇受后人诟病,但整体风貌则昂扬向上。一方面,诗歌的理想色彩明显增浓,如王粲《从军诗》“输力竭忠贞,惧无一夫用”[16]30“身服干戈事,岂得念所私”[16]31“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16]32;陈琳“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15]332,人生苦短,及时建功立业的慷慨之情洋溢在诗中。建安之杰曹植,更是满腔激情,《白马篇》塑造的游侠少年,武艺超群,捐躯报国,表现了诗人的伟大抱负。另一方面,感伤的笔调仍然存在,曹植《送应氏》“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焚烧……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3]3,叙写亲眼目睹的洛阳残破景象;曹丕《燕歌行》所叙写的少妇思夫之情的缠绵悱恻,应是对“家室怨旷”社会现象的折射。

第三阶段:为建安二十二年(217)大疫后至魏明帝景初三年(239),是建安文学的衰落期。这一阶段,许多重要作家或病逝,或被杀,文坛顿时暗淡失光。这一时期文坛对生命本体的关注,使文学风格转向深沉哀婉,曹植是为代表作家。曹植的昔日文友相继离世,而自己的境遇也因政治斗争的失败日趋恶化。《野田黄雀行》《赠白马王彪》《杂诗》六首、《吁嗟篇》《怨歌行》《箜篌引》等作品深刻地反映了这种遭遇,早期的济世情怀转化为此时的忧生之嗟,诗歌中饱含痛苦与愤恨。《赠白马王彪》在叙述了自己的难堪境遇后,发出了“天命与我违”[3]364的人生感叹,他怎么也没想到同胞兄弟曹彰来到洛阳就突然死去,兔死狐悲,人生朝露之悲,互相缠绕,使年仅32岁的诗人,就有了“年在桑榆间”[3]364的暮年心理,悲痛哀婉之情在此被推向高潮。现实中的苦难,又不能总是直言无讳,便只得托意为游仙中的快乐。他说“九州不足步,愿得陵云翔”[3]491,他说“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3]492,他说“齐年与天地,万乘安足多”[3]492,看似洒脱地舍下了人间的羁绊,但天上人间的鲜明对比,反而突出了不尽的愤慨与苦闷。

从以上三个阶段建安文学风格的嬗变,也可以隐约地看出疫情对文学风格的转变所产生的影响。概括言之,至少有以下三点:

一是中国古代的乱世不在少数,为何第一阶段作家表现的“遭遇乱离”却尤为感人?很大原因在于,汉末的社会惨像本就不亚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动乱时代。动乱常有,而像汉末这样既战乱不断,又疫情连年的时代却是少有。前所引张仲景“其死亡者,三分有二”,曹操“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即是战乱与疫情相伴而生造成的惨像。所以,类似“千里无鸡鸣”的描写应当就是写实而非艺术夸张,而“汉末实录,真诗史也”[21]的评价则适用于这一阶段更多的作品。我们是否可以说,疫情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这一阶段文学“悲凉感伤”的风格特点,也使这种“悲凉感伤”更为真实感人?

二是赤壁之战以曹操的失败而告终,为何文人却对他充满信心纷纷前来投效,邺下文学也展现出慷慨激昂的风貌?疫情因素不容忽视。前已述及,赤壁败后,曹操很快宣称战败是瘟疫所致,而《三国志》等文献也多次记载曹军此时爆发疫情,说明曹操刻意宣传了疫情对战局的影响。将战败归因于瘟疫的不可抗力,更有利于鼓舞士气、提升信心。而以屯田为主的灾后经济政策,以《存恤令》为指导的灾后抚恤政策,为北方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奠定了基础,为曹操日后征伐、为邺下文人创作都提供了坚实的经济支撑。疫情导致人力资源匮乏而被迫短暂实施的“唯才是举”人才政策,使得人尽其用、人以群分,促进了邺下文人集团的形成。一方面,瘟疫影响了赤壁之战战局,迟滞了大一统的进程,为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相对自由的氛围;另一方面,曹操在疫后所采取的这些进步政策,使文人经济上有了保证、政治上有了依靠、利禄上有了希望,这一时期的文学也必定是自信的、昂扬的、向上的。

三是建安二十二年(217)瘟疫直接波及文坛,“徐、陈、应、刘,一时俱逝”[5]110,一个时代的文学代表人物就此陨落,文学风格必然发生改变。第一阶段关注天下苍生的悲凉感伤但不消沉,第二阶段展现的以笔为剑渴求报效献身,共同构成了“建安风骨”的文学风格,但经历大疫之后的幸存文人,很难再顾及建功立业,他们转而关注个体生命,在文学作品中抒发着不尽的哀伤。在第三阶段,虽然以曹植为代表的哀婉之风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政治失意的影响,但“兴废系乎时序,文变染乎世情”[13]408,这个世情内涵丰富,自然也包括疫情引发的疾病死亡的因素。

由上看来,建安文学慷慨悲凉风格的生成,离不开汉末疫情下的社会背景。建安文学风格从悲凉感伤到慷慨激昂再到深沉哀婉的转变,也与疫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汉末疫情对文学风格的转变产生了深刻影响。

纵观汉末中国人遭遇瘟疫的历史,中华民族历经磨难,坚强不息。汉末瘟疫的发生,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人口锐减,经济结构遭到破坏,社会结构趋向瓦解,政治局势动荡不安,文化观念发生变化。建安文学是在疫情背景下形成,繁荣,又走向衰落的。疫情对于建安文学的影响,不仅仅在于造成几位重要文人的死亡,更重要的是催生了士人生命意识的觉醒,触发他们思考人与瘟疫间的关系、生与死的关系,最终留之于文字,形之于文学。死亡主题勃兴,文学渐趋苍凉。但建安士人身上有一种韧性,这种韧性或许就是连年的疫情成就的,他们当然恐惧死,但他们向死而生,百折不挠。所以,即使是读他们的游仙诗,你也会发现他们骨子里仍是现实的、理性的、执着的,而绝非虚无缥缈的。建安士人终不能获得道家对死的超然,建安文学走向衰落,而伴随着魏晋疫情,正始文学又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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