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散记

2024-04-18 07:39阎摇莲
青海湖 2024年3期
关键词:兰姆

阎摇莲

吉然索书记三星高挂,下弦月儿西斜。

回荡在山谷间的粗犷、热烈的“花儿”沉寂了。山坡坡、土台台、沟洼洼 里的庄廓院,一家一家的灯盏,先后吹熄。这个坐落在脑山地区的土族山 村,进入了安谧甜美的梦乡。这时,只有东山根里一间土屋的小窗依然亮 着。白亮的窗纸上映出一位老妇人的头影。只有土屋门前的小溪依然淙淙 地流着,在这清静的秋夜,听起来格外清晰。它仿佛代表着全队社员的心 意,向土屋的主人关切地轻轻絮语:“夜深天凉,请你老人家安歇吧!?

土屋里的老人——曲拉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吉然索同志,在一盏淡黄的 油灯下,缝着一件漂亮的“花哨哨”① , 按着土族古老的乡俗,她在衣袖上缝上 红橙黄绿蓝白黑七色花边。她密针细线地缝着。随着那轻轻的、细细的针脚 声、拉线声,她多纹的面颊舒展开,温厚善良的双眼闪动着异乎寻常的光亮。

啊!尊敬的吉然索阿奶,长者们说:聪明勇敢的布勒子②解开了大地的 秘密,第一次在土家肥沃的乡土上,种出金黄的青稞、麦子……也是忠实于 爱情的布勒子,给土族妇女留下镶着七道花边的衣衫。今夜,可是这“花哨哨”引起你对祖辈创业艰辛的追念、敬慕,为啥你的目光是这般肃穆、庄严!

也许是这俊美的“花哨哨”,触发起你对青春年华的回忆,为啥你的目光是这般喜悦、激动、深沉!在胡麻地里、打麦场上,隆隆的水磨坊里奔忙了一天,你该歇息了,为什么深更半夜还不安眠!没媳妇,没姑娘,你个家的鞋、袜、衣衫,阿姑们抢着替你做,大红柜里还放着几包包,够你老人家几年穿用。今夜,你为谁缝“花哨哨”!

好心的读者,你不要过早地发问,听我慢慢告诉你。

明天是二队里八月姐 15 岁的生日,恰 好这一天她考取了县上的中学。15岁的第 一天 ,她就要做中学生了。这是一件极普 通、极平凡的事。但,它发生在远居山脑脑 的土乡庄子里,发生在一个土家孤女的命运里,却有着多么不平常的意义!

提起五年前的八月姐,谁不为她的不幸 流泪? 那一年 ,白杨叶子一片片飘落的秋 天 ,她的老父病逝了。山上的冰草还没黄尽,慈母又永别了相依为命的爱女。

黑霜落在幼苗上,冰雹打在麦穗上。不 到两个月,父母双亡,这对于一个 11岁的幼 女,是怎样的打击呵!当她和乡亲们在父亲 的坟堆旁,掩埋了母亲的骨灰,回到空荡荡 的庄廓时,一头倒在土炕上,泪像清泉水,流 啊流,雪白的羊毛毡上哭了一洼水,水灵灵的眼睛肿成烂桃子。

热心肠的邻家阿奶们,陪着这个孤苦伶 仃的娃娃,叹息,掉泪。

就在这时,堂屋门吱的一响,一个干瘦干 瘦的尕老汉溜进来。他头戴褐毡帽,身穿条 子绒二毛皮褂,浑身上下一崭新。看那个长 相,可真是豌豆眼睛圆又圆,荞麦鼻子尖又 尖,饼子脸扁又扁。来者是八月姐的阿舅,东 川的韩尕三。进门来他先是一阵殷勤的寒 暄,继而在大家的沉默冷淡中自忏自责起来: “唉,唉,我当阿舅的真是千错,万错!半年没 进阿姐门,这回多亏乡亲们抬埋,我替九泉下 苦命的阿姐,给乡亲们道谢了……”说着,他 深深地鞠了个躬。就在低头的一刹间,满脸的奸笑像被一阵风刮走了。蜡黄黄的扁脸上

流着两行浑浊的泪水。“阿姐哟,你咋狠心地 不等兄弟一步就去了。你没了,孽障的兄弟 还 留 在 阳 世 间 活 啥 哩! 我 ,我 也 跟 你 去 呀!……”他两手抱头朝门框撞去。

老奶奶们七手八脚地拉着他坐在炕沿 上,劝说着:“人说‘头口的草数,人的寿数 。 縣上,省上,好大夫请遍了,社里把心操烂啦, 钱花扎哩,可是治病治不了命。她的命尽了, 你也别难肠了。快给八月姐拿个主意吧!?

话题转到八月姐身上,韩尕三的豆儿眼 睛亮了。今天他不为别的,正为八月姐而来 呀。他用那双青筋突起的手,在那张扁脸上 鼻涕眼泪儿一阵乱抹,慷慨激昂地:“八月姐 的吃穿,我姓韩的包下了。死去的阿姐我没 陪灵送葬,八月姐我讨着吃也要拉她长大成人。娃呀,阿舅来接你享福去哩。”

高高的红石崖跌在心窝上,滚滚的消冰 水泼在头顶上。一听阿舅的话,八月姐吓得 抖成一团。凭着幼小心灵的直感,她知道不 能跟他去,不能跟这个长着一脸鬼相的人去 呀。她紧紧地抓住一位阿奶的手。“阿奶,我怕,我怕他。”

听了韩尕三一套见义勇为的言词,阿奶们也迷惑了。

远远近近,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韩尕三 的为人。这个死人骨头里榨油、猫儿屁股里 抠肉的韩尕三,这个旧社会放了半辈子高利 贷逼得多少人倾家荡产的韩尕三,怎么突然 变得这么善良慈悲!莫不是解放后这几年, 咱政府真的把他改造好哩! 阿奶们这样默 默地猜测着,“抓贼要见赃”,拿不住人家的 把柄,难说话呀。再说,“亲不亲,姑舅亲;近不近,亲阿舅。”人家是八月姐的至亲,外姓人能说啥!

见大家不言语,韩尕三又挖空心思地表   白着自己。“乡亲们 ,八月姐就是我的心肝   肉、眼窝珠,我就是日后要饭吃,要得稠的 , 不能叫娃娃喝稀的。你们放心交给我吧! ” 说着开开炕上的大红柜 ,收拾八月姐的衣物。

“慢动!”吉然索书记一路小跑跨进门 来。只见她气得脸色刷白,双手发颤。“韩尕三,你干的好事,快给社员们坦白! ”

一见吉然索进来 ,韩尕三的魂都飞跑 了,面面上却镇静地狡辩着:“我的好书记, 你可不能冤枉一个老实疙瘩呀!?

吉然索书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摔在韩 尕三的鼻尖上。“真想不到你对个家的亲骨肉会……”

八月姐投入吉然索的怀里,亲亲地偎倚着她。

“八月姐 ,往后咱们合作社就是你的 家!”她轻轻地擦干了八月姐小脸上的泪 痕,“娃娃,打起精神收拾收拾,后个上学,社委会上研究好了,学不能停。”

就是这样,韩尕三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这个鬼面兽心的家伙,在阿姐断气儿的那一 天,偷偷地以 100 元人民币、两丈条子绒的 身价,把 11岁的八月姐,许给一个二流子的 哑巴儿子做媳妇。他怎会料到条子绒的皮 褂已经穿在身上,哗啦啦响的人民币装进了 腰包里,人不知鬼不觉的“妙计”,竟被自己打骂了一辈子的瞎婆娘,向社里检举了。

就是这样,悲惨的遭遇没有压倒这个孤 儿,我们的合作社抚养了她,教育了她,吉然索书记拉大了她。八月姐的吃饭、穿衣、上学的费用全部由社里的公益金和政府的救济金 负担。鞋、袜、衣衫的缝补、拆洗,全部落在53 岁的老共产党员吉然索阿奶的双肩。队里的 阿姑、媳妇们抢着替八月姐做针线,却常遭到 谢绝。“你尕娃多,忙不过。”“你有老人顾不 上。”五年如一日,吉然索常是这样好心地谢 绝着。好像唯有她自己是一个有时间、有精 力,担负这些活计的“闲人”。可是,谁不知道 我们的老书记有多忙。一个大队,83户500多口子社员,哪一家、哪一人都得她操心!

啊,啊!在冰草坡上精脚放牧送走童年 的吉然索,在富汉子的牛圈里、灶房里,含着 眼泪度过青春的吉然索,不敢说、不敢笑,勾 着头在穷山沟的土屋里,度过 40 年漫长光 阴的吉然索,今天,在我们伟大的党的阳光 雨露下,你变得多么聪明能干,新生活唤起了你多么光彩的青春!

明早,当第一线曙光,照亮了东山坡,照 亮了山山洼洼的马莲花的时刻,吉然索书记 就要把亲手缝制的“花哨哨”穿在中学生八月 姐的身上。她将要怀着一颗无比激动的心, 拉着八月姐的手,踏过弯弯曲曲的山道——土家妇女世世代代走过的路,送她进入中学。

暮色苍茫的山路上黄昏,我和生产队长叶兰姆,从社党委开完会,朝回村的山路走着。

山路崎岖 ,我空著手走还累得呼呼直 喘,叶兰姆却一点儿也不疲倦,爱怜地逗着 怀里刚满周岁的尕儿子。一会儿亲亲他红 胖的小脸,一会儿用脸颊挨着他的脖颈。孩子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给这山谷寂静的黄昏增添了生气。

我伸过手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向这 位半老的妈妈说:“叶兰姆,用我们汉族的话 说,你真是顶到头上怕烫了,含到嘴里怕化了,这么远的山路,抱来抱去也不嫌累??

她望望我没说啥。又走了几步,来到一 棵高高的白杨树下,默默地停住脚步。她含 着泪水,抚摸着树干,长叹一声对我说:“你还 年轻,没生养过,你不会知道我这个岁数的 人,才抱上头一个娃娃的心情。……”说到 这,好像有什么东西触痛了她内心的创伤,她的脸,痛苦地抽搐着,说话的声音也哽咽了。

我不了解她的过去,我真后悔,不该惹她伤心。

下面就是她给我讲的那段往事。

叶兰姆在解放前生过两男两女。可是, 四个白胖胖、水灵灵的小婴儿,还没有睁开 黑豆豆似的小眼睛,看看妈妈的笑靥,没来 得及吮一口妈妈甜甜的奶汁,就被一条条毒蛇吞食了。

生第一个女儿时,叶兰姆和丈夫给庄上 祁老大当庄头。临产的那天晚上,北风飕飕, 大雪纷纷,她一个人蜷卧在破漏的土屋里。 肚子一阵阵的疼痛,满头滚着黄豆大的汗珠 子。肉体的痛苦,精神的恐惧,袭击着这个 17岁便要做妈妈的少妇。在这难挨的时刻, 她多想有一个亲人伴在身边啊!可是,伴着 她的,只有那飘飘的雪花,穿过破漏的屋顶, 轻轻地落下来,慢慢地溶化在滚烫的面颊上。

两天前,她丈夫到山后的林棵里给主人 放木头去了。东家要给过门的儿媳妇盖新 房。正当她疼得昏迷的当儿,“啪”的一马鞭落在她的肚子上。脸胖得像铜盆似的祁老

大的婆娘,提着马鞭,杀气腾腾地站在面前。 在产前,疼得昏厥的深夜,她被东家赶出小土房——那是丈夫一年工钱换来的小屋呵!

她不知道婴儿是怎样诞生的。当丈夫 从鲜血染红的干草滩上寻到她时,她全身冰 冷,人事不知。新生的婴儿,早已冻成冰疙 瘩。当丈夫告诉她,祁老大的婆娘因为要娶 儿媳妇怕月婆子给冲了喜 ,把她赶出大门 时,她两眼冒着火光,不顾一切地拿起菜刀, 要跟他们拼了,可是,虚弱的身体,没跨出门槛又昏倒了。

第二个、第三个娃娃刚生下,没哭一声就被病魔夺走了。

怀上第四个娃娃时,老实体贴的丈夫不 让她干一点重活儿,唯恐累坏了。他说:“我 弟兄四个没有一个后人,这个,累死累活也 要保住。”临到产期,两口子把饿了一个月肚 子省下的一斗青稞,背到喇嘛爷那里。叶兰 姆心想:“请喇嘛爷念个经,寻个吉利的地点 生养吧!喇嘛爷是最灵验的活菩萨。”

遵照喇嘛爷的吩咐,快生养时丈夫借了一头尕驴,把妻子小心翼翼地驮到大河边上。

一路上,叶兰姆忍着难忍的腹疼,她喜 悦地看看远天,望望野草。天特别蓝,草也 比往日青,这吉祥的时刻,她觉得四周的山 水、草木都与她同享幸福。她虔信喇嘛爷说 的:“在河边上生养,借着龙王爷的洪福,可 以消灾免难,平安生養。”她心想:这个孩子 定会保住,她就要做妈妈了。

天哪,天哪,谁会料到第四个儿子刚生 下,大河的洪水下来了。无情的洪水,翻腾 着,咆哮着,像发疯的野兽,吞没了两岸的田野,也夺走了他们的第四个儿子。当丈夫背着昏迷的叶兰姆,抱着刚出生的儿子,蹚过 没腰的洪水逃回家时,儿子被水泡得刷白的小脸冰了,腿脚硬了。

这对苦命的夫妻欲哭,哪里还有泪水, 四个儿女的伤亡,泪早哭干了。要喊,可是 那个年月,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啊! 夫妻俩顶着山风,把第四个儿子的尸体,埋 在一棵白杨树下。就是现在挺立在我们面前的这棵白杨树。

暮色浓了,山风也大了。一群群归巢的 鸟儿,扇动着翅膀,从头顶飞过。山风中,白 杨叶子发出轻轻的絮语。叶兰姆又一次爱 抚地抚摸着树干 ,低低地说 :“ 树长大 了! ???

叶兰姆的痛苦往事,像一块重重的铅压 在她心上,也压在我心上。我扭过脸,擦着眼泪,扶着她向前走去。

叶兰姆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天边渐渐暗 淡的晚霞,喃喃地说:“同志,别怕我伤心,我 受得住!?

快进村了。

当我们的话题谈到她怀里的尕五时,她 的脸色一下子开朗了,仿佛满天的黑云被明 朗的阳光赶跑了。她又吻着孩子红嫩的面 颊:“没生的前十天,吉然索书记,就叫社里 的汽车,把我送到卫生院里。同志,你别笑 话,我这是头一次坐汽车进医院哩。他一生 下来,就跌到棉花窝里哩,穿的棉袄,铺的棉 褥,盖的棉被儿,……他呀,一天享的福,比 我们老几辈子还要多。噢,说起来还是我们社里一个半新半旧的接生婆给接的哩。”

“半新半旧?”我不解地问。

她没立即回答,含笑的双眼,朝坡下的 山路瞭望着。她那长久的山区生活锻炼出 的锐敏的双眼,早已透过浓浓的暮霭,看清坡下的骑者了。

“看、看,说她,她就来了。”

随着她的手势朝山下望去,朦朦胧胧地 见一个人骑着一匹枣红马,踏着烟雾迷茫的山路,从坡下上来。

走近前时我才看清:骑者是一位年过六 旬的土族老奶奶。她身着古老的土族长褂, 头戴毡帽 ,腰间挎着一个缀有大红十字的背包。

叶兰姆介绍道:“这是我们的老接生婆, 从前接的生不少,活的可没几个,如今,接一个活一个,春天还接了一对双生哩!?

马上的阿奶对她的称呼很不满意。

“谁是接生婆?”说着,她跳下马来。

“对对,我们的阿奶现在是卫生站的保 健员。去年人家在县上训练班学了三四个 月,啥‘新法接生 啦、‘无痛分娩 啦,知道的可多了。……”叶兰姆补充说。

阿奶微笑着朝我看了看:“还有这位同 志知道的多??

面对着挎红十字背包的老人,我从心里 升起崇高的敬意,走上前,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

“ 同志,闲了到我的土屋里喝碗奶茶,今天我还得赶路。”

说着,她以敏捷得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 的速度,一跃上马,朝着暮色苍茫、炊烟弥漫的山间小路,急奔而去。

1963年2月2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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