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斌
偶遇
江李这个名字组合不像别人,江是父姓的江,李是母姓的李。他的那个“李”是她妻子的姓。改名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小江李刚出生。
这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的,江李陪着刚出院的妻子去踏春。
江边有一个男孩在放风筝。男孩跑过来,跑过去。跑过去,又跑过来。江李的眼睛就盯着那个男孩跑过去,又跑过来。后来,他还揉了揉眼睛,对自己说:“是了,这孩子只用左手放风筝。”
“你看,风筝。”他说。妻子说:“看到了。”他又说:“是一只手在放风筝。”妻子“嗯”了一声,没抬头。
“是左手。”他接着说。妻子说:“你快把口罩带上,江边人多,太杂。”又指向远处:“走吧,看花儿去。”
江李就跟着妻子往前走,走一步,回头看了一眼,又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拽了他一把,带着一点埋怨,他便紧走几步,不看了。他有点不明白,平时那么关注细节的妻子,为什么对一只手放风筝这样一个奇怪的小孩视而不见。或许是刚刚出院,心情还没恢复过来吧。江李这么想着。
广场这边有很多花,鸢尾、芍药、锦带,一大堆、一大片地开着,开得如火如荼,开得热热闹闹,当然还有他们最喜欢的蔷薇。
妻子这时候已经俯下身子,轻轻地嗅着,还笑着向他招手,让他也过来闻闻。他闻过,心都美了。他就想起妻子原来就职的江东小学,每到春天,也有这么一丛丛、一束束盛开着的蔷薇花和满院子的花香。当然,那里还有他们的初恋。
“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我妈给你做的玫瑰甜饼,那天你那个吃相,太掉价了,把我爸妈都笑坏了。”妻子每次提到这件事,就想笑,然后就自顾自地笑起来了。每次都这样。
江李每次都略显尴尬,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说起。但他每次都顺从地笑笑,自嘲地说:“确实没出息。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吃过玫瑰甜饼,那是我从小到大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又说:“都怪你妈,做那么好吃,我自己都觉得不应该是那个吃相,但控制不住啊。”大家就跟着一起笑。
江李今天也笑了,但笑过以后,还有点伤感。时光总是把人抛,他的眼里有点酸涩。又回头看了一眼放风筝的小孩,那孩子身边多了个女人。他又看了一眼。
妻子也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站起身来说:“出来玩都心不在焉,还不如回去。”说完掉头就走。江李就在后面追着、拦着。一边就想:妻子年轻时是很温柔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点火就着呢,有时甚至是毫无预兆。
对,是小江李刚上小学的时候。那天妻子的同事,也就是小江李的班主任高老师,一手拉着自己的孩子,一手拉着小江李过马路。一辆吉普车猛地向他们冲来,高老师一把推开了小江李,自己的孩子则被飞速驶过的吉普车刮倒,失去了右臂。
从那以后,江李夫妇总是带着红包带着礼品,更重要的是带着愧疚和感激去看望高老师和孩子。高老师总是说:“别见外了,换了你们也会这么做。”只是高老师的爱人,每次都绷着个脸,或者见他们来,站起身就进屋。有一次,还让他们把拿来的东西带回去。
直到有一天,高老师哭着对他们说:“情,我收下了,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顿了一下,又说:“我和他离婚了。”江李记得,高老师说完那句话,客厅里的全家福镜框突然掉落下来,一地碎片,那些碎片也狠狠地砸向了江李一家,那种刺痛感,瞬间,弥漫全身。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去过高老师家,也是从那时候起,妻子的脾气开始变坏,脸上的笑容也少了,三十出头,就开始出现了白发。
高老师见义勇为的事情,被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也把江李一家带入了旋涡。记者有时是在学校,有时甚至把他们堵在家里,让妻子介绍高老师的事迹,让孩子表达对高老师的感激之情……
促使妻子下决心离开江东小学是因为小江李在班级里受到了孤立,同学们开始疏远小江李。小孩子不懂事,能理解,但班主任老师为了讨好新上任的高副校长,怂恿孩子这么做,令妻子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
拿到调令那天,妻子做了一桌子菜,要庆祝一下。那天晚上妻子特别兴奋,哑了嗓子的妻子问江李,会一直爱她吗?他说:“会!”又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妻子,却发现她已泪流满面。江李明白妻子承受太多的委屈和牺牲,第二天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
在新单位,妻子的职称也耽误了。好在孩子争气,考上了浙大。两口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妻子又罹患了乳腺癌。医生告诉他,这个病和心理长期压抑有关。手术成功那天,妻子接到了通过高级职称的通知,可开心了。
放风筝的孩子越跑越近,江李指给妻子看。妻子拽着他往前走,还说:“高老师已经是局长了。”江李说:“孩子在喊我们呢。你听,好像是高老师也在喊。”妻子犹豫着停了下来,又拽着他快步往回走,突然大声地对跑过来的孩子喊:“小心点,别摔着。”
回家的路上,妻子心情不错,江李更高兴,还用微信给一个人发了感谢的表情。
寻仇
和睦镇不大,吹糖人儿的、耍把式的、变戏法的、唱蹦蹦戏的,都在这条街上撂地讨生活,热闹嘈杂。
卖鞋的赵掌柜和卖字画的佟掌柜在这儿干十多年了。两个人邻里邻居住着,时常相互照应。过年过节,两家人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嗑瓜子,唠闲嗑,说高兴了,哥俩还整两盅。
这一天,俩人正忙活生意,两个小孙子凑在一起,揪着树叶梗子“拔皮狗”,谁输了就弹谁脑门。
赵家孙子输了,耍赖不让弹,佟家孙子就骂他“臭赖皮,比粑粑都臭。”赵家孙子反骂:“你骂我,我姓赵,造飞机造大炮,照你爷脑门开一炮。”佟家孙子急了,说咱俩吵架不带捎着长辈的,说罢,就给了赵家孙子一个“电炮”。
赵家孙子也不好惹,閉着眼睛一通“西瓜拳”下来,给佟家孙子脸上划了好几道。
孩子们打架,最心疼的还是老子。佟掌柜怪赵家孙子耍赖骂人挠人。赵掌柜却说,是你孙子先动手。俩人说着说着,撸胳膊挽袖子,各找家伙事儿就要大干一场。佟掌柜虽然羸弱,但看过兵书,知道“先下手为强”,一棍子扫到赵掌柜屁股上,把赵掌柜打得“嗷”地叫了一嗓子,反过神来,抄起铁锨就打。佟掌柜又想起“走为上策”,跑到家里,大门紧闭,任赵掌柜对着大铁门连骂带踹,爱咋咋地。
赵掌柜气不过,心说:我对佟家不薄——你身子骨弱,家里挖菜窖、垒灶台、打煤批,脏活累活,哪个不是我帮着忙活?因为两个小兔崽子打架居然就跟我翻脸了。感觉特委屈。又想:不蒸包子争口气,今天他打我一棍子,我都没还上手,丢人!得找个人修理修理他。
赵掌柜和街东头开武馆的曹老板是出五服的亲戚,细论起来,曹老板得管他叫表舅。因为是远亲,两家人又不怎么来往,镇子里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这层关系。
赵掌柜来找曹老板,把两捆烟叶甩在桌子上,说了自己的想法。听罢来意,曹老板的眼神有点高深莫测。赵掌柜急了:“打断骨头连着筋,不帮我出这口气,咱这门亲戚就一刀两断。”曹老板说:“别急啊,这事儿就交给我了,保证给您老摆平。”
赵掌柜临走又特意交代:别打坏了,意思一下就行了,重要的就是让姓佟的丢丢人。
他前脚刚走,又有人来求曹老板。他拿着两瓶“老白干”就往曹老板怀里揣,曹老板一个劲儿说:“使不得”,看起来两人相当熟稔。这人临走曹老板撂下话:帮忙可以,但有个规矩,谁赢了,第二天头上得绑个绷带,意思是自己也挨打了,这叫“赢家示弱”,给输家一个面子,以免刺激输家继续寻机复仇。
转过天,佟掌柜家外就来了一群人,高喊着:“姓佟的滚出来!”另一旁突然站起十几个人,也喊着:“看谁敢在爷儿这一亩三分地咋翅儿。”两边儿人说说就“火了”,你一棍子,我一棒子干起架来。
路边上的人都吓坏了。嚷嚷着,“快尥,别崩身上血”,紛纷跑到屋里、角落里躲避,胆大的还不时向外张望,也有人慌忙去报警。
警察来了,打架的人一哄而散。人们再看到赵掌柜时,他头上缠着绷带。
街上有人说赵掌柜被佟掌柜找来的人揍了,也有人说正好相反。更有人说,这架儿打得蹊跷,这边一棍子还没打到身上,那边人就倒了,头上还哗哗淌血……
小道消息分分钟就传到了赵掌柜耳朵里。赵掌柜秒懂,骂骂咧咧地来到了武馆,迎头遇见了同样缠着绷带的佟掌柜。两人一照面,明白了——曹老板两边通吃。
“砸武馆!”他俩一嚷嚷,曹老板就出来了。只见他一身白衣,面带微笑,一拱手把两人让进院子,指着一桌子酒席笑着说:“给老两位赔罪。送我的东西原物奉还。”又指了指厅上悬挂着“和气生财” 的牌匾,对佟掌柜说:“这还是您送我的呢。”佟掌柜脸就红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掌柜卷着舌头对佟掌柜说,咱哥俩为小孩子的事儿闹矛盾,不值!打坏了谁,都得赔药费进笆篱子。这大半辈子,活,不如小曹师傅,喝,也喝不过人家。来,一起敬曹老板一杯。
这三人推杯换盏,街道的一个角落里,两个小孩在玩“拔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