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围屋的前世今生

卢文芳

早就听说洛阳有一座百年围屋，且名称为“乌鸦”，因了奇特的屋名，在明媚的一个春日，怀着几分期许和虔诚的猎奇，我踏上了探秘之旅。

从遂川出发，途经九曲十八弯的山间小路蜿蜒而行，在清风流水和花香四溢的应和声中，驱车五十余公里，来到了洛阳乌鸦围屋。

一

围屋位于湘赣边界的遂川县大汾镇洛阳村。村里的彭焕东老人带我走了神秘的围屋。来到客家彭宅前，眼前豁然开朗，一排古屋屹立眼前。整座建筑外墙为青砖，一排五栋。整座建筑以彭氏辉斗公祠为中心，左右各对称排列二直住宅。

屋前的禾坪宽阔平整，铺满黑色鹅卵石的坪上摆放着几个小簸箕，里面晒着豆角干、白皮辣椒和红辣椒，这是农家的味道。屏墙偏西部位竖有“乾隆五十九年甲寅岁次”款旗杆石一对，功名及姓名字迹漫涣，已无法辨识。

站在围屋前的晒谷场上远眺，长达四五十米的围屋后傍山、前依水，掩映在一片葱茏的绿色之中。灰白墙体流露出百年的沧桑，房体虽已明显的年久失修，但仔细地看，围屋里却是别有洞天。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照壁和壁窗，照壁约2米高，墙上雕刻着一个硕大的福字依然清晰可见，壁窗为圆形，也很大，像一轮镶嵌在半空的明月，镂空的花窗可让人隐隐约约地窥见窗后天井里晃动的花枝。站在这里，能感受“隔窗花影动，疑是故人来”的意境美。从照壁走进去，是一眼长满青苔的天井，天井后面是堂屋，供奉着这间屋子的各位祖先，堂屋的右侧有一通道，曲径通幽。跨过通道又有一天井，天井边鲜花灿烂，浓浓的花香弥漫着老屋的空间，花枝已很久没人修剪，但花朵还是热闹地开着 。

天井的一侧是壁窗，壁窗上有一副雅致的对联：乐处耕云兼钓月，适情载酒且携琴。另两侧为居住的房屋，房子已经旧了，但整个结构还完好，房檐下，精美的镂空木雕完好无损，房子也被居住的主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壁窗通往侧屋的廊心墙四周，画彩镏金，喜鹊、蜡梅、双喜、凤凰被雕刻得精美之极，栩栩如生，颜色光鲜明亮，最让我们吃惊的是，在壁窗后的廊门上，还有一面书卷式照壁，壁上刻着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千古名篇《兰亭集序》，可见林氏祖上應该是一个有文化、有品位的人。

禾坪前面厚实的墙垛外是一个半月形池塘，水面清浅，有鱼儿嬉戏。远望，池塘如一面半月镜子，阳光下，水光潋滟，美观透亮，天光云影共徘徊。“池塘”是客家人的“风水塘”，塘能蓄水，荫地脉，养真气，故有养人蓄财的寓意。风水塘外再砌一道围墙，围墙外种植着一望无际的黄桃，这是黄桃成熟的季节，一个个黄桃犹抱琵琶半遮面，羞涩地躲在树上咖色保护纸里等待人们的采摘。远山黛青，群山连绵，在云间伫立、瞭望、等待和坚守。顿时心胸开阔，有遗世独立、心旷神怡之感。彭氏后人告诉我，彭宅的围屋、风水塘和四周的花草茂林修竹与围屋的雕梁画栋形成一幅诗情画意的风景画。彭宅即古代阴阳思想的投射，也符合“天人合一”的哲学道理。

我站在彭宅的禾坪上端详围屋。彭宅石门上的青砖上镶嵌着遒劲有力的“笃庆锡光”四个黑色正楷大字的横联。 仔细琢磨才知，它出自先秦《皇矣》。描写周家的兴起，着重写王季、文王的父德。意在告诫彭氏子孙要诚实、守信、善良正直地做人，这样彭氏子孙们才会紫气绵绵，门楣生辉，福庆不断增添，天地赐他无限荣光。

我饶有兴趣地转来转去，老屋的神秘面纱摄住了我的专注，而彭焕东老人向我娓娓道来“乌鸦”围屋的传说，彭老说，围屋兴建升梁时，有乌鸦落于屋梁上，而乌鸦又是当地的吉祥鸟，乌鸦落梁则被当作围屋的吉祥象征，遂取名“乌鸦落梁”，后谐音称“乌鸦洛阳大屋”，所以被称为乌鸦洛阳，又称彭氏辉斗公祠，后统称洛阳围屋。

彭老先生告诉我，客家彭宅由客家人彭辉斗开基创建。彭氏原籍广东兴宁，清康熙三年（1664年）迁入本地，后以经营木材生意发家。彭宅始建于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嘉庆六年（1801）建成，历时13年。彭宅坐西朝东，建筑面积为4606平方米，占地面积为7830平方米。房屋面阔94米，纵深51米。客家彭宅历经了200多年的风雨，依然屹立不倒，彭老的介绍，让我敬畏顿生。

洛阳围屋内墙为木构件、土砖隔栈，五直房都有通道互为相通，四通八达，祠堂、住宅、厨房、仓库、学堂、水井、厕所等房内设施十分齐全。围屋整座房屋的木构件都是精雕细琢，花纹各异的花鸟，人物图案30幅，室内共有14个天井，24个厅，240多个房间，而且防火、防水、防御功能设施齐全、紧密。客家彭宅虽然建筑规模宏大，但一栋一栋之间既可独立，又互为贯通，很具有客家房屋古建筑特色。

客家彭宅门上，还镶刻有多副楹联，如：“二水合流徽地腾，双峰并峙蔚人文。”“天高秋占凤凰毛，日暖春生兰蕙草。”“东来紫气迎祥宇，南照珠光蔼瑞庭。”……

横联“晋益震观”的四个大字也是富有内涵、意义深远。“晋”是起步，进也，明出地上。“观”观察。“震”为雷，风雷激荡，是益卦的卦象。预示家族不断兴旺发达。“豫泰恒升”，“豫泰”指喜悦安康。“升恒”出自先秦《天保》“孝事其亲行有恒，移忠于君德日升。”这样的践行者一生的喜悦安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二

彭氏辉斗公祠的祠堂是具有典型的客家古建筑特色，一层为砖木结构，室内二进三厅二天井。大厅正中摆放着神龛，专门供奉彭氏世祖遗像。正厅精墙六扇花窗，镂空雕花，玲珑剔透，惟妙惟肖，显示了雕刻工匠高超的技艺。

祠堂建筑非常精美，雕刻绘画独具一格。祠堂里的藻井、门窗、斗拱、斜撑等均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和花纹。天花是遮蔽建筑内顶部的构件，而建筑内呈穹隆状的天花则称作“藻井”，这种天花的每一方格为一井，又饰以花纹、雕刻、彩画，故名藻井。藻井通常位于室内的上方，呈伞盖形，由细密的斗拱承托，象征天宇的崇高，藻井上一般都绘有彩画、浮雕。祠堂第一进藻井上绘有九星河洛图。这些与宇宙星空阴阳有关的浮雕绘画，寓意彭氏家族催丁、催财救贫的美好愿望。第二进藻井绘有世受皇恩图，寓意着彭氏家族希冀世代受着皇家的恩惠的美好愿望。第三进藻井中间绘有一个“福”字，四角绘四只咖色蝙蝠，蝙蝠张开双翼，两耳竖起，腾空飞跃，生机盎然，意为五福临门。卷棚绘有张良献履的民间故事。这个故事虽属后人虚构，但他赞扬了张良的聪慧过人。

卷棚上还绘有姜太公钓鱼的民间传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姜太公”端坐在清浅的泉水旁，身穿蓑衣，头戴斗笠，鱼竿垂钓在一泓清泉间，让人浮想联翩，“姜太公”到底是在钓鱼还是在等待那个让他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周文王。“姜太公”凝神屏气间恰似藏着千军万马，纵横捭阖。

藻井上还绘有千古一相管仲求寿等古代名人的传说、戏文故事或珍禽异兽，共约30余幅画。画工精湛，画风独特，现实生活和民间传统相得益彰，把客家文化和儒学经典巧妙融合。千古奇观，惊世绝版，令人惊叹！

走进围屋民居西屋，西边则为二房土木结构的三进四厅三天井。跨过高高的门槛，一面木质屏风立在眼前，屏风上的浮雕隐约可见，岁月让屏风变得古朴庄严，从屏风两侧的小门进入室内。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上下天光。一个十多米的竖式长方形天井嵌在几层的黛瓦屋檐下，天井下仅四十公分左右的小过道旁对称排列着屋舍，中间是会客厅，两边是住所，还有厨房、饭厅。

我抚摸着民居的里墙，粗糙且泛着土黄色，墙壁都是采用“金包银”砌法，即三分之一厚的外墙体用砖或石砌，三分之二厚的内墙体则用土坯或夯土垒筑；也有的外墙用三合土垒筑而成，即用石灰、粘土、沙子相拌，掺入糖、糯米等黏性物质。

民居的木板书法和彩绘图案保存较为完整。彭氏民居门楣上的石雕和木梁上木雕大字生动具体，气势磅礴，给后人以警醒，足以涤荡我们的灵魂。我忘记了我是一个游者，变成了彭氏家族的一员，接受彭氏先祖们给予我的儒家思想和客家文化的教育。

民居里屋的木梁上也有木雕“叙伦乐事”四个大字。叙天伦之乐，叙谈父子兄弟间的快乐之事。告诫后世子孙应享受家庭生活和睦完美的乐趣。民居内门、窗、墙枋上彩绘随处可见福、禄、寿、喜的吉祥文化图案，是我国民间艺术中的艺术珍品，彰显出浓郁的文化韵味。

跨过下厅两侧的木门槛，一口长方形天井立于上厅下方，苍穹之下，天井由青石板铺成，一缕缕光线照在地上如井水一般，小小的苔花上让宅院充满了生机。光影洒在被雨水冲刷得斑痕累累的青石条上，穿越时空的古朴感顿生。古语云：“水不宜直流，水不宜出门下，皆主耗散。”与天井配套的排水方式，使水流曲折而出，敛气聚财。

三

中国人讲究安居乐业，房子是每个人身心的归宿。住宅房屋需要与外界通风可以除去室内晦气，纳入自然的和顺之气，这也是天井存在的价值，风水上认为，住宅不仅需要镇守住的“地气”，还得接“天气”。天井正是接“天气”的渠道。天井与天相通，与地相连。天井与宅院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吐纳阴阳，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思想。上、下厅的精墙是镂空雕花的山木门组成，精雕细刻着各种形状的花纹：有扇竹温衾的黄香，有奉茶、讲古、讲伢啥等客家趣味浮雕，有晴耕雨读的书生，有蓑衣斗笠，犁耙風车等农事用具，琴棋书画，奇珍异兽，花鸟虫鱼等不一而足，各种镂空雕花，玲珑剔透，栩栩如生。客家彭宅的西边民居则为二房土木结构的三进四厅三天井的建筑格局。一进大门，一块雕花木质屏风立在眼前，屏风两侧进小门，就进入卧室区，卧室左右对称，中间隔一天井，采光通风都非常好。

走进一间卧室，卧室门旁砌着厚实的一米左右的墙，墙以上都是镂空的红木雕花窗子，一直延伸到一楼房梁。卧室安静祥和，只听见梁上有几只小燕子的呢喃声，远离喧嚣，世外桃源，天地人的完美融合。

“水有源，树有根。”敬祖祭祀是客家人沟通亲情和巩固团结的凝聚力。“敬神不如敬祖”，客家人的远祖来自中原汉族，长期以来，客家人重亲情，宗族血缘关系观念强，敬祖祭祀是他们重要的民俗活动之一。彭氏后人每年都会举行祭祖活动。逢年过节，彭氏子孙早早前往彭氏祠堂祭拜。

晚上8时许，全姓彭氏子孙先行集中“迎灯”，随着舞狮舞龙，锣鼓喧天，五花八门的灯笼，鱼贯而行，由村头迎到村尾后回到祠堂。九时许，祭祀仪式开始，锣鼓齐奏，鞭炮响声不绝，由二位族内年迈的族长、福禄寿喜俱全者主祭，一人唱礼，一人读嘱，其余裔孙按族辈大小，排在两旁或下方，捧香陪祭。主祭者须对祖宗牌位三跪九叩，三上香、三献礼，陪祭裔孙跟着叩首跪拜。然后读祭文，读毕接着赏灯，由选出两位青壮年站在中门，手捧大灯笼，一声令下，捷步登梯，把大灯笼安放在大厅两旁梁下，看谁快，谁就是胜利者，方焚烧祭文、化纸钱后，宣布祭奠完毕。由各房敲锣打鼓回到聚居地。

彭氏家族祭祖很特别。族里长辈先是准备好一张八仙桌，放置祖宗牌位前，接着把头天准备好的纸钱铺放在八仙桌旁，而后把大锅里舀出的半生的米饭舀进大甑里，把大甑放置八仙桌上，最后一步最为重要。全族大小按辈分依次排列在祖宗牌位前，一人把纸钱放到八仙桌下，点燃，火苗熊熊，不断加纸钱和元宝，一边烧，一边低声许愿，然后，燃放爆竹，跪拜三下。不消半小时，八仙桌上饭甑里的饭就会冒气，饭也慢慢熟了。当看到饭甑里的热气弥漫在祠堂里，饭香扑鼻时，彭氏家族的人们都会欣慰地感慨：祖先保佑我们了。

四

彭家人把饭甑冒气，看作是祖宗显灵。每年就这样带着祖宗的护佑和自己一颗虔诚的心努力地生活，这本身就是在传递一种正能量。但看似迷信的祭祀方法，其实也是有科学道理，饭甑里的饭之前就是从锅里煮得大半熟才捞起放到饭甑，外加之后在只隔一层木板的下面不断地烧火半小时，这样的热量传递也是非常大的，所以最后饭甑冒热气，饭基本煮熟，也是正常的。这与“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的儒家思想是相契合的。

在两晋至唐宋时期，因战乱饥荒等原因，黄河流域的中原汉人被迫南迁，历经五次大迁移，先后流落南方。因为“客家人”一路迁徙，披荆斩棘，历尽艰辛、流离失所，在外一直为“客”，所以定居下来后家族的和睦团结就显得格外重要。

顿时，一幅幅老人孩子其乐融融和夫妻恩爱、兄弟姐妹互助的场景浮现在我眼前，我站在天井下沉思许久，我仿佛听到孩子们“咯咯咯”的笑声和充满童趣的嬉闹声，仿佛听到了老人们和风细雨的教导声，仿佛听到了妻子依在丈夫怀里喃喃的娇嗔声，慢慢，声音随风飘散，从天井穿过檐牙，飘向天际，久久回荡。我也仿佛看到了彭氏的先祖们立在堂前对子孙们的谆谆教诲，举手投足都深深地刻在岁月里，从来都不曾湮灭。慢慢变成一种精神，融在每一个彭氏子孙的骨头和血液里，陪伴他们走过百年春秋。

客家彭宅的青砖黄墙黛瓦都已陈旧，但都别具风格。客家彭宅的每一块青砖都有神秘符号。彭氏祖先彭辉斗在当时是一个传奇人物。做事精明，为人仗义。修建彭宅时，所用青砖都刻上了“彭辉斗”三字。而今，那裸露的青砖上还可以隐约看到“彭辉斗”这三个字的痕迹。彭辉斗当年做木材生意发家后，在洛阳村还开了一家饭店，饭店所有饭食都用来救济当地的穷人，本村外村人每天都可以到彭辉斗的饭店免费吃饭，这样的善行持续了三年。

彭老先生滔滔不绝介绍，他说：客家彭宅历经200多年的风雨，最早有彭氏住户40多户180人，而后，慢慢发展，从彭宅走出去的彭氏后人就有6000多人。彭老先生这房四代单传，之前他这房拥有很多彭宅的房子，但终因人单力薄而放弃或借给同族的租住，现在还留有十多间房子。他爷爷早年做鸟硝生意，临终前告诫子孙：不要争房子，看后代争气就好。彭宅里乾隆时期出过很多状元；解放初期出过一个抗美援朝的英雄彭清明，还有一名黄埔军校的彭存武军官。1940年，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的彭存武回到家乡，受到村民的敬畏。光阴带走了彭存武军官，最后他给彭氏家族留下一条马鞭子和一根皮带，作为永远的纪念。斯人已逝，天地动容。

彭老说，1931年9月，王震率独立一师来遂川帮助工作驻扎在大汾。驻扎在客家彭宅的王济才、彭学渊等地主武装，经常出动匪兵骚扰红军。当年，围屋两边都设有炮楼，三个碉堡，又有处在一片水稻田当中，四周水很深，红军无法近攻，又没有炮，用枪射击起不到作用，只能围住困敌，在四周分布一些兵力，监视敌人一举一动，只要一出屋外就开枪撂倒。地主武装尽管凭借大屋的坚固构造和防御功能，负隅顽抗了40余天，地主武装最后粮草断绝，以失败告终。那天，彭氏后代彭作好领着我们站在彭宅禾坪上指着东面的山头说：红军战士就埋伏在那个山头上。他又指着彭宅外墙青砖的一个坑洼处，凝重地对我说：“彭宅外墙都是原来的结构，墙角的凹陷处，就是当年红军攻打围屋时被子弹打烂的。”

此刻，我仿佛看见了红军战士的身影，耳边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围屋的外墙上残存许多不同年代的标语。“杀富济贫，打倒反动派！”“我们是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对于共产党员来说，也就是要站在党的立场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等等标语，富有深深的时代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