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驿(澳大利亚)
一
墙壁在移动。我们随之一起移动;墙面镶嵌着大镜子,反射出许许多多张面孔。大多是陌生的,即便天天见面,搞得脸熟得不得了,也还是陌生人。这就是城市,环绕着我们,在空间上可以很小,在視野里又可以很大,比森林辽阔,比洋底幽深,装入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上下移动,要么上升,要么下坠,静止不可能,其他方向移动更不可能。这是我们的城市,可以有无数内部的路线,展开探险的旅程,始终困于其中,这个盒子通称为电梯。
忘不了进入我们城市的第一次探险旅程,就是在一台电梯里。我上下几次,满头大汗,那个春天并不太热。找不到目的地,地点在商城西峰底层,花岗岩墙面上的豹纹斑点,一字排开三台高大上的电梯,闪烁的楼层数字和箭头,到达时的叮咚声……这样子,遇上一位穿绿西装、戴墨镜的国产绅士,商城里独一无二的薄荷绿西装西裤,超越了黑灰蓝的传统,却止步于黄粉紫的夸张,既面熟又陌生。我后来曾反复确认,那是一位在危险边缘行走的老克勒。
我问了一个简单而愚蠢的问题,绿西装老克勒摘下墨镜,露出标志性的善意微笑,弯曲的左胳膊肘上挂着一柄黑雨伞。他不卑不亢,眼神穿透我的胸膛。我跟着那向导,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走进那家名列世界500强的保险公司。我是来面试的。这家鼎鼎大名的美商公司总部位于华尔街,总舵主是一个矮小的犹太老头儿,《华尔街日报》将他描述成眼睛眨也不眨24小时昼夜不停盯着保险箱里钞票的人。在这犹太老头儿的英明领导下,集团营收从1970年的千亿提升至2000年后的万亿,成为全球金融保险业中不折不扣的巨无霸。面试那天,绿西装把我留在前台,并跟一个姓丁的女秘书交代了几句。在我惊喜的注视下,他走进门口标明“理赔部”的地方。
二
两周后复试,仍由丁秘书安排。一个月后,我来这间美商独资保险公司正式报到。上班第一天,我们一批新人有十来人,被中国区总裁徐老板牵着鼻子满世界转悠,重遇了那位绿西装老克勒。徐老板从台北来,是一位忠厚内敛的儒者型总裁。他郑重介绍说这位人生赢家大帅哥叫姚剑锋,记不住没关系,我们都叫他老姚。
公司同人取了徐老板的国语发音,第二声变成第一声,老妖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副总裁桃丽丝好像是为了抬杠,同样带着所有新人在公司里面转了一圈,在财险理赔部内,我终于想起来老姚是谁。老姚并不老,他没有认出我,脸上还挂着善解人意的笑,眼神更加有穿透力。
报到日中午,新人们和老员工一起去楼下就餐,我执意要给老姚买单。他一愣,新人吉姆反应快,说史蒂文替我也付了吧。我没来得及反应,老员工凯尼嘻嘻笑着,晃着肩膀上来说他没带钱包,要不一块儿结账。凯尼不好意思吃独食,把其他新人都招拢来,包括我的校友嘉娜。我正在左右为难,老姚二话不说,推开我,掏出钱夹,把我和凯尼一干人等的单子全买了。每份午餐金额不多,但乘上人数,总额也不小,他给我留下深刻的好感。
公司刚刚获得外商独资保险企业营业执照,上海代表处升级为分公司,准备在国内大展拳脚,对我们这批新人非常重视,安排了三个月的亚太区培训。培训末尾,老姚代表老员工做欢迎致辞,他讲得天花乱坠,新人们无比兴奋。从此,新人们都成了老姚的朋友,我们这就熟到当面以“老妖”来称呼他,他非常享受这种亲热的戏谑。
我留了个心眼没说。大二那年,一次英文培训机构的免费讲座,讲师是当时正走红的某成功学大师的得意门生,比我们大个七八岁,绅士做派,五官端正,高鼻梁架着金丝边圆眼镜,左臂有事没事总端着,像花样美男的矜持姿态。但他一点儿也不娘,明星似的闪亮登场,先问大家今天来干吗?是来学英语的吗?来学人生经验的吗?不是!首先是来交朋友的。然后问你们愿意跟我交朋友吗?大家齐声回愿意。他说那你愿意跟身边人交朋友吗?有谁会不愿意,他又说那你们都转过去,给身边人捏捏肩,捶捶背,帮他们缓解下疲劳好不好?我们都说好。这么做了,下面大家互相认识下,左右互相握手,说一声你好。我们也照做了,大家都很开心。接下来,讲师要我们做的游戏蛮有意思,叫作坐电梯。朋友们一起坐电梯好不好?大家分成若干个小组,一起来坐、电、梯。
讲师正是老妖。偌大个上海,老克勒不在少数,论到行走中的洋场老克勒,只遇见过这么一个。姚老师如何变成老姚,老姚如何变成老妖,容我慢慢道来。
三
“认识自己”,这是苏格拉底说的。认识别人眼中的自己,这是老妖说的。我一直记着。他做过我师父,虽然只是短短三个月。
我,作为一种独一的认知,是不存在的。不同人眼中对同一个“我”存在着各种不同认知,彼此难以调和。我存在于别人的眼中,而不是我自己所能拥有的。每人都该有与自身相符的名字,也就是绰号——或突出特征,或反映往事,或表现喜恶,但无不表现出别人对我的认知。这些认知的重合点,恰好可以用一个绰号来总结。老妖就突出了一个老克勒与众不同的行为特征。他每天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晴天,胳膊肘挂着英国式的黑雨伞。雨天,那大伞撑开,罩着身边一位气质长相均为上乘的佳人。他总是乐意为认识或不认识的异性打伞。他有一个怪癖,爱在工余到西峰底层电梯间,看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而不像凯尼、吉姆他们那样溜出去吸烟侃山河。因而,他又是非典型的,接受了老妖这种不礼貌的绰号,却不能随便归入传统老克勒的范畴。
进入市场部,第一个主动带我出去拜访客户的不是本部门美国经理泰伦斯,而是理赔部经理老妖,搞得新人们都很酸。泰伦斯,三十出头的白人小伙子,脑袋秃了,大家背后叫他秃伦斯。他常常不在办公室,也就无须他同意,跟老妖一起外出方便不少。我把刚批发来的美国市场营销学忘在了脑后,跟老妖雇一辆桑塔纳,出没在魔都的时尚地标。在办公室,他是彬彬有礼的姚经理;走出商城,他才显出老妖的本相。拜访客户只是插曲,正经事是享受户外的阳光。午后两点,他带我去七重天吃饭喝酒,头一次我有点儿窘迫,他说这有什么,秃伦斯这会儿还在酒吧里泡着,把头发都喝光了。他告诉我秃伦斯是美国富二代,老爹是亚太区高管,他来上海公司镀金,只是为升迁做铺垫。
老妖喜欢本帮菜,注重养生,少食多餐。我想我是喝多了舌头打滑,我说老妖,恕我冒昧,我们其实早见过,你还记得那年的英语培训吗?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镜片后面一闪而过。他嘿嘿一笑,拿起餐巾,掩住朝上弯的嘴角和雪白的牙齿说,史蒂文,别在公司里说,那里没人理解我。
我酒醒了一多半,老姚江湖起家,也要个脸,老江湖羞谈江湖。江湖不是一个好地方,但没有江湖,职场没准也不是一个好地方。绍兴老酒加话梅姜丝,喝得脸皮发红,他把账单结了,要我回去填个报销单,他来签字 。
回来路上,他叫出租车在南浦大桥上转两个来回,说要看一看两岸风光。简直是习惯性浪费公司业务费用,但他完全不在意,眼睛贪婪地摄取着滚滚浦江水的浪花,眼镜片上泛出片片霞光。我想到的是港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感觉自己像丁力,须臾,觉得离老妖很远很远。
回到商城,一天快结束了。在西峰底下等电梯,提示灯闪烁着,电梯到达的叮咚声不绝于耳。他手指头一伸,对我说,那部电梯不要坐,千万不要。
顺他手指头看过去,除了布满豹纹斑点的光溜溜花岗岩石壁,什么也没有。他口齿清楚,但似乎是喝醉了,像煞有介事。我又想起大二那次英語培训会上,他就是有那么一点儿癫狂,那么一点儿认真。
当年更年轻的老姚讲课如火如荼,不讲学英文,全程围绕个人奋斗。奋斗成功的诀窍在于坐电梯,走楼梯太慢了,你得找到电梯,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要么往上,要么往下,不进则退,这就是人生。属于你的电梯在哪里呢?你看上海滩大亨某某某发迹,不就是找到了师父,学会了坐电梯。我心说,这不是心灵鸡汤嘛,怎么会这样,不断仔细观察左右,听众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就奇怪了,没半点儿用,我讲的都比这高明,难道说全场都是傻瓜,就我一个清醒?也许就我一个傻瓜,别人其实都是对的?我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全场蔓延。姚讲师不断煽情:跟我一起喊crazy(发疯)!我的体内有一只大鸟睡醒了,它在扑腾翅膀,向往冲撞。终于忍不住了,我也嗨了,跟着喊crazy,许多只鸟冲出了喉咙口,喊得挺爽,释放了自己,纯粹破坏性的全身心投入,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培训末尾,当然是要报班,费用当然特别贵,身边人纷纷报名。不仅提高英文能力,也培养做人素质,顺道改变人生,登上成功巅峰。成功梦像是癔症,传染了所有人,报名率95%,幸好,我当时屏住了,英文已经不错了,仍然需要坐电梯,但不是这种模式,其实,主要还是舍不得钱。回来后,我思考了半天,在一个独处的环境,脱离了羊群效应,冷静下来,方始觉得智商非但受了极大挑战,也受了极大侮辱,做人不能那么容易被集体催眠。到底是我傻,还是与会的人都傻,很可能,全场的人都在特别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是我傻还是人人都傻。
姚老师讲到满脸通红,汗湿全身,始终是在台上引领群羊坐电梯的操控者。他是不是会读心术的催眠大师呢,每念至此,我忍不住隐隐担心。
四
我们这批新员工进入市场部不到三个月,桃丽丝就给自己办公室换了门锁,在例会上发一通脾气,搞得大家一头雾水。过了一阵子,消息传来,说是财务部惊现高额国际长途电话账单,有人使用副总裁办公室里的电话偷打国际色情电话。那种电话通常一聊就是大半天,常常发生在下班后。市场部电话也有盗用现象。桃丽丝因此断定是市场部新人淘气。
市场部小伙子们一边在叫冤,一边面面相觑,心中窃笑。电话是凯尼起的头。凯尼圆脸圆眼睛,笑容挺可爱,从前是五星级酒店的门童,跟秃伦斯在酒吧间里混熟了,稀里糊涂就进了保险公司,成了市场部资格最老的员工,但他连个大学本科文凭都没有。因此可以断定美国佬不在乎文凭,更有人暗指凯尼入职跟他带秃伦斯去古北按摩有关。实际情况是这种电话发展成共谋行动,市场部每个小伙子(包括我)都打了。照凯尼的话说,不打不是男人,好比黑帮入伙仪式,每一个人的手上都要有血。
丁秘书平日里挺严肃,斯斯文文,不怎么作声,跟市场部的嘉娜最要好,整日里同进同出。所以,我提议可以找嘉娜帮忙,能不能让丁秘书透透口风。嘉娜是我在第二经贸大学的校友,比我低两届,大骨架,高身材,短直发,干净利落,我对她印象不错。
凯尼说,找嘉娜,真的吗,就把眼角瞟着我。
吉姆阴阳怪气:史蒂文,嘉娜对你没兴趣的。
我没反应过来,谁说我对她有兴趣。其他人就起哄,都叫我去找嘉娜。
老妖从财险部走出来,招招手,把我叫过去,暂时解了围。我把刚才的事简单讲了一遍,他听完笑笑,说了一句:小儿科。
中午,他拉我去吃饭,在附近的生煎馆子。之后,他和我站在西峰底层电梯间,叮咚叮咚,声声不断,他就是不挪步。我觉得他并不是在观察电梯厢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像是在琢磨最西面的一堵花岗岩石壁。
就是那时,他问我想退休吗?我说太早了吧。他说他的理想是35岁退休,之后再用同样多的时间跋山涉水,游遍全世界。70岁写回忆录,80岁开始等死。
我说,万一80岁之前就挂了?
老妖淡淡一笑:你已经完成了看世界,早一点儿晚一点儿死有什么关系?
老妖,你今年都过30岁——
老妖打断我说是啊,你们不懂,除非改变人生……
他的手指头又戳着那堵光溜溜的花岗岩墙壁,那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有时候,老妖是这么神秘莫测。
五
周末下班后,我和老妖在楼下吃便饭。饭后,他不让我走,要我陪他回一趟办公室。从西峰电梯上来,桃丽丝的办公室门关着,暧昧不清的光影穿过了落地磨砂大玻璃。他示意我轻手轻脚贴上去,立在门外听壁角。里面有女声窃窃私语,间或有调笑声,听了七八分钟,忽然没了声息。我们惊觉,一先一后退出。
商城以外的大上海,城市灯火早已盖过了星光,露出经济全面起飞的雄姿。晚风吹得胸口发凉,我说没想到是她们。
在桃丽丝屋子里锁上门倾谈的是丁秘书和嘉娜。老妖掸了掸裤管上的灰,异常平静地说,她们俩谈好久了。公司里都晓得。
这个“谈”的特指我明白,但我仍吃惊。他说这是她们的自由,别出去乱讲。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或男朋友,我摇了摇头,吃亏了似的反问他。他说他有正妻,明媒正娶,叫倩倩,管她叫小妖。
我在他办公桌上看见过一张相片,老妖背上伏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齐耳短发女孩,女孩笑得很好看,将头亲昵地贴在他脸颊上。
他说阿文,婚礼上,我用手抱小妖起来,没有四两重,十足亲骨头。不是轻重的轻,是亲亲的亲。有时候,她嗲起来,我只好死给她看。有时候,她凶起来,像是陌生人。我觉得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在一夜之间被大风刮走。
我感动了。他第一次把史蒂文缩略为阿文,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美国公司里形成了一种中西合璧的绰号文化,老妖配小妖,无可挑剔,无话可说。我觉得他有点儿成功人士的悲观,也就是矫情。
老妖是我的好老师,更是好朋友。他尽量罩着我。到了不回避隐私的地步,我知道老妖把我当自己人了。很快,市场部所有人,包括秃伦斯,都看出老妖对我的偏爱。老妖向秃伦斯提出要我去理赔部,秃伦斯表示要桃丽丝决定。桃丽丝很干脆,一万个不同意,因为市场部缺人。老妖说理赔部更缺人。办事处才升格为分公司,到处缺人,老妖的理由不是胡搅蛮缠,老妖的行为就是胡搅蛮缠。桃丽丝被老妖缠得头大,几个回合之后,不得不同意将我暂借给理赔部三个月。从那时起,我名正言顺跟老妖在一起,形影不离,整整三个月,跟他在一起,在亦正亦邪之间摇摆。
这种做法是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我问老妖。
当然,他说。但他的话外音,我听懂了。理赔本身在这家跨国公司里就是一种荒诞的存在。他抬手谢绝了我递过去的香烟,起身站在窗前,朝着窗外东西延伸的南京西路展开双臂,一边指向江边,一边指向机场。他说,没有一个老板喜欢赔钱,这要求我们把理赔报告写成拒赔报告,但理赔部怎么能把理赔做成拒赔呢?保险公司,而且,还是美商保险公司,拒赔在道义是说不过去的,也不符合资本主义精神。
老妖出身于人保,学历不高,但读书颇多,领悟力惊人,他用一段马克斯·韦伯掺和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话熬制心灵鸡汤,来开启业务指导。除了文学作品以外,他是第一个正告我人生困境的人。在这里虽不能以师徒相称,但我是他钦点亲授的弟子。在万事开头难的新理赔部内,他手把手指导我如何把理赔报告写成模棱两可的拒赔建议书,列明拒赔理由,但不做结论,上交给总裁办的丁秘书。
丁秘书转给副总裁桃丽丝。北京女人桃丽丝,哪怕是在美国总部,都堪称传奇。她没上过大学,起步只是北京代表处的小小打字员,头一次为美国老板打信,她大汗淋漓,湿透了内衣,用两根手指头鼓捣半天,才打完一封两百字的信函,气得牛仔出身的美国老板发誓要用领带勒死她,她居然把一份道歉信打成了宣战书。但就是这个女人,愣是坚持独身主义,从打字员一步步爬上了首席代表的位子,一个人揽下了北京王府饭店的保险单。每提到此事,她爱说王府饭店500间客房,是她用嘴皮子一块砖一块砖砌起来的。现在,她没这么说,实际上,她半天没说话,中年女人的大脸盘保养得雪白滋润,光用细长的眼睛在报告和我脸上转来转去。对我这个新兵,她很吝惜她的嘴皮子,生怕一块板砖掉在我脑袋上消受不了。但理赔如此重大的决定,仅仅取决于她一个人的水泥嘴皮,在拟定的拒赔理由中挑选,赔不赔,赔多少,怎么赔。
理赔,除了让资本家满意以外,好像就没有其他意义,然而,理赔的存在是必要且合理的。意义常常使人深度绝望,但我们又不能不回到意义的立足点,否则,无法看清保险业的真相。
逢到我对着报告发牢骚,老妖坐在经理座椅里转半圈,面对窗外说,阿文,这是一个荒诞的地方。我们是外商独资保险公司,更不幸,我们是最早拿到牌照的美商独资保险公司;最不幸,我们是美商独资保险公司里的理赔部。My God,天底下不幸中的不幸,我们是理赔部中唯一的两个人——男人——作为女人的下属。
六
凯尼说,他是男人都嫉妒了,凭什么老妖对我如此信赖。但奇怪的是凯尼去过好多次老妖的小家,我从未去过。凯尼这样嘴快的人嫉妒心不强,而同为新人的吉姆是掩饰不住地嫉妒,但他像别人一样去不了理赔部,也去不了老妖家。老妖像保护军事机密那样保护着他的倩倩。他们一直没要孩子。他说倩倩骨盆小,不适宜生育,担心她难产,也不愿她剖宫产挨一刀。圣诞庆祝会场上,倩倩到公司唯一亮相了一次。她很害羞,全程在边上,垂手含笑,默默望着老妖又唱歌又跳舞,丰姿英发,风头一时无两。除了“百搭”凯尼以外,谁也没能跟倩倩说上话。当时,我们都以为倩倩和老妖,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对。
吉姆终于如愿以偿被选中,前往设在香港的亚太区总部受训半年。在这期间,商城里谣传看见老妖雨天的黑伞下面多了一位气质美女。说得最起劲的是嘉娜,有鼻子有眼。下雨天,老妖常主动给异性(包括嘉娜在内)撑伞,本来没什么奇怪,但这几回不是女同事,而是一位谁也没见过的长发女郎,后现代长相,完全不像倩倩。我起初不相信,但老妖身上的一些变化让我重新审视谣言。
有一些场合,老妖不带我同进同出,一个人独来独往,行色匆匆。我不免注意到那一次,驱车前往宝山,返回途中,老妖叫出租车停在虹口边缘的一幢普通多层民居门口,擺手让我留在车上,他一个人上去,半小时后下来,神情严肃。
这样的事重复多次后,我默默记下了那个地址。下次,我单独打车经过北城区,故意在城郊接合部那幢楼停一下,上楼。我从二楼开始敲门,大白天的,很多人家无人,很快,我在三楼那户民居找对了人。铁门里面出来的是一个像《新老娘舅》里柏阿姨的中年女人,她一本正经地大惊小怪:姚先生啊,他叫侬来的,不作兴的,他哪能会叫别人来我这里拿资料?他从来都是自己来看资料的。
我端出老妖的迷魂汤,加上公司教授的营销话术,柏阿姨被绕晕了,她说好了好了,看侬不像坏人,资料给侬。
我拿到厚厚一沓档案,里面有照片、地址、电话、履历,全是单身白领女孩的征婚信息,上面做了五角星三角星打钩打叉等各种记号。柏阿姨是虹口区小有名气的婚介,专营外商企业金领,收费不菲。但她马上反悔了,不行不行,姚先生是高端客户,他会生气的。我要给姚先生打个电话。
我赶紧将档案还给她,叮嘱她不可声张,否则,姚先生的太太也会生气的。她立刻听懂了,脸色煞白,连连说OK。
我用下流手段掌握了老妖的秘密。不难推测出老妖和倩倩的婚姻出了问题。有那么一两次,老妖说起周末上他家吃饭,我找理由谢绝了。我其实很想去,但说出来的却是不,也许是怕见到倩倩那甜美静谧的笑靥。我这个处于对异性似懂非懂阶段的人,开始对婚姻的杀伤力惴惴不安。
七
我回到市场部,公司出事了,上上下下陷入了大混乱。丁秘书休年假,嘉娜请病假,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当时没有人把她们联系到一起,直到桃丽丝天天抱怨丁秘书的工作没人做,秃伦斯也开始在会议上询问为什么嘉娜逾期不归。不知是谁首先联想起两人的非正常关系,丁秘书三十好几的剩女,大龄未婚,跟没有男朋友的嘉娜走得很近,大家其实都很谅解,常不露痕迹地予以便利。但现在两人的失踪加上吉姆的跳槽,似乎一下子把每个人的心攥紧了。调查的事交给人事部,他们联系了两个姑娘的家人,发现丁秘书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利用职权,伪造中国公司总裁派遣函,取得了美领馆签证,直接把嘉娜和她自己两个都派去美国总部开会。美国总部当然没见到她们,这两个高学历高智商高颜值的姑娘在漂亮国一落地,就凭空消失了。徐老板和桃丽丝素有嫌隙,这下抓住了桃丽丝的把柄,开始在领导力上大做文章。桃丽丝一气之下,也请了病假;秃伦斯纵然上面有人,也不免垂头丧气,好多天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不是发呆,就是喝醉酒似的骂骂咧咧。市场部里面气氛诡异,而我对此完全没有预备。
回到市场部,虽然理赔报告已经写得不错,但这帮不了我的营销指标。三个月缺席使得我的业绩空白了一大段,秃伦斯在业务会议上狠狠表扬了几个承揽财险单冒尖的新人,接着,狠狠剋了我一顿。会后,凯尼晃着肩膀过来拍拍我,把我拉到外面走廊上说,好好干,赶上去。
凯尼这小子资格那么老,业绩始终跟我差不多,却总能混得让秃伦斯对他的业绩视而不见。我的脸上肯定是茫然一片,他望着走上来的老妖说,你怎么不帮帮咱们史蒂文,把他弄到你那儿去?
秃伦斯不在视线内。老妖看了看四周说,资本家还是资本家,桃丽丝和徐老板都不同意把史蒂文给我,说是秃伦斯的意思。
是不是老妖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秃伦斯?我正在迟疑,凯尼说不可能。他跟秃伦斯熟,秃伦斯才不在乎市场部有些什么牛鬼蛇神,肯定是桃丽丝不乐意。凯尼给我出主意。他在来财险公司前,曾在徐老板治下的寿险公司混过行政。他有一个本事,即便不学无术,可不管在哪里,总能混得风生水起,圆眼睛永远摇晃着乐天的火苗。他给我引荐了寿险年度销售冠军司马,让我跟司马去做市场。司马谈他的寿险,我谈我的财险,各做各的,互不干扰。我提供出租车等营销费用,他提供客户名单和拜访计划(这间公司给财险营销人员提供业务费用全报销,却从不报销寿险业务员的费用),寿险财险各取所需,互助互惠。
我望着老妖,老妖不屑一顾,对凱尼说,搞什么花头经。
我每天雇出租车载上司马,照他安排的路线,前往不同的企业洽谈。按凯尼的计策,我跟司马组成了营销团队。司马不愧是上年度寿险金牌销售,他的市场拓展计划一做就是五年之久,这个组合打开了市场局面。但财险单不是寿险单,承保金额巨大,财务经理无法单独做主,都要通过总经理、董事长,层层上报,最后由董事局定夺,审批周期相当漫长。往往司马拿下这家企业的员工寿险保单,挪往下一家企业好几个月了,我还在这家企业的某个程序里耗着。合作计划仅仅开了个头,不得不改为分散行动,出租车报销费用却与日俱增。为了降低探访费用,我开始顶着烈日,单独骑单车出门。那个夏天特别热。
我的脸在那个夏天遭遇了灭顶之灾。妻子如今有时候还会说我皮肤粗糙——那年夏天留下的瘢痕。她不知道我在那个夏天中了暑,内火攻心,很快躺倒了。等到病愈,回到商城,同事们大吃一惊,我的脸上红彤彤的,布满了凸起的紫红色痘痘,感染化脓,惨不忍睹。大家都不明白我发生了什么,凯尼晃着肩膀出来,呵呵笑着,说要是史蒂文结婚了就不用治了。旁边有人骂他胡言乱语,他又拍胸脯称有法子。他认识包治痘痘一针见效的老中医,此话不假。那个中医院在卢湾区弄堂深处,老中医是一个像凯尼一样乐呵呵的白大褂老太太。她拿出粗大的针筒,一边往我脸上扎,一边告诉我不是一针,而是一个疗程见效,三十年不复发,但皮肤不能像原来那样光滑,男孩子怕什么,有点儿瘢痕才像个男子汉。
八
一个月后,我回到商城,脸上已经没有那么恐怖,但每个人看到我像不认识一样,市场部里冷得像个冰窟窿。第一个找上我的是秃伦斯,他像是一直在等我。他把我单独召到他的办公室内,蓝眼珠盯着我足足有半分钟,没有骂人,连寒暄也省下了,客客气气,拿出预备好的两封英文信,一封是辞职信,一封是推荐信。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但不想露怯,提笔照他的意思在辞职信底下签了字。推荐信写得很棒,说本公司非常痛惜满足不了史蒂文的事业心,史蒂文是市场部的宝贵资产,云云。
我成为中国公司有史以来第一个体面辞退的本地员工,入职时间前后刚好一年整。这是我踏入社会以来的第一个大失败,这件事激起了市场部新老同事极大的愤慨。他们面色凝重,纷纷回避,仿佛都预感到了资本家的铡刀终有一天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老妖埋头在理赔部,从头至尾没有发声,连活蹦乱跳的凯尼也借口做业务外出了。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有人悄悄来看我,却是一个前后没说过几句话、平日异常安静的女同事。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是外贸毕业,打算回去做外贸老本行。当天,她塞给我一个联系电话,她已经把我推荐给了她在古北新区做外贸的朋友。我就这么灰溜溜离开了世界500强公司,前往一家叫作好利的名不见经传的国贸公司上班。
那天下午,好利公司漂亮的前台小姐庄薇叫我的名字,说有人找我。老妖依然一身薄荷绿西装,系着蓝黄大花底意大利真丝领带,头发纹丝不乱,但脸色更白了,依然不卑不亢,眼神穿透我的胸膛。他说在古北办事,一会儿等我下班他请我吃饭。我说不用,今天也许要加班。其实,好利是新公司,业务清淡。在电梯间,他看出我的低沉,拍拍我的肩膀:有点儿事跟你说。
那天的晚饭吃得很闷,老妖选了很贵的日本料理,我低头狠狠地吃,反正是老妖买单,好像他欠我什么似的,但回头想想,他什么也不欠我。他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没有谴责秃伦斯落井下石,也没有抨击桃丽丝的冷酷无情。他说他也离开了商城,改去一间意大利保险公司代表处做首席代表。我祝贺他高升,他说是低就,薪水降低了三成。他正在请律师告原雇主,虽然律师告诉他胜诉机会不大。
我惊道:你告权势滔天的美国金融巨头?他苦笑说,只有你可以陪陪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叫了出租车,我们一路向东,停在商城。我的脚步越来越慢,生怕遇见什么熟人。但十点多了,实在是多虑,这么晚市场部、财务部、行政部、人事部都没人加班。站在空无一人的西峰底层,灯光覆盖不到的暗影遮蔽了老妖的脸。他指着三台电梯,问我看见了几台电梯,我说三台。他叫我闭上眼,再睁开,有几台。我看着一字排开的闪亮的金属电梯门上映出两个男人扭曲的身影。我犹豫着说有三台。老妖的喉结剧烈耸动。有人从电梯门里出来,扫了我们一眼,没有停留。
我们走到商城外面宽阔的人行道上,老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说册那,只有我能看见。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爆粗口,因为遭遇两件官司。倩倩提出了离婚诉讼,房子没法分割。我立刻想到了那个陌生的长发女郎,但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不是外遇,也不是倩倩或者他自己变了。天气顶热的几天,手脚勤快的倩倩却没有把绿豆粥放入冰箱,害得他吃了上吐下泻,食物中毒发生了两次,他进了两次医院。他和倩倩头一次爆发了争吵,动了手,他打了她耳光。倩倩气得回了娘家,一个月之后,当他去把她接回家。在半路上,他们俩大吵一架,这回是倩倩动了手,她不同意他辞职,但他怎么能承认是自尊心使他把炒鱿鱼继续说成辞职。而倩倩也不肯承认去了医院打掉了孩子。恋爱期彼此迁就,因为一辈子没那么长;结婚后彼此无法迁就,因为一辈子实在太长。一旦荷尔蒙期过去,伴随男女始终的是无止境的孤独。
他淡淡地说自己就要这么一直孤独下去了。
九
夜晚的商城一如既往,呈现出智能化国际公共服务的面貌,外墙不加粉刷,保持水泥本色。面积近20万平方米,呈山字形。东峰三台电梯,西峰三台电梯。无论你早晚搭哪一台电梯,概率都是1/6。沒人对此数学计算有异议。但老妖说不对,还有第七台电梯,就在我们常走的西峰。他没喝酒也没做培训,说得很认真,说他能看见第七台。美国设计大师的创新杰作在于商城不只有六台电梯(四台客梯、两台货梯),商城还有第七台电梯,就在最西面,第六台的旁边,但不总是能看见,需要一点点运气。
他是在结婚前的犹豫之际,看见了并不存在的第七台电梯。太奇怪了,西峰怎么会有四台电梯?他从来没有乘坐过第七台电梯。他把倩倩带到商城的那一天,他对倩倩说坐西峰电梯,倩倩毫不犹豫走进西峰最西面的那一台,看见他像今天那样还是站在原地。他说我们要坐旁边那台。哪一台?那一台,七号电梯。倩倩那时候才知道丈夫已经把所有电梯编了号,东峰一到三号,西峰四到七号,但她看不见七号电梯。她觉得他疯了。
我像倩倩一样看不见。我压根儿不相信有七号电梯那么一回事,但老妖坚定地说,信不信由你。他摸着第六台电梯旁边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就在这里。他得意地一笑,忽然悲伤起来,长吁短叹说,只有我能看见七号电梯,就是说,它一直在等着我。这是命。
那天晚上,十一点十三分,我目睹老妖走进了所谓的第七台电梯,我所看到的是他就那么一直往前走,有点儿迟疑,或者说慎重,慢慢跨出一步,后脚跟上去,穿过墙壁,消失在布满豹纹斑点的花岗岩石壁里面。不是魔术,也不是幻觉,不是老妖疯了,就是我疯了。我在原地愣了不知有多久。老妖在进去之前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手机、钱包、零钱、出租车发票、钢笔、纸巾、便笺纸等。他清点一番,将手机和钱包装入裤袋(钱包里有一张倩倩的相片),其他连同绿西装统统交给我,他说太热了,他得轻装前进。他就这么在我眼前消失了。六号电梯门打开,涌出来一群比我们更年轻的年轻人。他们嬉笑打闹,无忧无虑,似乎世上所有的门打开后,到处都是鲜花和掌声。
我忍不住尿意,从商城中间的自动扶梯上去找厕所。等我从秃伦斯爱去的酒吧间出来,回到西峰,我用好利公司配给我的手机拨打老妖的手机,但无人应答。他不在服务区。我打老妖家里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我仍然看不到七号电梯。我从四号、五号、六号电梯上去,再下来,反复不知多少次。电梯透明的那一面,让我见识到外面的柔光像一场大雪覆盖了城市,所有形状尖锐的事物都被抹去了。在雪层下面,城市仍然像火车按着旧日的时间表开进一个个站台。人们在鲜花和掌声里面,发出欢乐忙碌的声响,没有人觉得世间缺少了什么,除了我。
这是何等的孤独,何等的孤注一掷。
十
我一直没有看到所谓的七号电梯。老妖说需要一点点运气。我是没有运气的那类人,买彩票去赌场永远输钱。我离开商城时候是凌晨一点。第二天我睁开眼,就拨打老妖手机。直到下午,我在犹豫要不要报警,老妖打来了回电。他在家里刚刚睡醒。
他的声音变了,极其疲惫,极其沙哑,我几乎听不出。他说昨晚在商城电梯里,从西峰底层到最高层,从城市脚下爬到头顶,从头顶跌落脚下,人被缩小,又被放大,肾上腺素升高,再降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好好坏坏的老样子。他想这就是人的一生。在一个小小的密闭空间里上下,一次性完成了。因为只有一次,彩排就是正式演出,无法后悔,无法修正,永远出不去了。但毕竟他走进去了,走进了七号电梯,也走出了七号电梯。
天是墨蓝色,夜还在生长,风是虚弱的。商城保安依然记得招呼,姚先生长、姚先生短、姚先生鼻子上开了一朵花。他想寻找这事情的隐秘之处,想把这事情看作是一场车祸,但他活着,像别人一样活着,好端端的,一切都似乎很正常。可是,他知道不对,他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每一个人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他发现每一个人都变了,也许是他看每一桩事物的角度起了实质性变化。他已经回不去了。说到最后,他竟然哽咽,我几时见过师父哭泣呢?他在电话里疯狂而绝望地说,没有退路。我不认命,也不怕,我想再活15年就够了,把两桩官司打赢,把倩倩要回来,把事业挣回来,人活着就是一口气。
他31岁还未到,竟放弃了35岁退休、35年看世界的理想。我由衷地说,老妖,没想到你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他喘着粗气,并不认同把挣扎说成是强大,转而又说人生终究是无聊,这是一个荒诞的地方。
我的头脑里陡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他并没有走出七号电梯。
凝视着衣橱里挂着的那件绿西装,我感到不寒而栗;一旦想起老妖,会有立刻下楼叫出租车去看他的冲动。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找不到他的家。他和倩倩的离婚官司结束后,他的公司手机也停机了。他没有留给我能找到他的线索。从此,我同他失去了联系。据说他离了婚,辞了职,一意孤行卖了房子,去了北京做京漂。
记得还在理赔部的日子,他和我坐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出租上南浦大桥,超过一辆老旧的集装箱卡车。我们兴致勃勃谈论从大桥上如何看风景,他突然不作声了。我从眼角瞅见他注视着向后退却的集卡,那司机稚气未脱,穿着带号码的红背心,光着膀子,车窗大敞,不知天高地厚,迎着大桥上的狂风,吃了一嘴雾霾,既开心又忧伤,大声唱着张楚的摇滚: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随风飘散,随风飘散,它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非常骄傲……
超车只是一瞬间,但老妖良久才回过头来,看向前方,戴上墨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庞大超重的集卡身躯和惯性压制住了他不易察觉的喟叹,他似乎从司机身上同时看清了昔日和将来。那时候,他还没有上七号电梯,和善、软弱,有一个美丽温顺的妻子,一份高贵洋气的工作。那时候,孤独是美丽的,在鲜花和掌声的环抱中,他可以反对无聊地活着,梦想和爱情都像鲜花一样美丽。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