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头的女人

2024-04-18 05:32白琳
广州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戒指罗马安娜

白琳

1

罗马的天气要比往年都冷一些。4月初,我和亚丽安娜一起去内米,山谷边罕见地冷风习习,以至于我们难以在长椅上享受下午时光。

怎么到现在还是这种鬼天气。她裹紧了羊绒外套说。

上坡时,我上气不接下气,显然长期的居家生活使我的双腿退化。我们坐在山谷前的木椅上休息,望着对面幽蓝的湖水。湖面被山体环绕,一栋栋小房子叠加在山坡上,被绿色的草木镶嵌。亚丽安娜百无聊赖地搓着手指。她的手指纤细修长,但是因为年纪的关系,皮肉已经有些松了,于是被搓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是平静的湖面的对照。后来,她把这双手放在肚脐某处,戴过婚戒的白色印记清晰可见,是有着鱼骨般白色的小圆环。她的指甲盖非常饱满,但因为缺氧而有些发蓝。

为什么摘掉戒指?我问。

哦?这个?她的左手从灰褐色的羊绒外套上浮起来,放上了粗糙的右手背。你不敢相信,我已经丢了两只戒指了。圣诞节那天,我差点儿又丢了它,所以现在只要出门,我就会把它摘下来。

不觉得麻烦吗?

丢了才更麻烦。戒指是我老公在迪拜买的。我第一次丢了的时候,我们正好在迪拜,有天从海边回来那戒指就不见了。当时,我刚刚戴上它不到一星期。

那怎么办?告诉他了吗?

当然没有。我不想和他吵架。

所以呢?

最后,我只好自己悄悄再去买一次。为了保险起见,我一次性买了两只。你猜怎么着,哼。她的鼻尖皱了皱,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当然是你又丢了。

啊,你看我问的问题有多蠢。我已经告诉你这是我的第三只戒指了。但第二只戒指不是我无意间丢掉的。

那是怎么回事?

那个故事老长了。而且,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对你说。她又一次缩了缩肩膀。这里太冷了,真不敢想象4月的罗马还有这么冷的时候。

可能因為我们现在正坐在山谷边上,而且下面就是湖泊,所以寒气会冲上来,而且今天的风确实有些大。我说。迎着风嗅了嗅空气,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芳香顺着绿色的山谷飘来,是我小时候熟悉的味道。

我认为也不尽如此。你想想看,你什么时候在罗马见到过这样的4月?

我按照她的提问回想了一下自己在罗马的几年,还真没有这么冷的春天。但是我不相信自己的记忆,还是把手机翻出来看看。微信里有一些记录,我往前翻了三年。

一年是在隔离的公寓。一年是在蒂沃利。一年是在圣克里斯托墓地。

确实是。我说,把照片递给她看。隔离时期的我穿着前男友的一件大T恤,下面光着两条腿,再往下是他的袜子,明明是一双普通的袜子,却被我提到了小腿肚。在蒂沃利的我穿着件露肚脐的紧身上衣和一条牛仔裤,站在通往哈德良别墅前的一个庄园的外围。我喜欢那个庄园外道路两边种植的圆柏。一个一个的圆锥体被插在小径两旁,鳞形的叶刺交互对生,排列紧密,看上去紧凑坚实。尤其是,和两边的荒野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原本想要到那边去看看。我指着照片对亚丽安娜说。

那你为什么没去?

我男朋友说,这样的话时间会来不及。

玩还要赶时间?

是的。

那你现在可以去了。反正你现在也没有了男朋友。

是的,现在我倒是自由了,但意大利不自由。我一边反驳一边给她看第三张照片,在圣克里斯托墓地的那张。

啊,这是我。

嗯,是的。这张照片里我都穿上裙子了,可我们现在还裹着大衣。你看那人,还穿着羽绒外套。我指着远处说。

可不是。她不太关心远处的人,敷衍着连头也没抬,而是被照片吸引了注意力。不过,我们那时候也太可爱了吧。她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这个草莓真大,如果把它再往我前面放一放,就能看到一个有着草莓头的我。

是的啊。我看着那张三年前4月我们在圣克里斯托墓地前的草地上拍的照片,每人手里都捏着一只草莓。亚丽安娜穿着一件黑色深V上衣,因为角度的关系,整个画面里看不到她的下半身,只觉得真的如同她说的那样,再把那草莓往前放一放,就是一个乳房很大穿黑衣的草莓头女人。

可是,为什么今年天气会这样?看完照片后,她再次抱怨。

不要抱怨了。我说。好歹空气很好,还是晴天。

这里并没有佛罗伦萨好。我昨天看了空气污染指数,罗马是25,而佛罗伦萨是0。

天空足够清澈了。我说着,望向远处的湖泊。明明湖水在炽烈的阳光下透亮闪烁,可还是觉得寒气袭人。我的肌肉紧绷着,现在这山谷边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冻在冰冷的岩石旁的一根根睫毛。

我觉得我们还是起来走动一下吧!我太冷了,先别说会不会感染病毒,感冒了也不好受,恐怕还更危险。我说。

多么明智的决定。我早就想跟你这么说了。她迫不及待地起身,仿佛一秒钟都不能够再忍受眼前的风景。

2

安静的街道在身旁扭曲而上,半下午的光线把植物和建筑打出一条条皱纹和斑点。即便没有疫情,内米古镇也不像其他著名景点那样嘈杂,挤满游人。它森林茂密,依山傍水,充满的是清静、安逸。不过早晨我从罗马搭早班火车过来的时候,所在的车厢里一个人都没有。整个旅途都是孤独的,只听到在每一个停靠点都会播放的安全细则。不要摘下口罩,不要触碰面颊,不要做不必要的移动,不要……

车程是四五十分钟,票价两块六。内米距离罗马20多公里,坐落在阿尔班山丘上,是罗马周边中世纪古镇中的一个。来阿尔班山区这片中世纪的古镇的车票都在三块钱以内,现在各个大区都在封锁之中,我们没办法离开拉齐奥,只能想法子到罗马的周边走走。亚丽安娜说,如果我再在家里坐着,屁股底下就会生疮。

你的屁股已经够大了,还开始下垂,你要停止这样的生活。

你教训我也没有用。你应该去教训意大利政府的不作为。

我们沿着内米的山道上坡下坡,气喘吁吁,但体温终于上升,手脚也暖和起来。这座小镇到处都是树木,尤其是现在人们都不出来,所以,小镇内的街道都空空荡荡的,陪伴我和亚丽安娜的只有这些树。

好多植物,尤其是从这边看,山谷里简直密密麻麻全是绿色。爬到一个坡地的顶端时,我伸手指着后方给她看。虽然比以往要冷,可罗马的春天还是来了。

这跟春天没有太大关系。亚丽安娜说,冬天的时候,虽然没有这么绿,但树木也不会枯尽。你知道,内米Nemi的名字来自Nemus Dianae,Nemus是拉丁文,意思是树林。

哦,那Dianae是谁?

Dianae就是众所周知的女神戴安娜。我只不过换成罗马发音你就听不懂了,真的是太菜了。她见缝插针鄙视了我一句,戴安娜女神也是狩猎之神,掌管树林中的一切生物。罗马时期有一座献给戴安娜的神庙坐落在湖岸上,整个周围的森林都奉献给了森林和狩猎,直到异教被禁止之前——她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就是那里,就是神庙。但现在这座神庙遗址已经与湖泊相距较远了,这是因为湖水容量的减少,湖岸就越来越长。这个湖水底下其实是流动的,最后会并流入Ariccia山谷。

哦。我搞不清她指头所指的一切方向,那星星点点的花草树木如春天诞生的小虫散布在一方墨蓝的池水中。

可惜餐馆都不开门,不然,我们可以坐在山边眺望湖景。我说,真是可惜,我还从未如此尝试过。

我以为你和你的男朋友,啊不,前男友,总会体验这种小情小调。

有一次几乎就准备坐下来了。就在隔壁的阿尔巴诺湖边,有一排餐馆不都对着那只火山湖嘛,下坡的那一溜?

嗯,我有印象。

那时候游客还有很多,是我第一年在意大利过夏天,真的热得要死。我实在走累了,就说到那边餐厅吃东西。我想着他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了,去餐厅吃饭这种事已经都融入正常生活了吧。结果我们靠着矮石墙坐下来好半天,对着菜单研究了好半天,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

走吧。他说,我觉得这家菜不好吃。

你觉得他在撒谎。

他当然在撒谎。但是那时候我相信了,然后我们就离开了。结果之后又有好几次也是同样的情况。然后,当然相处一阵子,我发现他其实恐怕是因为语言障碍,所以就不再提议去意式餐厅吃饭了。

可是你可以自己点餐啊?

这样他也不乐意。语言障碍会带来心理障碍。总之,我们如果不能在吃饭的时候放松,就享受不到愉悦,所以我不强求。

那么,你现在可以了,你已经获得了自由……冒昧地问一句,你们为什么分手?——抱歉,如果你不想回答——我只是觉得很突然,太突然了。上一次我们视频时,你还在他的公寓。

哈哈,你能想到我们闹分手的当天开始全国隔离?我把飞到眼睛里的一撮头发揪出来说,我已经买好车票回罗马了,但全意大利的铁路都已禁行。我那张四十五块钱的票作废了。

所以为什么分手?

我在床垫底下发现了别人的内裤和一些不堪入目的证据。

要不要这么老套?

确实。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也太高了。

那怎么还可以一起待四个月。

我告诉你,现在想起来又好气又好笑。我们原本都很愤怒。我是真的愤怒,他是被我攻击至愤怒。但是等我们发现迫不得已困在一起了之后,我们就赶快处理了自己的情绪。这方面他还算绅士,并没有因为我没办法回罗马而苛刻我的生活。正好公寓客厅里还有一只皮质沙发床,他在那上面睡了四个月。

你们不尴尬?或者说你们不算分手?你知道男女之间……总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一开始确实有些尴尬。比如说,以前去卫生间洗澡什么的都不避讳,但是就因为提了分手,两个人都像是突然有了羞耻心,总得扯些叶子遮羞。后来慢慢好了一些,但还是很客气。再往后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还会一起打游戏看电影,不瞒你说,甚至还有拥抱——但就这么多。无论如何,整个封禁期间都是他冒风险外出购物,每一次都能准确买回来我要的东西,毕竟我们在一起两年了。

不和好吗?

嗯。

就是……也许这个决定让我们彼此都轻松吧。而且一开始他还时常和那个人联系。我是有些伤心的。

可是已经分手了。

对。因为分手了,所以,我也没有权利说什么。但有时候我觉得他是故意在我面前打电话给那个人。

那么,现在他和那个女孩……

他们也分手了。在封禁的第二个月,哈,也就是去年4月。

搞什么鬼!为什么?他要重新追求你?

不能说没有这个原因,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刺激感的消失。这是他亲口说的。他说他其实对那个人只是有些喜欢,弥补我不在米兰的空虚,也不是真的很爱。

所以你心软了。

有一些,但也并没有复合。我觉得问题是我们的感情有些错位。我舍不得他的时候他想要脱离我,我放弃他的时候他开始后悔。然而,感情就那么过去了。

嗯。感情就那么过去了。亚丽安娜点头说,这个我很懂。我对我第一任老公也是这样的。

虽说戴安娜神庙坐落在内米湖的岸边,亚丽安娜也指给我看,但等我们要拐出这个小镇子往郊区走去时,我都没能找到它到底在哪儿。去年大封锁时期的回忆沼泽蔓延在软木塞上,我没有告诉亚丽安娜我的前男友在第三个月出现了抑郁的症状——也许只是我的臆测。因为他总是鼻子上带着一抹月亮的颜色,抱着酒瓶躺在空心的被皮革包裹的木块上装睡。

当然,这都是我半夜偷偷潜进客厅看到的场景。

3

你第一任丈夫是怎么死的?从城里向外走的时候,我问。好像要为自己被打探的隐私找一个平衡。

他生了病,心脏方面的。具体名称我就不说了。反正你也听不懂那些单词。他反反复复做了五次手术——天哪,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痛苦。——我是说,对旁人而言是怎样的痛苦。他有多痛苦,我不知道。然而那五六年间,我的心境跟着他的病情起起落落,就像是吹气球,刚刚吹好的时候,是饱满的,可没多久气就跑光了。

那是你没有扎紧的缘故。我插嘴道。

可能是吧。她大概懒得和我争辩,并且如我乐见地开始陷入对过往某种不愉快心境的追忆。总之,医生每次都告诉我们手术成功,但是事实证明,每一次都失败。

我们路过一片柏树林,微风惬意地吹在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又一次感到肌肤寒凉。一些别的杂七杂八的植物在路两边轻轻抖动,还有一些蝴蝶穿梭其间,拍动着翅膀。我们已经走到了内米的郊外。小镇的核不过就是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大,整个早晨我们只遇到不超过十个人。比起宁静,可能荒凉更适合对于这种环境的描写。亚丽安娜的头发被风吹乱了,飘起来一缕一缕的枯枝。我们转到这个林间小路上来之后,她的头发就没有整齐过,所以她的手很忙碌,总是不停地在额前比画。她把那些枯枝束成一团,往耳后别去,可是过不了两分钟,一切又变成老样子。

我觉得这比气球更适合她烦躁心情的比喻。

那时候,我的耐心就逐渐消磨掉了。一开始的几年我还总是哭泣,工作也全部停了,尽心尽力照顾他。可是到了第三年,我就逐渐只剩下烦躁了。也许他也是。因为他脾气暴躁的时候越来越多,后来还学会了扔东西来砸我。

那你怎么样呢?

我所做的只有躲避。他心脏不好,我不能让他更激动,甚至不能安抚——我只要做出安抚的表情或者动作,他会更激动和气愤。我想我理解他的心情。

然后呢?

这之后,我就等我们家的易碎品全部被砸完。这个过程里,我添置的很多日用品都是硅胶材质的。但是还没等所有东西都被砸掉,他就不行了。后期一阵子,他总躺在床上,偶尔爬起来也会坐在轮椅上。以前,他比我高一个头,手臂也很长,但那时他连壁橱的第二层都够不着。那里还有些旧碟子,还是我们结婚时购入的。

所以,那些碟子被保留了下来。

也没有。

为什么?

她把手指头递给我看,那上面有一圈白白的痕迹。我结婚了啊,我搬去迪拜住,把以前的东西都处理掉了。

哦。这样啊。

有一阵子,我们都没讲话。我们路过了一个圆形剧场,在简介牌前站了3分钟。

是一个公元3世纪的建筑。

是的。

这一片确实有很多古迹。

嗯。但我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墓园。亚丽安娜站在那个被围栏围住的凹陷在地下并不很大的剧场前,不算是发呆,只是觉得那片刻她好像在放空。鸟声啾啾,杂草丛生的荒原,陷在地下的遗迹,微微抖动的空气,都让我感到宁静,好像在参加一场与己无关的葬礼。

他走得很遗憾。良久之后,我听到她默默地说。似乎她突然产生了某种渴望,想要跟我讲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讲起。后来,她决定还是讲些我熟悉的。

你见过我现在的老公乔治吧?

嗯。我点头,想起了那个个子不高的英国人。

他到现在都还讲不好意大利语。

那有什么关系?你们用英语就好了。

不是。这是一种态度。

好吧。

其实,那个第三年——就是我觉得开始厌恶我的第一任老公的第三年,我正好要去迪拜参加一个学术年会,我们——我和乔治——在那里认识了。

怪不得,你们总是一起工作。我以为只是因为你们是夫妻,原来是同行。

是的。那时候,我们只是认识而已。回到罗马之后,我还是一边教书一边写论文一边照顾第一任丈夫。然后,有一天收到了一封邮件,他——就是乔治,他在邮件上问是否可以请我帮他调阅到一份资料,而这份资料只有罗马考古与历史图书馆里有影印珍藏,原迹是在梵蒂冈图书馆里保存的,想要看到需要大費周章。

所以,你一定帮助了他。

当然。这不是什么难事。我去了考古博物馆,帮他找到了这份关于教皇的资料。他非常感谢我。

然后呢?

然后,我们开始了聊天,比朋友还要亲密的聊天。

哦,这没什么稀奇的,大部分的感情都是这么开始的。早安、午安、晚安。那么,他知道你的情况吗?

还在婚姻中?

嗯。

知道。

那他怎么说,继续追你?

他从来没有说过要追我的话,至少我们从未挑明这个问题。我想,那时候我们都不愿意把这个裹尸布揭开来,那也许会破坏美感。

了解。我说。我累了,如果碰到一个咖啡馆,我要去喝杯咖啡。

好。她点头。不过,你的体质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你总是喊累。

这怪谁?还不是无休止的疫情搞的。

确实让人烦躁。我原本计划去年冬天就去迪拜,但是一切都乱了。

那现在有计划吗?

最近的计划是8月去。

那我们还有机会参加内米的草莓节。我听说这边的草莓的栽培很丰富。小草莓作为餐后甜点,配上特产柠檬酒,酸酸甜甜好爽口。啊……我吞了一口口水,说,我好喜欢吃草莓。

我知道,你每次选冰激凌都要草莓味的。她说。但是,你确定今年有机会参加草莓节?这种情况,谁知道这个庆典还办不办。不过按照往年的情况,6月初就会有这样的节庆。草莓制造的东西会摆满这个小镇——各种草莓酱、草莓酒、草莓造型的耳环首饰,总之各种各样。

我对那些衍生品都不感兴趣,我喜欢草莓本身。

我们在山丘和废墟中徒步,内米小镇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但望向身后,它反而更具美感。环绕着湖泊的山体像是参差不齐的发际线,往上而去,生长着一绺一绺的人生。现在他们大多都待在屋子里,虚耗时光。

湖面平静,连一只小船都没有。而据说,这个湖底有一艘沉没的古船,上面藏有宝藏。由于神秘原因,这些船被埋在湖底。这个传说从公元1世纪开始被资料提及,接着进行到中世纪,再然后就被我这样的普罗大众知晓。据说,渔民以前偶尔还会在湖里发现奇怪的残留物,但我忽然又想起现在根本不允许人们在这片湖水里游泳,或许还不准他们泛舟其上,会不会也与湖底有考古遗址有关。于是,我问——

这湖水底下真的有古船吗?

并没有跟上我的意识流,被冷不防一问,亚丽安娜有些发晕,愣怔片刻才明白我在说什么。这些谣言确实有真相的基础。那边博物馆里好像有两艘船,还是模型?我不确定,但是有此类存在,你也知道罗马人有时候把船不仅仅当作船,而是将它们用作漂浮的宫殿,可以在其中居住或停留在湖上,也可以用来模拟海战。至于湖底有没有遗迹,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回去可以查阅资料,然后传给你。

算了吧。我不是真想知道。有些事儿不用搞那么明白。

嗯。不用搞那么明白。

你一定不是在说船的事。

我当然不是在说船的事。我在想我的第一任丈夫一定很快就发现了我的……新友情。

新友情?好吧。如果你要如此定义。

4

眼前的景物一直重复,除了灌木草丛就是松树、柏树,层层叠叠似乎无止境。走着走着,我的大脑里忽然一片灰白,为了驱散这种行尸走肉式的状态,我随便找话来说——

其实,按照中国人的做法,吃草莓前最好把它们都好好洗干净,用盐水泡一泡。

洗干净是必需的,但是我不拿盐水泡。为什么要泡?

因为草莓是一种没有外壳保护的裸果,生长在土地上,而且表面还有很多坑坑洼洼的小斑点,所以很容易被各种寄生虫入侵和寄居。另外,草莓尾部的叶子下面也是很多寄生虫的最爱,用盐水泡一泡会把一些寄生虫驱离出来。

虽然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说明,可想想还是不让人觉得愉快。

确实如此。但我很多次连洗也没洗就直接吃了。

你看你还活得好好的。

只是今天看上去如此。

嗯。只是今天……那时候,他也是那样的,好像每一天都会死,但每一天都活了下来。直到有一天,我觉得他好像还能活好久,就那天,晚上尼禄——我一直没告诉你他的名字,我怕你嘲笑他。

并不会,但确实是一个很容易记住的名字。Nero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

看吧,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亚丽安娜翻了个白眼给我,但还是接着说,尼禄请我进房间,他说话的声调依旧,丝毫没有改变,甚至也许比平时都有力气一些。他躺在小床上——生病之后,他独自拥有一张从宜家买来的小床,我们以前的那张床不方便他行动。当然,我们也早就分床而睡了。总之,我记得那晚,他拉着我的手,说他想要抽一支烟。我说,这样不可以,但是他哀求我。后来我想,满足他吧。就一支。

所以你让他抽了?我忍不住在她的语言缝隙里加塞。

嗯。我大概记得,他慢慢抽着那支烟,中间还熄灭了一次。他说他要缓一缓,慢慢品味。我从未见过他那么满足。以前,他可以随便抽烟时总是眉头紧皱,但是那晚,我能感觉到他非常放松。虽然……我不大看得清他的表情。直到天亮,我才看到他的脸。那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现在,我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的只有他烟头上那间歇明灭的红光,还有房间里闻到的隐约的潮湿的烟草味。我坐在他的身边,把眼泪流进了他的手心。

你感到了解脱。

是的。十分心酸,但如释重负。

她的讲述使我进入了自己想象出来的空间。在尼禄的房间里,有一缕孤独的烟味浸透了黑暗的全部。连日来那咄咄逼人的无尽纠缠终于走到了终点。尼禄仰躺在阴暗的小床上,穿透黑夜,分辨着房屋里每一条缝隙和棱线。它们都黑不溜秋地分散在各个方向,复杂度让他恹恹欲睡。在他那水泄不通的世界里,有的只是细节,触手可及却不再能够得到的细节。

他死后多久你结的婚?

一个月内。

你有想到这么快吗?

一切都顺其自然。

可是,你之前和乔治不是从来没有挑明过你们之间的关系?

是你自己说的,不需要搞那么明白。

可结婚就是搞明白了的结果。

是吗?她反问我。

我想是的。我回答。但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但我仍然强撑着有理的坚定表情,唯恐多表露一番不自信。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的第二只戒指?

之前是有一些。

既然……我们今天讲了这么多,索性就讲完整吧。但代价是,我也必须知道你的秘密。一个你的秘密。

我没有。

撒谎。

好吧,我有。但是我不知道讲哪个。

你可以在我讲的过程里仔细思考。

好吧。我说。但是我現在血糖在下降,我们必须去那边的咖啡馆坐一坐,我要吃一点儿东西。

我确实撑不住了,小腿肚子都已经开始发抖。以前,我母亲有这种症状的时候我觉得奇怪,和小腿有什么关系,但现在我的也开始抖动了。而且,我越来越像她,发际线往后退,露出两个犄角一样的颅顶,鼻沟越来越深陷,也越来越容易长斑——也许,这只是老去的一个共同方向。

小咖啡馆开着门,顾客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在路边的铁桌子前坐下。我开始啃一只夹了果酱的牛角包,有限的几种面包里看上去最能吃的一个。

说吧。我催促她。

你确定要交换。

嗯。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我的事情发生并不久,就在去年,啊不,前年的6月。

这还不久?

可是,我们断断续续被封锁了一年半,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不是吗?

倒也是,感觉被按下了静止键。好吧,我赞成你的说法,事情发生在不久之前。

嗯。那时还是在迪拜。你知道的,这两年我和乔治的很多工作都是在迪拜。

我知道,你们一年中有一大半时间几乎都在那里。

是的。但是去年,哦不,前年6月——如果我再有口误的话,你就凑合听听,我总感觉2020年十分虚幻。

好的。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新的人,他可以算作是一个……学生?总之,我们在一个论坛中遇见,他说美术馆有一个亚洲艺术展,我们可以去看看。哦对了,我在那里还看到了一个中国画家的作品,等等,我给你找一下。她翻出手机,在图片中浏览起来。我记得他好像叫Yang什么。

我不在乎,所以你不要找了。我不耐烦地说。但她还是很快找到了那个人的作品。

哦,是姓严。我瞄了两眼那个人泼墨式地把油画颜料泼在一起,营造出乱七八糟的美感,敷衍地说。

好吧,言归正传。她收好手机继续说道,我们一起去了美术馆,确实也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论坛结束后,我们又在迪拜逗留了一周。当然,我和他在一起过了这一周。

发生关系了?

并没有。那时候还没。只不过在分别前,他在沙滩上吻了我。我的心跳动了起来。这是我这20年来经历的最好的一个吻。

他比你小多少岁?

18岁。

了不起。我由衷赞美。然后呢?

然后,我们各自回国。他是澳大利亚人。

所以呢?

所以,我们在网上聊天。聊了半年之久,然后去年1月,也就是2020年的1月,我飞去了澳大利亚,我们见了面。

我想知道乔治有没有发现你的情况,我是说你在网上聊天,以及飞去澳大利亚。你总得说点儿什么,或者解释一下。

没有。那段时间,我们在冷战。

为什么?

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们结婚后就一直被这些事缠绕。比如说,要不要送我的女儿黛比去国际学校读书,或者他的女儿丹妮愈演愈烈的素食主义。你知道吗,丹妮因为长期不正常饮食,那时体重只有39公斤。太疯狂了,但他们仍然坚信这样做是正确的。乔治说我不应该干涉丹妮的生活,但她几乎快要死了。

好了。我明白了。我说。确实是一堆很烦心的事。所以继续说你的澳大利亚之行。

那段时间,乔治和丹妮回了英国,圣诞节和新年也没有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我想我们大概开始分居了,所以非常沮丧。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尼禄,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对他更好一些。但与此同时,我和那个男孩子的联系也更多了。他约我去澳大利亚散散心。

我想,这也许是一个好主意,至少可以躲开罗马的雨季,去阳光和沙滩上放松一下,于是我去了。我到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发生了关系。

怎么样?

非常好。

羡慕。

确实,那时候我感受到了幸福。但最开心的还是第二天,在沙滩上,他向我求婚。

哈?他不知道你结婚了吗?

不,他知道。因为我去的时候手指上还戴着戒指,他向我求婚的时候那戒指也还在上面。

那为什么?

他说他知道我不快乐,所以想要给我快乐。

你答应了。

嗯,我答應了。

所以呢?

所以他摘下了我手上的戒指,递还给我,然后把他的戒指套在了我的手上。

于是?

我非常幸福,似乎是为了感激他,把手心里的戒指抛到海里去了。

天哪。干吗这么浪费钱!我感到心疼,好像抛进海里的是自己的戒指,不合时宜地发表评论。

确实。你说得对,浪费钱。她笑了笑,很快那些笑被重新锁进酒窝下经年累积的纹路里。但那时除了感动之外,我还有开始新生活的决心,很奇妙,那感觉和我陪伴尼禄死亡的那夜非常相似。

那么,现在呢?你答应了他的求婚,你把戒指扔掉,现在呢?

别着急。她说。你吃完了吧?我们该去火车站了,最好快点儿,不然下一趟回罗马的火车要等到5点半,是两个小时以后。

5

云层忽然厚了起来,笔直的青烟逐渐浮现在山林中。天气在变坏。我们很快就走到了小火车站,在自动售票机上买好了两张回罗马的车票,打好票,坐在站台外的露天铁椅子上继续刚才的故事。离火车驶入站台还有10分钟,我相信亚丽安娜能够快速结束它,以免我们在其他乘客面前谈及此事时感到尴尬。但事实是,站台里此刻也只有我们而已。这年头没人无缘无故跑出来。

请继续。我说。

你说你在大封锁时被困在了米兰,实际上我也差点儿回不来。但好在我只在澳大利亚待了两个星期。回来时,我才发现乔治已经在家等着我了。他跟我道歉,说他认为丹妮确实不正常,需要去看医生。所以,我们带丹妮到罗马的医院就诊。医生建议她至少要尝试吃一些乳制品或者蛋类,而且同时要求我们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总之整个2月我们都在忙丹妮的事。

正像我之前跟你说的,我还有一只备用戒指,我把它翻了出来,把那个男孩子送的那只关进了盒子。紧接着大封锁就来了,我在家里每天想办法让丹妮吃一点儿东西,但好在颇有成效。你也看到了,现在我们每个人平均都长胖了5公斤,并且体重还在持续上涨。

她开始吃鸡蛋了吗?还有牛奶?

她现在什么都吃。隔离时期,她的心理医生每周都会给她做一次线上辅导。这让她健康多了。你看,大家的心理在被摧毁,而她却在重建。此消彼长,现在我们都一样了。

好吧,那么,那个年轻人呢?

我们已经不联系了。也是去年4月底,我发邮件给他,说我打算回归家庭,毕竟这样的生活更加靠谱,然后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不觉得失落吗?

很失落,非常失落。可是怎么办,我一把年纪了,不想冒险。丹妮和乔治已经是我的家人了。我不能够没有他们。

好吧,我想我能够理解。

火车来了,可站台上还是只有我们两人。上了车,车厢里也只有我们两个。天已经急速阴了下来,我盼望着50分钟到站之后,罗马不要下雨。我们谁也没有带伞。

火车迅速滑过大片的丘地田野,还有葡萄种植园。我想,那里应该也有大片的草莓地。亚丽安娜上车后就显得非常疲倦,靠着车窗睡着。她头发短而卷曲,根部有些发灰;眼下有些斑点,鼻上有些黑头,像是点缀在草莓上的小颗粒。那里面也许也有很多寄生虫,一个人的脸不会比一颗草莓干净多少。

我塞好耳机,听一首叫This Place Is a Shelter的曲子,反复轮回着听,直到靠站前3分钟,亚丽安娜醒来。

你可真准时。我们快到了。我摘下耳机说。

嗯。她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但是很快她就想起来一件事,问——

秘密。

什么?我脱口问,假装什么都不记得。

你的秘密。不要假装忘记。她一字一句地说。

好吧。我看向驶入的站台,那上面站着不少人。罗马毕竟是个大都市,人还是很多的。

我前男友出轨的对象不是女人,不是你总问的那个“女孩”。我快速地说,打量着她的头颅,想要捕获那上面诞生的思想感情。

她确实流露出了一星半点儿我认为会出现的惊讶,但随后就用颧骨带动着面颊上那一些斑点,神清气爽地说,好啦,下车吧。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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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之城:罗马(一)
安娜的生日(上)
安娜的生日(下)
小罗马
掉戒指
戒指算盘
小猫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