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志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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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年,首辅张居正去世半年后,陕西道监察御史杨四知弹劾张居正十四大罪之后,有人向朝廷提出了一件尘封已久的案子——废辽案。
准确地说,这个案子与前首辅张居正的关联不大。简要来说是张居正和辽王有矛盾,所以在辽王被人弹劾审查时,查案的刑部左侍郎秉公办案,被张居正不喜,谄媚张居正的官员劳堪就将刑部左侍郎秘密逼死,辽王也被革爵废为庶人,发凤阳高墙禁锢,同时将辽国除封。而张居正的父亲趁机占了王府的一些地。
这是一个老案子,早在万历六年就有人提起,只不过当时张居正威望正高,圣眷正浓,于是事情不了了之。时隔四年,重新翻起了这个陈年旧案,意义自然不一样,此时的张居正已死,在皇帝的授意下墙倒众人推,已成“落水狗”。
起先,万历皇帝并不想再给张居正降罪,只是把劳堪罢官了事,并未追究张居正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毕竟此时的辽王也已经去世。但那个被劳堪逼死的刑部左侍郎之子不依不饶,他上了一份奏疏为父伸冤,并揭发劳堪害死其父的经过,然后说:“父冤虽伸,元凶未惩……臣区区之愚,愿与劳堪同死,不愿与劳堪同生。”这份奏疏写得很有感染力,立即引起了不少官员的同情,有官员要求对劳堪重新进行定罪。
按照万历皇帝的意思,事情到了这儿就算了,所谓的废辽案就此了结。然而一个擅长无中生有的人跳了出来。这个人叫羊可立,颇有奇才,任云南道监察御史。嗅觉敏锐的他开始着手诬陷“已故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乞严行查勘”。
案子还是那个案子,但羊可立的聪明在于,他准确把握了万历皇帝内心深处的小九九——贪财。所以,他将攻击的目标从张居正本身,变成了一道经济命题。
这个角度的转变立马引起了万历皇帝的注意,于是他令人对这个问题进行核查。上面的意思立即引起了下面的骚动,对张居正恨了很多年,几乎被人遗忘的辽王家属也开始了行动。辽王生母王氏向朝廷上奏指出张居正“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金宝”。并且恰到好处地强调了一件事实:辽王家财“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什么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根本不是事儿,事儿的重点在于张居正吞没了辽王的财产。一听有这么多财产,万历皇帝心动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派人前去荆州,准备查抄张家,并且明文规定要按照辽王生母王氏的奏本,查出原王府所有的财产,一并上报。值得一提的是,这道圣旨的最后才提出将废辽王的案子也要按实查明。
万历皇帝在经济学上真的很聪颖,他派出的人都是秉承皇帝意思的狠角色,尤其是司礼监太监张诚、刑部侍郎丘橓(与张居正有仇)。两人为了借这次事件彰显自己的能力,决心在荆州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大量钱财来。
为了防止张家人将财产转移,丘橓在出发前,先派人通知了荆州的地方官员,将张家人员一一记录在册,一个也不能遗漏。荆州官员自然不敢怠慢,他们将张居正的家人赶到旧宅里,将门封住,禁止出入。等到张诚、丘橓一行人赶来打开大门进行抄家时,里面老弱病残已经饿死了十几口人,死人骸骨也被饿狗食尽,堪称惨烈。
按照丘橓的意思,这次抄家纵然抄不出黄金白银百万余两、珍奇珠宝价值连城,但至少也八九不离十。但抄了几日后,他们得到的结果非常不尽如人意。这个数额显然达不到要求,堂堂首辅怎么会这么点钱,一定是藏在了别处。于是丘橓对张居正的儿子严刑拷打,再次逼问。此时正是酷暑,丘橓把张居正的儿子放在烈日下暴晒并施以酷刑,张居正的第三个儿子忍受不住拷打,谎称有几十万两白银转移到了别人家。
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实在熬不过,上吊身亡,临死时写绝命书一封,记录了这次抄家的惨状: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怜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呜呼,炯矣黄炉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
张敬修以自己的死,为张家这次浩劫赢得了一次暂缓。消息传到了朝堂,万人震惊。刑部尚书潘季驯听闻这个消息,悲不自胜,不顾个人安危,亲自上奏疏给万历皇帝,请求善待张居正家眷,并委婉地表达,张居正其罪过不应牵连如此广泛的亲属。吏部尚书杨巍也表达了和潘季驯一样的看法。此事亦引起了首辅申时行的关注,《明神宗实录》记载他上疏皇帝说:“窃见故臣张居正虽以苛刻擅专,自干典宪,然天威有赫,籍没其家,则国典正,众愤已泄。若其八旬老母衣食供给不周,子孙死亡相继,仰窥圣心必有恻然不忍者。”
相比潘季驯的委婉,申时行的这段话就说得十分直白,大意是:皇上,张家家也抄了,怒气也出了,再不收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万历皇帝接受了这个说法,随后下诏,拨给张居正的母亲空宅一座、田地十顷,以资赡养。如此看,事情似乎要走入尾声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废辽案的外衣下对张居正进行清算时,还遗留了一个尾巴——废辽案既然是冤案,那么现在是“复辽”还是不“复辽”?
不“复辽”难以向世人说明张居正的罪大恶极,这一波操作也难以自圆其说,可“复辽”吧,这事儿已经过去多年了,皇帝本身就对这事儿没多大兴趣。
这件事一直拖到没法再拖,万历皇帝才迫于舆论的压力,将“复辽”还是不“复辽”的问题提上了日程:“拟复辽爵,及重论居正之罪。”但这个问题却遭到了首辅申时行的反对。申时行性子一向温和,在皇帝与群臣之间,可谓是万年的老好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他表现出了极为独到的看法。他是了解皇帝的,这个皇帝天资聪颖,却颇为爱财。因此,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做过多的解释,而是给皇帝算了一笔账:如果“复辽”,不是在张居正的罪名上多加几条就完事了,而是要给辽王修建王府。不光如此,朝廷还要给辽王准时发放俸禄,以现在宗室这个生娃的速度,用不了几年,朝廷要拨给辽王后代的银子可是数都数不清的。
这笔账可算到了万历皇帝的心坎上,他沉吟许久,点头同意了申时行的看法,说了句:“内阁言是。”至此,废辽案画上了句号。
至于一心指望从这件陈年旧案中捞点好处的辽王生母王氏,到头来只得到了一道:“王氏从厚,援徽府例赡食”的御批,就将她彻底打发了。这个并不聪明的女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不屈不挠地帮着万历皇帝掀起的巨大波澜,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工具,工具用完也就失去了本身的价值,该丢多远就丢多远。
只可惜,张居正一代名相,竟因一件旧案被清算得如此惨烈,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