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会说,你北野武总在电视上说别人的坏话,你自己不就毫无规矩吗?其实,吐槽也有规矩的。我是决不会因嫉妒或私怨而说别人的坏话的。
出于嫉妒、怨恨、憋屈而说别人坏话,这样的人也是有的,但那是最不要脸的做法。作为一个艺人,我在吐槽的时候,基本也是首先认可对方,而将自己当作受害者的。
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我说了宫崎骏导演的坏话。“那家伙怎么搞的?观众还挺多的嘛”“观众尽是些女人和小孩嘛。托他的福,我的电影就没人看了”——诸如此类。我还说过“宫崎骏的脸长得跟海豹似的”,可基本上都是给对方长脸的话呀。
其实我那《阿基里斯与龟》的首映式上,观众站起身来鼓掌叫好的也很多。不过,宫崎骏的《悬崖上的金鱼姬》反响更为热烈。所以我吐槽说“浑蛋!大奖被他抢去了”。只要稍稍琢磨下就知道,我这是在夸他呢。
有些没脑子的电影评论家或电影导演,一听到北野武的作品在海外获得了好评,只会说些“在海外受欢迎管什么用?我根本就不想去海外”“我重视日本观众”之类没出息的话。
他们口口声声说“在海外获奖顶个屁用”,那他们不是连一个奖都没捞着吗?心里想得要死,个个都想去参加国外的电影节,想获得好评,嘴上却说“在海外获奖顶个屁用”,简直莫名其妙。
老实说,吐槽也无所谓,但多少得有些搞笑意味吧。他们不能以抬高对方、贬低自己的方式吐槽,所以都是些笨蛋导演。
电视上不是老播“时尚报道”之类的节目吗?就是在大街上逮住一个小姐姐,时尚评论家上去说三道四的那种。我看着就烦。
“对于白领女性来说,这可真是个昂贵的包包啊,跟你的整体装扮也不配呀”“就一个白领嘛,挎着这么个包包”……你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贫不贫呀?人家就想要个包包,关你屁事!你这种明显透着眼馋的话,才是最没品的。
我是怎么吐槽的呢?譬如说,看到一个男的带着个女的在逛街,我会说:“瞧把那家伙给神气的,带着这么个漂亮妞儿。”
“那小子怎么会有女人缘呢?”
“肯定是上了那女的的当了。”
“那样的美女居然会跟那么个孬货,没道理呀。”
你听着都是坏话,其实句句都是在夸那女的呢。所以看到男的带着个丑女人,我就不说什么了。因为你总不能说“好可怜呀,带着个这么难看的女人”吧?要是不小心说漏了出来,就一定要再说一句,把漏洞给补上:“那女的不会是我的前女友吧。我还觉得别扭呢,原来跟那小子搞一块儿去了。”
在肯定对方的前提下吐槽,这不就是吐槽的规矩吗?
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我所说的客观地看待自己也有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意思,所以一旦用力过猛,就成了目中无人了。
说到这个,我就想起了一个经常被人问到的问题。那就是:“你受谁的影响最大?”
直接回答的话,我会说:“受我自己的影响最大。”
其实,作为电影导演,我会受到斯坦利·库布里克、黑泽明等被称作巨匠的人的影响。可那意思又有所不同,所谓受到巨匠们的影响是指“我可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有些人为了艺术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坚持到底。譬如说:把演员折腾到筋疲力尽的程度;由于天气,等多少天也無所谓;诸如此类。看到这种情况,我就觉得我是做不来的。因为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也远没有钟爱艺术到那种程度。
事实上,能拍出留名影史的经典影片的导演,都做过非同寻常的事情。我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没留下非同寻常的作品。或者反过来说,因为作品不行,所以做不了非同寻常的事情。总之,那种“艺术至上”的情怀,我是一点也没有的。
看看黑泽明的介绍就知道,他确实是非同寻常的。由于他的严格要求,在《袅袅夕阳情》中扮演退休老师的松村达雄,真的连头发都愁白了。所以在拍摄老师最后以一头白发出场的镜头时,居然不用染发了。
据说在拍摄过程中,松村一发挥他的演技,黑泽明就大喊“你怎么搞的?不行不行”一律予以否定。“不行不行!再来一遍”——他老说这话,摄影机压根儿就转不起来。每天都是这样,弄得松村愤愤不平,甚至对他说:“你找人把我换下来,好不好?”可他却说:“你说什么呢?别忘了你可是专业演员啊。”
一点也不理这茬儿,直把个松村搞得筋疲力尽。最后他也豁出去了,心想,“我就这么演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结果却通过了。
“不错不错!这回你可算是找对状态了。”
黑泽明终于做出了“OK”的手势。
艺术是不管什么人权的。就是说,演员的人权是被视而不见的。这当然是非常现实的事情。不过我可做不来,我无法对电影痴迷到无视人权的程度。
倒不是说因为无视人权,所以黑泽明他们是巨匠,而是因为黑泽明他们对于拍摄电影的热情要高出我好多倍,于是就结果而言,出现了无视人权的现象。
莫非我再上点年纪,也会无视人权?到了老态龙钟,不必对自己所说的话太负责的时候,也会说“不行不行!再来一遍”或“哦,停两天再拍吧”。让人觉得“导演老年痴呆了吧”。等到让人觉得我痴呆了,或许就能率性而为了。
不过现在还不行,因为还没痴呆呢。
选自《北野武的午夜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