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陈眉公到了耄耋之年,自重身价,已经很少夸人。
那一年,他却忍不住提笔写了首《夏童子赞》,夸奖一个小孩子。诗中写道:“包身胆,过眼眉,谈精义,五岁儿。矢口发,下笔灵,小叩应,大叩鸣。”五岁小儿即可谈论儒家义理,可谓神奇,难怪眉公要写在诗里。
等到这个小孩长到八岁,另一位大名士钱谦益见了之后,甚至写诗说“若令酬圣主,便可压群公”,这个褒奖可谓惊世骇俗。
这个小孩就是夏完淳,乳名端哥,其父是夏允彝,其师是陈子龙。
夏氏父子,也成为《松江邦彦图》里唯一的一张“合影”。
与其师陈子龙一样,夏完淳也是出生在一个“素封之家”,祖上都是务农,直到他父亲通过科举成为真正的士大夫。1637年,他的父亲允彝与陈子龙同年考中进士,外放福建长乐知县,带着小小的端哥,在福建生活了五年。允彝在闽,颇不负所学,清廉自守,善待百姓,短短五年,长乐百废俱兴。且其善断疑难案件,以至相邻郡县有什么难以判决的案件,上司便移交到长乐来。他不避权贵,甚至不惜得罪称雄一方的福建总兵郑芝龙。在考察全国官吏的“上计”之后,时任吏部尚书郑三俊推荐了全国七个政绩卓著的知县,允彝列于首。崇祯皇帝亲自召见了他,还把他的名字写在了自己书房的屏风上,以示褒奖。正要委以重任,恰逢允彝母亲去世,他只能丁忧回乡。
在此期间,夏完淳拜陈子龙为师,从此开始了他追随老师、生死系之的人生。拜师的故事也饶有趣味,陈子龙来拜访允彝,恰逢其不在家,夏完淳出面接待。子龙见其案头摆有一本《世说新语》,就问他:“诸葛靓不见司马炎,嵇绍却死于荡阴之役,何以忠孝殊途?”诸葛靓是魏国扬州刺史诸葛诞之子,其父为司马氏所杀,他逃亡东吴,吴国灭亡后,他终身不仕,司马炎与其有旧,数次召见,他都不见;嵇绍是魏国大名士嵇康的儿子,嵇康为司马氏所杀,嵇绍却做了晋朝的忠臣,在战场上为保护惠帝而赴死。二人也都是《世说新语》里的人物,其所作所为,究竟哪个是忠哪个是孝呢?陈子龙抛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夏完淳随即回答:“此时当计出处。苟忆顾日影而弹琴,自当与诸葛为侣。”他用的也是《世说新语》里的典故,“顾日影而弹琴”是描写嵇康临刑弹奏《广陵散》的情景,说如果嵇绍回忆起这个场景,自然能够像诸葛靓一样。子龙拍手道:“君言先得吾心者。”
通过这场对话,陈子龙意识到这个少年不仅有才学,而且有自己清晰的是非观念,有望传承自己的衣钵,于是收其为弟子。他们师徒行走于山水之间,研习经典,吟诗填词,畅谈天下大事,说到激动处,拔剑击柱长叹息。
不久,甲申国变,当子龙谋划招募水师北上抗清的时候,允彝选择了策马西行,到南京劝说史可法起兵勤王。南京城破后,年仅十五岁的夏完淳追随父亲和老师,散尽家财,购买战船,在家乡组建了一支义军,与南渡的清军铁骑作战。在戎马之间,他写下一首诗记录当时的心境:“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兵败之后,父亲自尽。他忍住悲痛,擦干眼泪,与老师子龙、岳父钱栴三人歃血为盟,一起在太湖之上继续抗清,并上书监国鲁王,共谋恢复大计。
在他亲自谱写的一首散曲里,他倾诉着自己的痛苦心境:“两眉颦,满腔心事向谁论?可怜天地无家客,湖海未归魂。三千宝剑埋何处?万里楼船更几人!英雄恨,泪满巾,何处三户可亡秦!”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是一个“天地无家客”,国破家亡,他只能丢掉所有的书、艺术,甚至爱情,拿着剑,走向沙场。即使在自己的老师面前,他也只能表现自己坚强的一面,不能哭泣,不能软弱。在这个曲子里,他甚至说“极目秋云。老去秋风剩此身,添愁闷,闷杀我楼台如水镜如尘”,本是游戏人生的年龄,他却有了“老去秋风”的迟暮悲凉。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是啊,束发从军,他的生命里再没有诗意,只有悲愤与复仇。
两年后,他敬爱的老师陈子龙被俘,自尽于松江之水。孤独的夏完淳没有选择停下,或者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选择逃避,而是继续在山间作战。
最终,他写给鲁王的奏折被清人截获,地址泄露,他很快被捕,押送南京——沿着老师的道路。他路过一片山间树林,那里离老师自尽的地方很近了,他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痛哭起来,写下一首《细林野哭》,悼念自己的老师。他回忆“去年平陵鼓声死,与公同渡吴江水”,我们一起渡河作战,“今年梦断九峰云,旌旗犹映暮山紫”,此刻血染的旌旗还在,老师却不在了。“黄鹄欲举六翮折,茫茫四海将安归?”四海之大,我又将去往何处?“肠断当年国士恩,剪纸招魂为公哭”,他为老师招魂,也为故国招魂。
在南京,洪承畴亲自审讯他。洪承畴本是明朝的三边总督,后在松山之战后降清,作为急先锋,南下江南。洪承畴见他是个少年,动了恻隐之心,有意保他一命,说:“这是个年幼无知的孩童,哪里懂造反,估计是被人蛊惑了。归顺大清吧,在我部下做官。”夏完淳故意问“你是何人”,当旁人告诉他这就是大名鼎鼎、威震四海的洪承畴时,夏完淳大声说:“洪承畴大人战死沙场,名垂千古,先帝亲自祭奠他,此人一定是假冒的!”洪承畴羞愧难当,挥手命人杀掉夏完淳。
当时,夏完淳的岳父钱栴也在现场,他也是一位正直的士大夫。生死关头,他面色如灰,垂头丧气。完淳回头,笑着对他说:“当日,您、子龙先生和我一起歃血,现在我们慷慨同死,一起去见陈先生,不也是大丈夫吗?”
钱栴点点头,于是二人一起被杀。
这是他对岳父说的最后一句话。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夏完淳初见岳父说的第一句话,那时,他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他问钱栴:“时局如此,不知您在研读何书?究心何事?”钱栴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是和令尊大人一样啊。”
夏完淳在最后的日子里,写下一些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文字。比如那首告别故乡的《别云间》:“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他爱故乡,却至死不忘复仇,即使魂魄归乡,也要带领大明的军队收复江南。
他在狱中写给母亲的书信,则流露出更多的悲伤和无奈,更符合他的年龄。他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他想到自己死后,母亲和家人寄人篱下,无以为生,不禁怆然。然而,他咬咬牙,说:“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允彝)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他告诉母亲,不要悲伤,二十年之后,他将和父亲一起,继续北伐,最后,他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说:“噩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他也写了一封寄给妻子的信,虽然八岁便与这个叫钱秦篆的女孩订婚,却只陪她过了三个月的婚姻生活,便投身沙场。写这封信的时候,一贯坚强的他,情绪几乎失控:“肝肠寸寸断,执笔辛酸,对纸泪滴;欲画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斷,我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喃喃自语“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作为一个丈夫,他只能用“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这是个有血有肉的夏完淳。
他本来可以从一个神童,成长为一个风度翩翩的江南才子,像唐伯虎一样遨游山水、诗酒生涯,也可能高中进士,像他的父亲一样,做一名优秀的朝廷官吏。
然而,这个匆忙的乱世,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和空间。
其实,陈子龙、夏完淳不仅是为明朝殉难,更是为自己心中的志向、坚守的文化殉难。
这个倔强而深情的少年,是松江之上、东海之畔的一只鸟——精卫鸟。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苏东坡的山药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