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瑾
(嘉兴南湖学院 人文与艺术学院,浙江 嘉兴 314001)
明清时期盛行的杂字书,将识字教育和生活知识融合,成为传统儒学教育通俗化的重要路径。杂字书内容丰富、价廉易得,印行量巨大,是受众面最广的读物之一,多分门别类,凑集语汇、书翰和日用知识,图文杂糅,用于社会民众识字辨物和日常杂用,样式不一,坊间因袭增删,稗贩印卖。民众通过杂字书,以较少的时间成本、以类似检索的方式获得日用知识。
以“杂字”为名之书早在汉代已经出现,宋元时用作识字教材的杂字书开始普遍,明清时随着商品经济繁荣和出版业的发展迅速增加,广为流传。杂字“即物以辨其言,审音以知其字”[1],可作童蒙读物,属字书的一种,到20 世纪中后期,仍有作为乡村教材的杂字书出版。有些杂字书在识字之外,兼有日用百科特点,起到了基础教育和传播生活知识的功用。杂字书体例形式多样,篇幅不长,不追求精美印刷和收藏价值,价格低廉,作者多为不具名的底层知识分子;内容多互相抄录、杂汇而成,往往没有所谓的定本,频繁翻刻更新,一部成功后其他书坊会跟风翻印,也常作一些增删改编。
不同于“三百千”为代表的正统蒙学课本,被称为“另一路识字教材”的杂字书[2],历史上未得到重视。因其只在中下层民众中传播,书志、书目也很少著录。
以往的书籍史更多地关注正统书籍版本、收藏、源流、考据等,而忽视了坊本、俗本的社会价值。曾被四库馆臣指责的“稗贩”之学(以商业盈利为动机、投机挪用材料的轻杂之文),提醒我们了解在知识的构建与传播中,在官学、正统儒学之外还存在另类的学识空间[3]。书籍的撮辑稗贩见证了知识普及化、通俗化的过程,流行坊本就是这种新型知识形态的推动者。在重视经典传承、善本的精英教育之外,看似潦草拼凑的坊本字书,部分满足了民间教育的需求。
近些年来,杂字文献逐渐受到关注,整理研究的成果增多。李国庆的《杂字类函》汇编了80 种杂字,顾月琴的《日常生活变迁中的教育:明清时期杂字研究》综合探讨了杂字的社会功用;另有地域性整理研究著作如王建军主编的《清至民国岭南杂字文献集刊》(下文简称《集刊》)、戴元枝的《明清徽州杂字研究》和《清至民国徽州杂字文献集刊》等;此外还有一些文章对杂字书进行个案考察。
岭南流行不辍的《东园杂字》[4]《东园杂字大全》[5]等书,内容庞杂,呈现了普通民众的知识世界。岭南地区杂字文献数量巨大,类型多样,《清至民国岭南杂字文献集刊》收录有广东、广西及东南亚地区的杂字110 余册[6]。《东园杂字》是岭南多见的一种杂字书,编者不详,自明代至清末皆有流传。据目前所见版本,有广州的维经堂本、五桂楼本,佛山翰宝楼本,以及咸丰三年(1853)桂林谷经纶堂本等。
这四个版本书名页题“东园杂字”,版心题“霞园广集杂字”,双栏排版。《集刊》还收录了广州的《霞园杂字》,书名页缺失,版心题“霞园广集杂字”,内容与《东园杂字》相近,应为同一杂字书的不同版本。另有孔夫子网所见《蒙学改良东园杂字图说》也与《东园杂字》内容近似。《东园杂字》《霞园杂字》与徽郡的杂字有一定关联,“岭南地区《东园杂字》《霞园杂字》两书体例、内容大体接近,两书的源头应该来自《五刻徽郡释义经书士民便用通考杂字》,但从书名、体例、编目、具体字词的选取、相同字词的释义等内容,相对于《通考杂字》都有较大的改编。”[7]
题咸丰癸丑重刊桂林谷经纶堂藏版《东园杂字》,1 册,分上下卷,上下分栏,兼有图文。正文前有廿八宿全图、小儿论、孔门弟子、先贤名士类、明太祖封功臣十二人、百家姓郡望、二十四孝、千字文、九归歌诀、混归法歌诀、警世文、占灯花吉凶、算盘用法等内容。下栏为杂字正文,按知识门类分别排列的语汇,偶有注释,上栏为识字图画及常用知识。
具体来看,上卷上栏绘有天文、地理、动植物、器物等360 种事物的简易图画,适合童蒙看图识字;下栏有天文、地理、时令、人物、岁寿等28 个门类;下卷上栏有往来帖式、买卖契式、家书式等各类文书指南;下栏有宫室、木器、竹器、俗语等26 个门类,末附历代帝王总纪和历代国号歌等。内容庞杂,涉及识字教育、文史常识、基础数学、实用文书、道德训诫等各方面,体现了当时普通民众的知识需求和传统文化在民间的传播样貌。
《东园杂字大全》,广州文元堂梓行,黄雨亭鉴定,1 册,上下双栏,每半叶6 行,行8 字。下栏为四言韵文形式的杂字正文,上栏为注释文字,其凡例称“注释盖遵《康熙字典》”。内有天时、地舆、身体、伦党、婚姻、品行等25 门类,采用四言韵语,朗朗上口。“无极太极,动阳静阴。天道象乾,地势法坤。五行顺布,万物化生。原始反终,往古来今。岁时伏腊,春夏秋冬。星辰日月,循环流通……”[5]2-3换韵宽押,是传统蒙学教材中常用的押韵方式。
图1 咸丰三年桂林谷经纶堂《东园杂字》(左)、文元堂《东园杂字大全》(右)书影
从篇幅来看,《东园杂字》全书1 册上下卷,共52 叶,《东园杂字大全》1 册不分卷,共52 叶。内容较简略,携带方便。编者力图在有限的篇幅里集中必需的知识,因为“任何一种编得好些的杂字书,大致都能用一次(顶多两次)冬学的时间学完;学会那些字,记记账,写写信,看看通俗小说和唱本,的确可以对付对付了。恐怕要归功于这类‘上不得台盘’的杂字书,在封建社会历史上相对地减少了文盲在全社会的比例”[8]。
从体例来看,《东园杂字》《东园杂字大全》是岭南杂字书两种主要类别的代表,分属综合类杂字和韵文类杂字。《东园杂字》正文是分类词汇,部分附有释义。如:“天地;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太极:天地未分之先。”[4]13另外,与《通考杂字》等词汇杂字书不同,《东园杂字》的一个特点是加入了大量形象化的插图,更显通俗。《东园杂字大全》是分类编排的四言杂字,适合诵读;有很多注释,正文许多文字旁有小字标注,用来注明字音或说解字形,便于学习。
南宋之后,礼教发展日益兴盛,国家颁布礼仪典制,民间也出现很多家礼、乡礼的著作,礼逐渐以通俗化形式为民众所接受。而承载礼仪、知识的文字是基础门槛,否则,不读书不识字,如何明理?明代以后各地出现了大量面向大众的识字读物,杂字为其中主流,它的突出特点是兼具了识字与礼仪常识,既有常用字词的汇集,又有日常礼仪文字的撮录。杂字受日用类书的影响,向其靠拢,依类编排。《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便将杂字归入子部书类。《东园杂字》《东园杂字大全》的体例也是如此,分类排列词汇,方便检索查找,这是民间小型字书的独特编排方式。
美国学者罗友枝(Evelyn S. Rawski)曾考察晚清识字教育并初步分析了杂字书的特点,据估算清代中国的识字率,男子为30%~45%,女子为2%~10%。另有学者估计19 世纪初期广东农村男子识字率为40%~50%,广州城则达到80%~90%[9]。但普通民众尤其是小商人群体的识字范围往往是狭窄的,为特定的生活或职业需要而获得,有些人只认得生意场上有用的几百上千字,他们常能读写商务信函,却不会读眼前一本简单的书[10]。在正统教材之外,民间流行的杂字书为这种识字能力提供了知识来源,直到20 世纪中后期,仍有作为乡村教育教材的杂字书出版。
从内容编排来看,杂字书注重道德教化、礼仪规范以及契约文化的教育。首先,岭南地区素有重视文教的传统,杂字书成为教化民众的载体之一。《东园杂字》《东园杂字大全》的正文都融入了基本的儒家道德思想,以通俗化的形式和内容传播教化。《东园杂字》开篇是《小儿论》,诗曰:“休欺年少聪明子,广有英才智过人。谈论世间无限事,分明古圣现其身。”[4]5故事取自隋唐时期的变文《孔子项讬相问书》,记载了孔子与神童项讬辩难的故事,以此劝人向学。《东园杂字》注重儒家伦理纲常、孝道的教育,正文前载有先贤名士、明太祖封功臣、二十四孝等,还有通俗易懂的《警世文五十二则》:“天不可欺,地不可亵,君不可欺,亲不可逆,师不可慢,神不可瞒……”[4]11劝诫人们遵循纲常秩序,保有敬畏之心。
其次,杂字书中关于生活教育的内容颇多,涉及民俗文化的各个方面,尤其注重礼仪规矩的教育。杂字书的整理使研究明清时期的地方民俗、社会思想有更多文献可证。宋代以来,礼仪不再是上层社会所特有,“礼下庶人”,在民间备受重视,即使底层百姓也有讲究礼仪、追求体面生活的意愿。因此体现在民间教育中,书信往来、应酬处世等知识皆是必备的部分。《东园杂字》“人物门”和实用知识中有关于人物称谓的详细介绍,强调问候礼仪、伦常秩序的重要。书信帖式展现了岭南商业社会人口流动中的家庭关系,如外出行商的父亲给家中儿子的《父外寄子书》:“自离家时到此,一路平安,不须远虑。但汝在家须以勤俭和顺为本,凡事酌而行之,无贻吾忧,是所望也。账目收完即便回家,倘有鸿便宜付一信以慰我心。寄回银若干,查入以资家用,草草示如尔悉。”[4]40这种尺牍范本在写信时即可查检套用,也体现了古代家庭关系与家风教育。《东园杂字大全》“人事类”将道德准则和生活教育融合在一起,要求子弟背诵学习:“贞洁清廉,忠信孝悌……首事经手,责任不易。矜怜贫穷,募求赈济……纳锦绣花,整顿收拾。侍揌茶汤,烹治饮食。盥漱沐浴,衣裳澣涤。男勤女逩,自然有益。教子义方,从师第一。晋接周旋,叩头作揖。童蒙点读,温背熟习……”[5]10-13这些文字蕴含了古代家庭家教的内容和教育特点,是传统家风家规的生动记载。
婚俗、丧仪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东园杂字》设有“婚姻门”“丧祭门”,婚仪帖式、丧礼帖式等方便套用。丧礼部分绘有多幅服丧图,如本宗九族五服正服之图、外族母党妻党服图等,详细列举家族不同人物服孝的要求,足见礼仪细节不容一丝错漏。此外还有称命占卜、算生男女等内容,虽然所占篇幅很少,但也是民间迷信、命理思想的缩影。《东园杂字大全》有“婚姻类”“死丧类”,对婚礼、丧礼有详细描绘,如从说媒到成婚的过程:“男女嫁娶,人生大伦……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遵行。资助妆奁,房物增荣……”[5]6-8这些民俗礼仪在精英文本中难以看到,而在杂字书中得以留存。
明清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业规范渐成体系,日常应用文、契约广泛运用于社会生活。王尔敏先生称:“近代民间契约关书知识,明清两代一致,甚至传承至今,格式有定,而用字讲究,关乎利权金钱,一字之差,可谬之千里。所有庶民生活不能不有事务关系,随时发生,即须随时应用,设有不慎,即会后患无穷。”[11]岭南地区商业氛围较为浓厚,人们生活会接触到雇佣、租地、买卖、借贷等各种事项。杂字书中编入商业规矩、契约知识,人们接触基础商贸知识,建立契约观念,遇有需要可随时查阅参考。《东园杂字》收录有卖契式、典契式、卖牛契式、利息状式、田禾禁纳、山坟禁约等16 种常见文书范本,如“卖牛契式”:“立卖牛契人某,今将自己家栏黄/水牛,年齿若干,凭中卖与某耕作,三面言议时价银若干,立契之日一并交足。其牛好歹买主自见。如有来历不明,卖主承当,不干买主之事。今欲有凭,立契存照。”《东园杂字大全》则将买卖常用词汇和商业规范编入韵文,如“买卖类”:“贸易生财,街巷市镇。草野乡村,平准等秤……账目筹算,纤细不饶。该欠赔还,簿摺载清……”[5]18-21
另外,杂字书于语文教育研究和语言学研究也有助益。《东园杂字》《东园杂字大全》等包含丰富的语言材料,如大量的俗字、方音语料等,可在地域语言研究中用作参考,也可为官方字书提供补充。《东园杂字》上卷的看图识字部分,很多字附有注音,保留了当时岭南地区的音注材料。如:盘(弁),甕(土),筋(柱),锅(科),盆(瓫),铲(划),锹(超),钁(镰),农(南),道(豆),高(交),瘦(素),圆(延)等。
《东园杂字大全》的注音如:“脸检颊夹咽齶㗁同,齿舌牙齗银。(上栏注:颊,面旁也。)” 注音的方法有多种:第一,以同音字注音,如“烈风瀑暴雨”“铸句钟鞔读若蛮鼓”;第二,反切注音,如“亢苦浪切阳燥热”;第三,标注调类,如“夜静更平声深”;第四,音近字注音,加调类,如“甽君去声”“懵蒙上声”。另外,也说解字形,标出通假字、俗体字、异体字等,如“早蚤通晨亭午”,“界址墳俗作坟塋”,“和睦懽歡同欣”;还对容易混淆的字作出区分,如“妥帖贴非斟酌”“丹墀黃閤閣非”等。
除了识字与日用功能,杂字书在中外交流中也起着辅助作用。19 世纪初新教传教士来到中国,大多居住在广东。蒙书为多数西人最早注意和接触,中西交流的语境促进了语言学习的需求,岭南的杂字书成为一种有效的汉语学习材料。《东园杂字》在来华西方人士中多有流传,现在欧洲图书馆汉籍收藏中仍有多种藏本。
西人对这类蒙书的利用与普通民众有相似的考虑,将其作为了解日用字词和基础知识的途径。禆治文、卫三畏在广州主办的英文刊物《中国丛报》1841 年11 月刊有专文介绍《东园杂字》,详述其结构内容,译说其中两通书仪及《小儿论》。文中强调杂字书体现中国人注重礼仪的传统,书信、称谓、婚丧礼制皆有一定规范[12]。卫三畏还将《东园杂字》比之为19 世纪英美流行的幼儿插图书“toy book”。1842 年在广州出版的汉语教材《拾级大成》,选用当时社会流行的通俗读物作为练习材料,其中就包括《东园杂字》。此外,相对于在华西人识字学习的需求,在广东地区还衍生出中国商人学习西语的新体杂字书,如《澳门番语杂字全本》就是一部按16 门分类的澳门葡语与汉语字汇。卫三畏曾撰文介绍佛山刊印的《澳门番语杂字全套》,也是洋泾浜葡语分类词典。裨治文的《广州方言中文文选》,邝其照所编《华英字典集成》中的《杂字撮要》也是仿效杂字的样式编纂而成。
明清以来通俗书籍向平民世界靠拢,以新的体例编排和知识内容迎合大众的阅读需求。广泛流行的杂字书为人们获得读写能力和实用知识提供了便捷的途径,是民间教育中举足轻重的部分,蕴藏有丰富的民俗文化和语言材料,同时也为中西交流背景下的语言教材提供了借鉴,具有独特的文献价值。藉此可窥见晚清社会的阅读样貌,了解书籍与知识在中西交流中的融合与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