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勤 何新月
[摘 要:文章针对传统管理理论范式在解构复杂管理实践上存在的局部性与割裂性缺陷,提出并构建了情境基础观。首先,基于情境理论与传统管理理论范式,提出并解析了情境基础观的概念内涵;其次,解构情境基础观的要素结构,初步描画了由基本要素和独特要素构成的“情境谱系”;再次,通过多重情境要素关系的处理实现“情境深化”,并形成以情境谱系和情境深化相整合的情境化为内核,以“管理实践—情境化—管理理论”为外缘的情境基础观框架;最后,结合多元研究方法,提出理论与情境相协同的本土管理理论构建路径,以期为构建本土管理理论体系以及管理的中国学派作出新的探索。
关键词:情境基础观;情境谱系;情境深化;情境化;整体论;情境基础观框架
中图分类号:F279.2;C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5097(2024)04-0001-13 ]
The Context-based View of Management Research:
Connotation,Elements,and Framework
SU Jingqin,HE Xinyue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Dalian 116024,China)
Abstract:In view of the partial and fragmented defects of the traditional management theory paradigm in deconstructing the complex management practice,this paper puts forward and constructs the context-based view. Firstly,based on the contextual theory and the traditional management theory paradigm,it proposes and analyzes the concept and connotation of context-based view. Secondly,it deconstructs the elements of the context-based view,and depicts the "contextual genealogy" composed of the basic elements and the unique elements. Thirdly,the "contextual deepening" is realized through the processing of the relationship among multiple contextual elements,and a context-based view framework is formed with the integration of contextual genealogy and contextual deepening as the core,and "management practice-contextualization-management theory" as the outer edge. Finally,combining with multiple research methods,it puts forward the construction path of indigenous management theory with the coordination of theory and context. This paper aims to make a new exploration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anagement theory syste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Chinese school of management.
Key words:context-based view;contextual genealogy;contextual deepening;contextualization;holism;the context-based view framework
一、引 言
近年來,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成为学界的共识。《国家“十四五”时期哲学社会科学发展规划》中明确要求,“增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的主体性、原创性、本土化和竞争力”,“提炼具有中国特色、世界影响的标识性学术概念”,“打造具有中国特色和普遍意义的学科体系”,得到了学者的广泛响应。随着Cappelli和Sherer(1991)[1]、Mowday和Sutton(1993)[2]等西方学者将“情境”这一概念引入管理研究领域,情境作为研究的基本要素、认识观、思维逻辑[3]在洞察实践与知识生产方面发挥的效用愈发受到学界重视。面对盲目追求西方管理理论和科学研究范式导致的理论与实践脱节问题,基于中国情境进行本土探索的情境学派日渐活跃,呼唤管理理论研究回归实践本源,发展中国情境下普适性与特殊性共存的本土管理理论,构建管理的中国学派[4-5]。
纵观管理学科理论发展,管理理论范式总是在管理实践的检验中进行着基本观点的修正与前提假设的扬弃。情境作为理论产生和发展的内核始终伴随其中[6],在问题发掘、现象溯因、理论边界识别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本质上,各类管理理论范式围绕其基本前提聚焦于特定情境范畴,对涵盖这种局部情境特征的实践现象给出深度的理论化解释。例如,产业基础观以产业结构特征为出发点,探寻企业利润多寡的原因;资源基础观聚焦于资源情境,探讨企业所拥有的异质性资源如何赋予其竞争优势[7];制度基础观则关注宏观政策、行业规制、社会规范等制度情境如何通过塑造和改变组织认知模式来诱使或迫使组织实施某种战略行为[8]等。近年来,中国管理实践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愈加动态化和复杂化。一方面,数字技术的发展推动了传统组织变革和形态重构,实践情境呈现要素丰富化、主体多元化、组态结构化等多维度叠加演变的特征。另一方面,在实践场景与主体的快速涌现与交叠下,实践情境演变呈现速率加快、幅度放大的动态特征。面对管理实践的快速演变,传统理论范式在系统解构实践上的局限性愈发凸显。局部或单一情境要素的偏重与聚焦带来的因果推断偏差,以及分析缺乏整体性,使研究难以准确描绘复杂动态的实践现象。因此,重新对复杂管理体系的内部交互和外在演化规律进行探究变得十分迫切和紧要,同时也呼唤新的理论研究范式出现。
情境化因其对管理实践中跨层次、多元化情境的深度嵌入受到学界推崇,情境理论为复杂实践的解构提供了一种新的范式。情境即主体与环境(包含文化、政治、市场等组织外部环境以及组织结构、个体认知、文化取向等组织内部环境)交互所形成的动态系统或整体,被认为是影响主体行为的主要决定因素[9-10]。情境化通过理解情境与理论之间的交互来考察情境作用并实现理论发展[11]。然而,当前的情境理论研究仍存在两方面不足:其一,现有的管理研究尽管依托差异化理论视域析出了不同情境要素,但仍存在沿用发展中国家、转型经济等泛化情境假设与前提的问题[12-13],缺乏对中国情境独特性的深度剖析。随着学者们的情境认知水平逐步深化,部分研究开始聚焦政治嵌入、关系等单一化细分情境[14-15],但却忽略了实践情境的时空复杂性,鲜有充分解构多元情境要素之间的关系组合及其演化。其二,围绕情境的概念界定、要素挖掘以及情境化探索的相关研究虽已初具规模[16-17],但仍较为零散且缺乏系统性,未能架构起由实践、情境通往理论的桥梁,助推基于中国情境的本土管理理论构建。
鉴于此,本研究将重点放在情境基础观及框架的搭建上。首先,基于管理学科理论的情境伴随性,在本土管理理论发展的现实需求下,提出情境基础观,并对其概念内涵进行解析;其次,在现有的情境研究基础上对谱系化的情境要素进行解构与描画;再次,通过情境深化过程的明晰,架构从管理实践、情境化到管理理论的情境基础观框架;最后,基于情境基础观,结合研究方法的运用,就本土管理理论体系的构建路径提出一些思考。通过上述讨论,本研究期望能够帮助研究者进一步深入理解情境与管理实践、管理理论之间的关联,实现从本土情境挖掘到管理理论构建的跨越,为本土管理理论体系以及管理的中国学派构建作出新的探索。
二、情境基础观的提出:理论渊源、现实需求与概念内涵
(一)情境基础观的理论渊源
管理学科的实践属性决定了管理理论与时空情境的共演共生。从古典管理理论、行为科学理论到现代管理理论,管理学科依托实践经验孕育了众多经典管理理论范式。这些理论范式的产生与发展通常伴随着特定情境的交互与演进。
以战略管理的“三角架”范式为例,其起源于新古典经济学的产业基础观,是研究企业战略影响因素较早的一个理论。产业基础观产生于19世纪中期,在西方制造业市场集中度日益提高并涌现大量垄断组织的背景下,新古典经济学通过修正传统经济学中的完全竞争模型的前提假设,提出“结构—行为—绩效”范式的产业基础观[18]。这一理论范式以产业结构特征为基本出发点,强调产业结构、行业市场环境、产业演变及产业间关系等外部情境要素是影响企业战略行为和绩效差异的关键[19-20]。随后,Rumelt(1982)[21]发现同一产业内企业个体性差异所带来的利益差异程度远远大于产业结构所造成的企业利润差异,这一现象难以用产业基础观来进行充分解释,由此引发了部分学者对企业内部资源情境的关注[7],资源基础观即在此背景下产生。因此,资源基础观更强调企业的内生性,聚焦于企业所拥有的异质性资源如何创造可持续竞争优势[7,22]。这种异质性资源囊括企业所控制的所有资产、能力、组织过程、企业特性、信息和知识等有形或无形资源[22]。然而,由于静态资源观难以解释企业对资源的动态获取,资源基础理论开始纳入动态化组织要素及外部资源情境,形成动态资源观用以解释企业的资源行动过程[23-25]。例如,针对资源和能力约束情境下的新创企业,资源拼凑理论认为可通过对现有手边资源的利用、拼凑和重构来突破资源桎梏[23]。资源编排理论产生于信息社会和知识经济时代,强调企业可动态地突破自身边界限制,对内外部资源进行整合升级以构建动态能力并实现价值创造[24]。可见,尽管随着企业实践发展,资源基础观发生了由内部静态视角向内外部交互视角的转变,但其逻辑起点始终是企业所面对的资源情境。而与产业基础观和资源基础观产生于制度稳定的发达经济体背景所不同的是,制度基础观是针对新兴经济体企业提出的。面对制度缺失、冲突或不确定的制度情境,制度基础观认为合法性是企业生存的根基,并将研究聚焦于规制、规范、社会理念或文化等社会化情境要素对企业行为的塑造上。企业通过与场域内占据主导地位的制度同构来获得成功。随着制度复杂性概念的提出,学者们逐渐意识到企业可以主动采取不同的策略应对充满矛盾和竞争的多重制度压力,甚至是反向作用于宏观制度环境。此外,后续发展的注意力基础观、知识基础观、复合基础观等一系列理论范式因其产生的实践背景各有不同,所关注的情境要素也各有侧重。
从管理学科理论的演变过程来看,其无论经历了多少次基本假设的改变,其不变的内核都是对该时空范围内影响企业实践特定情境的聚焦,呈现显著的实践、理论和情境三轮驱动特征,即实践的时空情境性以及个体诠释的差异性造就了不同的机制性解释,由此产生了各具特色的理论体系[26]。可以说,管理理论的情境伴随性是构成情境基础观的重要基础。
(二)情境基础观的现实需求
纵观中国企业的管理实践,随着数字经济带来传统产业的轉型加速与高度不确定性,管理实践普遍出现了从“线性管理”到“非线性生态管理”的复杂动态现象。从空间角度来看,数字技术的发展推动了传统企业商业模式变革和组织形态重构,使管理实践中的主体愈渐多元化、情境要素更加丰富化,并呈现多重要素组态化的复杂特征。随着工业时代到互联网时代的推进,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5G等新兴技术快速迭代,新的经济模式不断涌现。数据上升为新生产要素,成为企业和产业数字化转型与能力升级的基础性资源、战略资源和重要生产力。在数字技术与数字资源的深度融合下,双边与多边平台、在线社区、生态系统等为代表的新组织形态应运而生。企业内部结构、分工、连接与交互方式也随之改变,呈现基础模块微粒化、组织架构平台化、组织关系网络化、组织情境生态化等新特征[27]。从时间角度来看,在实践场景与多元主体的快速涌现与交互叠加下,管理实践的演变呈现速度加快、幅度放大的动态特征。平台经济与生态网络的出现,正在更大范围实现全球的价值连接与流动。在平台经济下,规模和效益、规模和效率之间的关系由一般的线性关系转为价值指数级倍增的非线性关系。由此,企业的资源配置效率、连接效率、业务和规模拓展效率大幅度提升。基于网络创造的巨大价值,驱动多角色、大规模、实时性的社会化协同、生态协同成为时代发展趋势。以往线性单一的管理模式已不再适应时代要求,企业迫切需要在生态要素、竞争能力、组织方式等方面进行全面升级,以重新构筑应对环境快速变化的持续竞争优势。
在管理实践的快速演变下,传统理论范式因聚焦的情境要素单一且有限,故在解构复杂实践方面愈显乏力。尽管基于特定理论情境进行现象解读能够使研究更具理论深度,但这种多元情境要素的割裂以及对局部情境特征的偏重,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研究存在因果推断偏差以及缺乏整体性的问题。对此,一些学者尝试采取整合多元理论视角的方式来弥补这一局限[28-29],并提出了一些统合多重情境特征的理论范式,对新兴且复杂的实践现象和主体进行解释与预测。例如,复合基础观即是在全球市场逆势扩张的背景下,结合主流战略思想(如资源基础观)与东方文化背景,针对在国际竞争中不具备显著竞争优势的新兴市场经济下的企业提出的[30]。实际上,为了避免研究的泛化以及维持理论自身对特定现象的解释力,管理学科的各理论范式存在情境聚焦的必要性。即使基于理论的整合思维开展研究,在面对多重复杂情境要素叠加现象时,也难以避免为了匹配研究问题与研究目标而忽视理论视域之外的情境要素问题。
当前,中国管理实践因互联网、数字技术带来的新发展浪潮而走在世界前列,这给本土管理理论的发展带来了契机。本土管理研究亟须抓住这一重大机遇,寻求更多原创性、高质量的成果。那么,面对主流管理理论在本土情境下难适用的情况,是否存在一种能够兼容多元理论视角,并系统解构多重情境时空差异性的理论范式,以助推本土管理理论体系的构建?
(三)情境理论与情境基础观的概念内涵
事实上,随着世界管理学研究逐渐意识到北美研究范式的“同质化倾向”使研究者忽视了新情境中的重要现象和问题,深入的情境化被认为是能够发掘新问题、产生新洞见并发展多元化研究视角的重要途径[31-32]。情境理论为复杂实践解读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研究范式。
情境一词最早出现在实验心理学领域,以“情境气质”的概念提出。随后,学者们在此基础上对情境概念进行了补充与发展,形成了行为主义、认知—行为主义和格式塔三个主要的情境学派[33],并由此析出了涵盖组织内外的多元情境要素。行为主义学派较早开展关于情境的相关研究,主张情境是行为发生的客观物质环境(如社会、政治、法律等),但这种观点将心理因素完全排除在外,因而对相同情境下差异化企业行为解释乏力。为了增强对社会现象的解释力,认知—行为主义学派将主观过程纳入情境内涵中,认为完整的行为过程不仅包含研究对象所处不同分析层次的外部物质环境,还包括内部生理状态或中介过程[17]。情境即个体与环境相互作用形成动态系统,而个体及其心理活动与客观环境共同构成了该系统[10]。此后,格式塔学派基于情境的社会意义,将情境内涵理解为“主观化”的过程,认为行为的主要决定因素是个体对环境的体验、倾向、期待和认知[9],包括信念、价值取向、文化偏好等层面的情境要素。总体上,情境概念从客观环境到主客观相结合,再到向认知、意识、动机等主观理念的转变,使得管理学界对情境之于行为的作用解释越来越清晰,并基于不同理论视角对组织内外情境要素的挖掘,初步形成了跨层次、多元化的情境要素交互,影响组织行为的认知。在此基础上,一批学者开始致力于情境化的策略探索,期望基于特定情境的研究以产生新洞见。例如,对情境要素本身进行深入描绘和概念化[34-36],或对情境要素的效用进行分析[33],抑或通过识别跨情境、跨文化的一般性和独特性来开展比较研究,实现本土管理研究与世界管理学界的沟通和交融[34,36]。总体上形成了“情境化理论”和“理论情境化”两种理论与情境相对接的策略类型[16]。当然,在这些情境化策略的探索下,本土管理学界基本达成了基于中国独特社会文化特征挖掘中国管理经验、逻辑和理论的共识[37-38]。
综合而言,情境的概念界定、要素析出与情境化探索已为本土管理研究如何基于本土情境发现问题、构建理论提供了思路。然而,当前的情境理论仍存在一些问题亟待厘清:一方面,现有的管理研究依托不同的理论视角与范式析出了多样化的情境要素,但存在普遍沿用国际话语体系对中国管理实践的泛化或单一化情境假设问题[39-40]。实际上,情境要素不仅从时间角度呈现时效性、合理性的差异,也从空间角度呈现行业与地域区别。那么,纷繁复杂的情境要素究竟存在何种特性?如何处理蕴含不同特性的多重情境要素之间的关系?明确这两个问题有助于增强研究者对中国独特情境要素的深入理解。另一方面,现有的情境理论尚处于初级阶段,从概念、要素到情境化的各类研究较为零散且缺乏系统性。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情境认知的单一化与碎片化,从而桎梏了本土管理学者基于中国独特情境开展体系化的理论构建工作。而通过对情境理论的系统集成及框架搭建,可以帮助研究者在深度情境化基础上,构建能够走向国际化的本土管理理论。
鉴于此,考虑管理理论伴随情境而生,加之管理实践的快速演变下,本土管理理论发展的现实需求,本研究将现有的情境概念内涵与情境化探索相整合,并延伸至本土管理研究的理论构建层面,提出情境基础观。
情境基础观是指管理研究以多样化的内外情境(制度、市场、资源等)为出发点,通过对内外情境的深度解析,以其相互作用的复杂关系为重要研究内容揭示情境,以其管理实践之间的新关系、探索管理研究的新概念、发现管理研究的新理论,是破解复杂情境下管理研究的一种新的理论研究范式。
上述概念涵盖了情境基础观内涵的3个组成部分,即情境要素、要素关系、整体论。其中,情境要素是载体,要素關系是机制,整体论是方法论。基于此,情境基础观具有以下特点:
第一,企业的管理活动发生都是以内外情境为基础的。以往的管理理论认为,组织的竞争优势或行为决策来源于某种特定要素(如制度、资源、产业等),但在复杂管理实践中,无论短期经营活动还是长期战略规划,企业的管理决策与活动实则都是建立在内外情境相协同的基础上。例如,资源劣势的中小企业在实施数字化转型战略时,既要关注互联网行业环境下的竞争格局,也要重视市场规范、交易规则等制度力量的更新,还要对自身拥有的资源与能力进行拼凑、整合与创新[41]。因此,情境基础观的核心要义不是对局部情境要素下企业如何获取竞争优势或创造发展路径的关注,而是更加强调从整体上对企业内外多重情境及其复杂关系的深度解析,探索情境与管理实践相契合的新关系、新概念与新理论。
第二,情境基础观是以整体论为主导对实践现象的多元因果、复杂过程、演变路径的一种系统性探索。通常而言,在一般的管理活动和理论研究中,习惯采用还原论的思想将管理问题分解为若干部分进行研究,认为部分研究清楚了,整体也就清楚了[42]。然而,随着管理实践的动态化与复杂化,还原论思想受到越来越多的诟病。一方面,管理问题与管理环境之间存在十分紧密的关系,造就了管理实践结构要素之间的相互耦合与共同作用,如果割裂地分析问题就无法完整地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另一方面,任何具体的管理活动与过程如同一个有人、有物、有事、有关联、有因果、有变化并依时空顺序展开的相对独立又有整体性与连贯性的故事[42],过度肢解情境要素且静态地考察情境作用会导致情境支离破碎并让问题与情境分离。因此,整体论思想越来越受到管理学界的推崇,以整体论为主导、还原论为补充的思潮也随之涌现[43-45]。情境基础观即是建立在整体论思想之上,揭示并还原管理实践本身的复杂性与动态性,通过系统把握情境要素及其复杂关系进行管理理论构建。
第三,情境基础观是对传统管理理论范式的发展与延伸。情境基础观与产业基础观、资源基础观、制度基础观等一系列传统理论范式的区别在于,各理论范式是建立在特定情境基础上对现象进行理论化解释,并认为其所聚焦的特定情境在解释现象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如资源观下的资源情境决定企业竞争优势,制度观下的制度情境塑造企业战略行为等;而情境基础观是在整合多层次、多类型的情境要素基础上对特定现象给出情境化解释,是一种多元化、整合性的研究视角与范式,强调不同时空下产生决定性作用的情境要素具有差异性与多样性,而非单一要素决定。需要强调的是,情境基础观并不是对传统理论范式的否定,也不是对不同理论视角下情境要素的简单叠加,而是对多元理论范式的有机整合与延伸。一方面,情境基础观不受限于特定的前提假设,而是结合各理论范式在发掘特定情境上的优势,根据管理实践现象聚焦当前时空下发挥决定性作用的情境要素。另一方面,基于多重情境要素的聚焦形成情境组合,通过深度解析内外情境要素关系及其相互作用来发展蕴含本土特色的管理理论。
基于情境基础观的概念内涵,下文将针对情境要素类型及特性进行解构,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情境基础观框架的搭建,丰富和拓展现有的情境理论。
三、情境基础观的情境要素解构:本质性与异质性
(一)情境要素本质性:宏观、微观情境架构
在Tsui等(2006)[46]针对中国管理研究提出情境化作为本土管理发展的重要途径之前,情境通常被管理研究者当作理所当然的现象或背景嵌入研究中,研究者未能意识情境要素在理论框架的搭建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随着情境化被引入中国本土管理研究,学界才真正出现情境的意识觉醒,从而掀起了一股“情境化运动”。一批学者开始聚焦情境体系的构建,尝试厘清情境要素的类别及其在理论研究中的作用效果[47],情境才正式作为研究要素与变量被各类研究广泛提及和运用。
围绕管理主体(who)、实践发生时机(when)与地域(where)大体上形成了本土情境的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的要素架构。宏观层面,早期的情境研究主要围绕组织的外部环境特征进行情境要素的提炼,形成了诸如PEST情境模型[47]、MIT框架[48]、转型情境和文化认知情境二维模型[37]的宏观架构。在具体理论领域下,部分研究紧密结合本领域主流理论视域对宏观情境要素进行了探索,提出一些相对细化且具有一定本土特色的外部情境要素,如市场转型[12]、传统性[49]、技术追赶[50]等。微观层面,基于外部宏观架构的探索,情境研究将注意力转向组织内部,认为情境实际上兼具主客观双重属性,情境原型是认知原型的一种[51],强调组织行为的主要决定因素来自个体或组织心理上对环境的主观认知。根据“个人—团队—组织”的研究层次,由技术、战略、制度和结构等内部情境要素整合构成了具有多维因果关系、高阶次解构流程和多重信息回路的组织内部情境架构[52]。其中,技术、战略、制度和结构等微观架构可细化为组织学习、组织能力、群体结构等多个情境维度。除此之外,为响应快速涌现的本土实践,有学者结合时间和空间视角对多元特征及动态演变的情境谱系进行了探讨[40],率先开启了对组织内外部情境要素间复杂关系的新思考。
然而,不管是外部宏观要素还是内部微观要素,现有的情境研究都主要聚焦于粗粒度且具有本质特性的基本要素展开。这种体系化的情境架构虽能够围绕组织认知与行为环境进行广泛覆盖,使情境化和情境溯因有迹可循,但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即粗粒度的基本要素不仅在数量上单一,而且泛化的情境内涵掩盖了细分情境的独特内核。
(二)情境要素异质性:本土社会文化
阐释人类学认为,真正的“深度描写”和理论诠释要有特定的文化和社会背景[53]。文化作为社会或组织最深层次、无意识的部分,塑造了人们内在的思维模式和参考架构,是一个群体在解决其外部適应性问题以及内部整合问题时习得的一种共享的基本假设模式[54]。中国情境所孕育的传统文化底蕴与社会道德规范不同于其他地域,其在政治体制建设、技术进步、组织关系形成过程中起到持久且深远的支撑作用。如儒家哲学、道家思想、墨家学说、易学文化等中国传统智慧不仅以一种根源性假设根植于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和认知结构中,还作为一种理念以及方法论体现于实践者改造世界的行为逻辑与管理实务中。因此。针对情境架构存在内涵泛化、独特性缺乏的局限,学界普遍认为地域独特的社会文化蕴含着理论创新的重大机遇。
目前,不少学者基于中国独特的社会文化基因提炼了一些独具本土特色的情境概念及管理思想,大体上形成两类研究。
一是在现有理论模型中,嵌入具有本土社会文化特征的情境要素进行扩展,或/和利用本土情境下特定的理论逻辑来解释关系[35,55]。一方面,情境因素可作为自变量、中介变量、调节变量嵌入现有理论模型中,起到理论拓展的作用。对此,Xin和Pearce(1996)[15]由儒家思想提出“关系(guanxi)”的概念,以此探究其对不同性质企业的重要性,并对以往文献中“社会网络”概念的内涵进行了拓展;Luo(2005)[56]基于中国近亲关系中的传统道德规范提炼“特定信任”的概念,探讨两种不同类型网络中的结构位置与信任的关系;曲怡颖等(2021)[57]检验了“集体主义倾向”对自我牺牲型领导与基于领导的自尊的调节作用,增强了自我牺牲型领导作用效应的个体差异的解释力度。另一方面,还有研究通过中国情境下独有的思想逻辑阐释现有理论中的关系,以实现理论拓展。如刘志阳和庄欣荷(2022)[58]运用阴阳平衡观就组织理念混合性对社会企业使命偏离的影响进行了解读;Choi和Chen(2006)[59]运用“五伦”思想探讨了工作需求和感知家庭需求的性别差异,以及这些感知需求对生活压力的影响。
二是通过对本土社会文化的深刻解读并以此为内核,提出独具中国特色的管理理论和思想[55]。代表性理论包括和合管理、C理论、阴阳管理哲学等。具体来说,和合管理吸收了儒释道三家的智慧结晶,强调“以人为本”与“和合”叠生的价值观,强调人的和睦、合作关系的管理[60];C理论将中国传统学术七家(易家、儒家、道家、兵家、墨家、法家、禅学)精髓渗透于各部分管理功能与整体管理体系之中,形成了集成8个管理功能(8个C)的核心观点[61];Li(2012)以儒释道三家为思想精髓,形成了以“道”(主客统一,天人合一)为本体论,“阴阳”(正反双方,相生相克)为认识论,以及“悟”(直觉想象,以比喻类推为具体方法获得洞见)为方法论的管理哲学体系[62]等。
从聚焦于本土社会文化情境的管理研究可见,与宏观、微观情境架构的粗粒度和本质性所不同的是,这类情境要素通过涵摄独特的本土社会文化而具备细粒度和异质性,在很大程度上对宏观、微观情境架构形成了补充,也是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管理理论的必要组成部分。
基于此,本研究整合宏观、微观情境架构和涵摄社会文化的情境要素,将情境基础观的情境要素分为具有本质性的基本要素和具有异质性的独特要素两类,形成情境基础观的“情境谱系”,如图1所示。其中,情境谱系的外层即具有粗粒度和本质性的基本要素,涵盖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基本要素因具备本质性,能够为本土管理理论与西方管理理论的对话建立桥梁。情境谱系的内层即具有细粒度和异质性的独特要素,是以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为核心发展而来,并嵌入本土社会文化特征的情境要素和以本土社会文化为内核的中国特色管理思想。独特要素因具备异质性,从而赋予了本土管理理论有别于西方管理理论的特殊性,也是本土管理理论立足于世界管理知识体系的根基所在。
实际上,情境要素谱系化的观点并不罕见。如蓝海林(2014)[63]整合了转型经济、新兴市场、差异制度等外部情境与企业制度地位、资源能力、管理传统等内部情境,探讨了企业内外的情境组合对其战略行为的交互作用。蔡莉等(2019)[64]为探讨中国情境下创业者或新企业所面临的独特现象,对中国情境要素(制度、市场、文化)进行了归纳。当然,这些研究更多是针对特定研究现象进行的思考和总结,而非从情境理论视角展开。立足于VUCA时代下本土管理情境特征的结构化演化,高昕和苏敬勤(2024)[40]首次提出了“情境谱系”的概念。基于此,本研究在这些情境要素探索的基础上,进一步就情境基础观对谱系化的情境要素进行了初步描画,将纷繁复杂的情境要素提炼为基本要素和独特要素,为深度情境化的管理研究奠定基础。
四、情境基础观框架的搭建:管理实践—情境化—管理理论
(一)情境深化:平衡情境要素的本质性与异质性
由情境基础观的要素解构可见,情境要素本身存在“本质性”与“异质性”的矛盾特性。从知识论角度,伴随本土管理理论的普适性与特殊性之间的争议,情境作为理论基石与研究哲学,其本质性和异质性也存在张力。一方面,过度强调情境的本质性,泛化的情境架构往往掩盖了细分情境的独特所在,导致研究者在本土理论构建时缺乏深刻洞见;另一方面,过度强调情境的异质性,纷繁复杂的细分情境要素则可能导致研究的复杂化和碎片化,进而削弱理论的普适性以及分析与解决实践问题的整体性。因此,如何取得情境的本质性与异质性之间的动态平衡,成为应对本土管理理论的普适性与特殊性悖论问题的突破口,是打破现有管理研究囿于情境深描不足的关键。
在复杂动态的情境要素不断涌现与叠加情形下,情境本质性与异质性的平衡需要处理好不同情境要素之间的关系。
其一,厘清核心要素与边缘要素之间的关系,进行情境要素的区分与关联。由于地域不同,处于发展阶段的企业所面临的情境特征不尽相同,且情境要素存在非同步、非均衡的演变速率与方向[40],故研究问题受到多因素、多层次、动态化的复杂情境影响。为确保研究内容的聚合,一方面,要对特定现象中的多元情境要素进行区分。依据研究要素的相关性,剔除与研究问题相关度弱的边缘情境要素,保留与研究问题高度相关的核心情境要素。另一方面,对多重核心情境进行要素关联。即立足于管理实践的复杂动态属性,从时空多维角度充分解析多重核心情境之间的交互、传导及协同效用,考察情境组合与组织行为之间的因果关联,深度诠释实践现象并搭建理论框架。
以平台经济为例,平台型组织作为新兴组织形态,其在发展过程中面对不断演变的多重情境要素。从制度角度看,在平台扩张的早期,因缺乏针对新兴事物的法律法规,平台企业的快速成长有着较为宽松的制度环境。随着平台经济进入规范化阶段,最初的制度缺位演变为政府强力监管的制度刚性环境,从而对平台的“野蛮生长”行为形成制度约束。从市场角度看,在平台经济探索的萌芽期,平台企业数量少、种类集中,以门户网站、即时通信、搜索引擎等為主,广阔的市场空间亟待开拓。随着数字技术水平的不断提高以及互联网用户数量的激增,平台企业数量和种类倍增,如社交、团购、打车等新兴业务急剧迸发,形成多元化市场竞争格局。因此,针对平台型组织的研究应把握好研究对象所面对的动态化情境特征,如制度环境由柔性变为刚性、市场竞争由蓝海转为红海等。在制度变革时期,平台企业战略行为受制度环境影响大,而在制度非变革时期,探讨平台战略问题则更应聚焦于资源、产业等竞争环境。蔡宁等(2017)[65]针对网约车行业的制度变革,对滴滴出行平台面对制度压力的战略选择过程进行了解构,形成了合法性机制与效率机制整合的战略选择模型。
其二,深化基本要素与独特要素之间的关系,进行情境组合化效用的外推。情境要素的双重特性意味着中国情境下的管理实践及理论并非全然新颖且特殊。因此,在核心要素组合确定的前提下,需要厘清多重核心要素中具备本质性的基本要素以及异质性的独特要素。通过对比本土管理理论与其他情境下生成的管理理论的共通及差异之处,深化基本要素与独特要素之间的关系,以明确本土管理理论的适用范围和外推边界。
以应对悖论问题为例,中国人擅长采用阴阳思维认识世界,这一思维接近于西方哲学中的动态均衡,认为悖论是组织所固有的且存在于持续的动态均衡中[66]。而阴阳思维又区别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其假定矛盾双方是可以并且应该在更高层次上,通过扬弃而达到矛盾的根本解决[67]。这种共通与差异的对比即是对情境本质性与异质性的区分,并在东西方理论思维之间建立起桥梁。武亚军(2013)[68]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对任正非基本思维模式“悖论整合”的提炼,也是在东西方思维的对比基础上,围绕高阶层视角的战略管理理论进行的丰富和拓展。
总体而言,通过对多重情境要素关系的处理,能够帮助研究者深化对谱系化情境要素的认知,形成“情境深化”的理论解释。通常而言,情境化的关键在于理解情境与理论之间的相互作用[11]。因此,情境谱系为多重情境组合与复杂实践解构提供了前设思维,情境深化则进一步在谱系化情境要素与本土管理理论之间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两者共同组成情境化的两个关键步骤,即基于情境要素谱系中多重情境要素的析出,通过情境要素关系的处理平衡情境的矛盾特性,构建兼顾“本土特色”与“整体普适”的本土管理理论。
(二)情境基础观框架:内核与外缘
本研究进一步通过整合情境谱系与情境深化打开情境化的“黑箱”,构建了“管理实践—情境化(谱系-深化)—管理理论”的情境基础观框架,如图2所示。
情境基础观框架基于情境基础观扎根管理实践的属性,遵循整体论方法,由管理实践到情境化再到管理理论,形成自下而上的体系。其中,管理实践为根基,管理理论的构建为最终目的,情境谱系与情境深化耦合成为情境基础观框架的情境化内核,“管理实践—情境化—管理理论”则架构了情境基礎观框架的外缘。具体阐述如下:
第一,情境基础观框架的内核。情境化作为衔接实践与理论的中间环节,是情境基础观框架的内核,由情境谱系和情境深化紧密耦合而成。从情境谱系与情境深化的关系来看,一方面,鉴于管理实践要素的多样性和谱系化特征,情境谱系是对复杂管理实践下多重情境要素的系统挖掘,构成情境深化的基石;另一方面,情境深化建立在情境谱系基础上,对情境要素关系进行深度刻画(包括“核心—边缘”要素关系与“基本—独特”要素关系的处理),最终实现情境要素矛盾特性的平衡。基于情境谱系与情境深化两者相辅相成的关系,情境化内核有机连接了由实践现象化、构念化、框架化到理论化的整个理论构建链条[40]。具体而言:其一,在本土管理研究的现象化与概念化前端,基于时空情境敏感性识别研究对象所处背景并洞察研究问题。研究问题的提出能够帮助研究者进一步聚焦触发现象发生与发展的多重情境要素,实现现象的概念化,这一过程即情境要素谱系化的过程。其二,在本土管理研究的框架化中端,对多重情境要素进行核心要素与边缘要素的区分与关联,搭建本土管理理论框架。其三,在本土管理研究的理论化终端,通过理论对话深化基本要素与独特要素之间的关系,将核心情境组合化效用外推,凸显理论的本土特色与普适价值。框架化中端与理论化终端的过程,即情境深化的过程,通过深度解析情境要素组合关系实现理论构建。
第二,情境基础观框架的外缘。一方面,情境基础观根植于本土管理实践,情境要素充当了情境基础观的载体,承载复杂动态的实践要素,情境要素关系作为机制连接了情境要素与管理理论,总体上形成由“根基—载体—机制—构建”所串联的情境基础观框架外缘。另一方面,由管理实践、情境化到管理理论的整体论思想源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的“整体观”,包含三层涵义:第一层,对管理实践的整体性认知。由于管理实践是由实践活动、实践者、触发因素及发生机理、实践情境四大要素集合而成,故管理实践既包括组织规章制度、基础设施等外显性活动,也包含员工价值观、组织氛围等内隐性特征,且在不同历史发展时期呈现阶段性特征,在不同区域文化主导下的管理理念和决策模式也不尽相同。因此,对于管理实践要以整体观对其中的部分和整体、微观和宏观、隐性和显性关系进行全面认知。第二层,对情境的整体性挖掘。在管理实践的四大要素联动下,情境要素显现了多重要素叠加组合的复杂性,以及要素演变速率和幅度的非对称性[40]。因此,在动态性与复杂性的双重维度下,不仅要对有关人、物质、理念等各方面的情境要素进行系统性挖掘,还要根据时空特性全面考察差异化情境组合对组织行为的影响。第三层,对管理理论的体系构建。本土管理理论构建的归属是形成体系化的中国特色管理理论,并嵌入世界管理知识体系中,成为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贡献于人类知识体系。尽管现阶段以具体化、分割式的管理知识洞见为主,但随着本土管理理论研究的逐渐延展和壮大,碎片化的管理知识定然要迈向体系化的集成。因此,在理论层面,整体观体现于对众多细分理论进行内在关联和归纳升维,最终集成为本土管理理论体系。
五、基于情境基础观的本土管理理论体系构建
在管理研究中,理论通常可划分为三个层次:研究对象高度抽象且复杂的宏大理论(宏观理论),受特定情境约束的中层理论(中观理论)与细微理论(微观理论)。尽管宏大理论通过抓住纷繁复杂现象背后的本质规律而被认为是具有“去情境化”的特性,但不可否认的是,任何知识都是在特定文化及语境下产生的,因而难以避免带有一定的时代性和区域性。与此同时,三个层次的理论关系既非相互割裂,也非简单加总,而是由细分时空情境下产生的中、微观理论有机连接,构成了宏大理论的基础。由此可见,这种理论体系的连接与搭建工作是建立在情境的谱系与深化基础上。与此同时,高情境化取向的本土管理理论构建、检验与应用需要以定性与定量研究方法相结合的方式展开。因此,本研究在情境基础观概念及框架搭建的基础上,结合研究方法的运用,就本土管理理论体系的构建路径提出一些思考,形成理论“探索—检验—应用”与情境“挖掘—整合—拓展”相协同的理论体系构建路径,如图3所示。
具体阐述如下:
第一,理论探索—多重情境要素挖掘。这一过程发生于本土管理理论的散点式构建阶段,以质性研究为主深度挖掘复杂经验事实中的情境要素组合,通过情境组合的理论化实现扎根本土管理实践的中、微观理论框架搭建。首先,基于时空情境敏感性,从实践中识别新现象及洞察新问题,对现象发生的背景层情境与对象层情境进行初步归纳,提炼具有本质性与独特性的情境要素组合。其次,综合实践现象发生的特定时空,将基本要素和独特要素进行相关性排序与溯因,剥离弱相关的边缘情境,保留强相关的核心情境。深度刻画独特要素的情境内涵,开发具有本土特色的情境概念,并运用情境特定的理论逻辑将离散的核心要素进行关联和解释,以此构建理论模型。最后,对情境谱系的效用与现有理论进行迭代讨论,从纷繁复杂的独特本土情境中提炼理论适用边界,析出理论贡献并实现研究结论外推。值得注意的是,散点式理论构建阶段着重探索的是具有特定时空情境特征的中、微观理论。
第二,理论检验—情境的整合升维。这一过程以本土管理理论的网状式连接为主,针对现实中情境组合的不断更迭,形成“理论探索—理论验证”的方法组合,灵活运用多元研究方法(如质性研究方法、定量研究方法、QCA、混合研究方法)对情境要素进行整合与升维,通过理论情境的高阶化桥接宏、中、微观理论。具体地,是在管理实践愈渐复杂化和动态化背景下,运用整体观对管理实践中具体的局部情境与泛在的宏观情境进行综合把握,既关注部分与部分之间的非对称关系,又重视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因果关系,形成管理实践的整体性认知。综合运用归纳、溯因与演绎的推理分析,对中、微观理论的情境要素进行关系修正与深化,包括要素之间的隶属关系、包含关系、并列关系、联结关系、因果关系等各类逻辑关系。由中、微观理论的连接与抽象,构建更高层次、包含更多情境维度的宏大理论。
第三,理论应用—情境边界拓展。这一过程以本土管理理论的体系化集成为主导,针对当代数字技术支撑下不断涌现的管理新现象,以新兴研究方法,如大数据分析、视觉分析为主,主流管理研究方法为辅,探索未知的实践领域和情境要素,洞见新规律、拓宽人类认识边界。当下,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各种创新不断涌现,管理系统面临的环境不确定、信息不完整等问题日益突出,其内部各要素之间的非线性关联难以辨别,其外在动态演化的方向更加难以捉摸[69],对研究技术与分析方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应对VUCA时代下管理实践的高度不确定性和模糊性,人工智能、大数据、量子信息等新一代信息技术对主流的管理研究方法形成了有益的补充,也为已有的管理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思路。基于此,本研究倡导将新兴研究方法与主流管理研究方法相结合,更好地识别与预测未知的实践领域,拓宽情境边界、延伸理论适用范围,并更广泛地解决经济社会中的复杂管理问题,实现本土管理理论的逻辑化与体系化。
六、结 论
当前,中国企业实践不断涌现,情境作为研究的基本要素、认识观、思维逻辑,在本土管理实践解读与管理理论构建上显得愈发重要。为响应学界呼吁和推动本土管理理论体系的构建,针对现有管理理论范式在解构复杂动态管理实践上缺乏整体性的局限,本研究基于情境理论,提出情境基础观作为新的理论研究范式。通过明晰情境基础观的概念内涵、要素解构与框架搭建来实现碎片化情境研究的系统集成,改变当前管理研究对中国管理实践所存有的泛化或单一化的情境认知,并架构起由实践、情境通往理论的桥梁。
具体而言:首先,本研究基于传统管理理論范式的有机整合,提出以情境要素、要素关系和整体论为内涵的情境基础观概念。其次,在现有的情境研究基础上,析出情境基础观的两类情境要素。一类产生于宏、微观情境架构研究,是具有粗粒度、本质性的基本要素,另一类根植于本土社会文化,是具有细粒度、异质性的独特要素,两类情境要素共同描画了“情境谱系”。再次,针对现有的管理研究缺乏情境深描的现实问题,通过情境要素关系的处理,平衡情境的矛盾特性,实现情境谱系基础上的“情境深化”。进一步地,研究以情境谱系与情境深化为情境化内核,以“管理实践—情境化—管理理论”为外缘,架构了由管理实践通向管理理论的情境基础观框架。最后,基于情境基础观概念及框架的搭建,结合多元研究方法,提出了理论“探索—检验—应用”与情境“挖掘—整合—拓展”相协同的理论体系构建路径。总体上,本研究期望通过管理研究的情境基础观内涵及框架构建,帮助研究者进一步深入理解情境与管理实践、管理理论之间的关联,也为构建本土管理理论体系以及管理的中国学派添砖加瓦。
此外,本土管理研究在情境学派的长期努力下,已向世界管理舞台迈出了一大步。在情境基础观构建的基础上,未来还可从三方面持续推进本土管理理论体系与管理的中国学派的构建:
第一,坚持情境基础观的理论研究范式,进行“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理论开发。情境源自实践,也是区分理论时空差异的基本元素。对比西方实践情境,中国实践情境以独特的文化传统、制度基础和地域特征成为本土管理理论的立足之本。因此,既要避免盲目照搬西方的思维逻辑解读本土管理现象,也要避免“不明就里”地沿用西方理论视域下对中国实践情境的“偏狭性”认知[39]。坚持情境基础观的理论研究范式,运用本土情境下的语言与思维解构本土新兴现象,构建具有原创性的概念和理论框架。
第二,依托不同行业、区域、历史阶段下的差异化情境对本土管理实践进行根源性思考,丰富与深化情境谱系的内涵与层次。研究者既要深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理念与哲学体系的理解,也要夯实以管理实践为本体的学理基础;立足于不同行业、区域、历史阶段的本土实践,开展更为细致、更有说服力的情境研究,识别和剖析真正具备本土文化内核的情境要素。
第三,针对本土理论碎片化的问题,在情境深挖的基础上实现情境的整合与外推,推动本土理论从特殊性走向普适性。一方面,情境的谱系化思路为复杂动态的管理实践解构提供了基础;另一方面,情境的系统特征与组合深化是连接碎片化本土管理新知的关键。因此,基于谱系化的情境要素深挖进行情境的整合升维,推动本土管理理论由碎片化知识走向网状式连接与体系化集成,最终实现本土管理理论体系的国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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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陶继华,程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