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萱
自古以来, 我国就频繁活跃在以中国为起点的丝绸之路交往中。 20 世纪在势不可挡的全球化发展背景下,不同民族、 国家之间的音乐传播愈演愈烈, 呈现出多元融合的景象。 于20 世纪末, 马友友创立了 “丝绸之路乐团 (Silk Road Ensemble)”, 该乐团汇集世界各地人才。他们以不拘一格的音乐观念创造出贴合时代背景、 具有全球性和地方性眼光的跨文化音乐作品。 自乐团成立以来, 足迹遍布全球, 以开放的世界观、 多元文化的美学情趣为探索世界音乐的更多可能性走出了独特的道路。
随着全球进入多元文化时代, 不同国家、 民族的人群在世界范围内迁徙和流动, 移民文化、 跨国文化、 多元文化已形成全球化趋势。 移民和商业往来, 使宗教、观念、 文化在不同地区间传播。 丝绸之路这一庞大网络上的人们面临着全球政治语境和文化身份变化等现实冲突的影响。 沟通、 交流、 发展成为当代更重要的议题。
艺术发展历史向我们一再证明, 艺术变革的诱因往往来自外界而并非直接产生于艺术本身。 在全球经济一体化格局下, 音乐领域便出现了以 “丝绸之路” 命名的乐团组合。 丝绸之路乐团的创始人马友友是当代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 他不仅以完美的演奏而闻名, 还以其高尚独特的音乐哲思而著称。 “丝绸之路” 构想是马友友在旅行中形成的, 他主张和平的理念, 认为各个地方的宗教、 哲学、 科学、 艺术虽然存在差异, 但共同的文化遗产能使人们连结并相互理解。 因此他成立了以音乐表演、 创作的形式对话世界音乐的音乐组合, 他们致力于通过古代丝路的文化遗产, 将东亚至欧洲国家的传统声音重新呈现给世人。 他们在音乐实践中大胆进行跨界音乐实践, 不但融入了古典、 摇滚和爵士等音乐元素, 还有声乐与肢体表演的加入。 他们深刻理解听众的聆听需求, 听众往往能在高质感的人声和极具层次感的器乐演奏中获得音乐享受。
实际上, 早在丝绸之路乐团成立之前, 已经存在与全球和平理念相关的音乐组织。 1963 年日本池田大作成立了 “Min-On” 音乐协会, 创建了 “丝绸之路音乐之旅” 项目。 该协会以 “促进不同种族和国籍的人们相互理解和尊重” 为理念, 与马友友丝绸之路乐团的理念在历史维度上呼应。 对比先驱团队和当代团队, 二者都将“丝绸之路” 作为隐喻, 意指 “运用跨国和全球化思想的传播策略。 重点在于交叉、 杂交、 拼凑的概念、 过去和现在的包容性, 以及源自不同地区背景的历史。 同时这种音乐合作也是对民族主义和民族主义本质主义的批判。 ”[1]
在跨文化音乐合作中, 双重音乐能力是每位音乐家进行交流和学习的重要基础, 以多元跨界的形式在自身的音乐体系中加入新的音乐血液, 进而整合出新的音乐风格和音乐语言。
“双重音乐能力 (Bi-musicality)” 是民族音乐学研究的重要理论, 该理论涉及音乐、 文化、 人等多层关系,最初在1960 年由曼特尔·胡德 (Mantle Hood) 提出。 在此之前, 胡德针对民族音乐学关于 “双重音乐能力” 的训练和研究方法写作了专门文章。 “双重音乐能力” 意指 “东方音乐家学习西方音乐或者是西方音乐家学习东方音乐, 能够同时获得两种或多种音乐, 而不为了学习一种音乐却以牺牲本土音乐为代价”[2]。
丝绸之路乐团的成员是来自世界各地世界级的演奏家和作曲家, 实现跨文化创演的重要基础有赖于他们的“双重音乐能力” 背景。 首先音乐家们拥有优秀的天资和扎实的基本功, 能在自我展示的独奏中将个体的专业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同时音乐家们一般还需具备 “双语” 能力, 能在与乐团其他国家成员进行音乐交流时,识别、 模仿、 内化学习他们陌生的他者音乐, 如调式调性、 常用节奏型、 乐器音色来配合演奏或结合自身乐器语言以表达一种融合后的新音乐。 学习他者音乐文化并不意味抛弃原有的音乐文化, 具备双重音乐能力的音乐家能够自如地在不同音乐语言之间切换。
自乐团创建以来, 丝绸之路乐团就以多元化的特征见长。 这种多元化不仅体现在音乐领域的跨界, 也与表演场域的跨界相关。
1.音乐领域的跨界
丝绸之路乐团的音乐文化既不受固定区域的限制,也不仅归属于丝路地区。 故而在音乐表演领域中他们涉及的音乐类型也不固定, 涵盖了古典音乐、 现代音乐和流行音乐等。 纵览乐团的八张专辑, 无论是哪一类作品, 民族传统与现代审美的结合是丝绸之路乐团音乐表达的重要思路之一。 来自世界各国的音乐家、 作曲家在音乐创作中深耕民族传统音乐, 探索不同音色组合、 节奏组合和表达, 在多元音乐文化观的指导下创造了全新的音乐风格和体验。
以2016 年获格莱美 “最佳世界音乐” 专辑奖的《Sing Me Home》 为例, 该专辑由乐团成员集体创作和编排, 包括原创作品和传统地方音乐的改编。 专辑中的13首作品是对巴尔干半岛、 中国、 加利西亚、 印度、 伊朗、 爱尔兰、 日本、 叙利亚等地, 丰富的音乐文化遗产的创新改编。 其中7 首作品以各民间音乐归属地的传统音乐为蓝本。 从乐器的来源来看, 他们以世界各地乐器融合演奏本土音乐的形式, 实现了国界意义上的跨界合作。 音乐家们巧妙地将音色进行融合, 以他者来补充自身, 最终每件乐器相互配合完成作品主题, 形成协和的音响。 此外, 从器乐演奏和演唱的跨界来看, 专辑中改编自流行音乐的作品 《Heart and Soul》 特邀了Lisa Fischer 和Gregory Porter 两位歌手与乐团合作。 通过乐器和人声的跨界表演, 整体曲风反映了纽约爵士乐的现代审美, 搭配上丝绸之路乐团中来自世界的 “陌生” 音色让这首作品呈现出崭新的全球化音乐风貌。 另外, 专辑中的《Green》 体现了音乐表现形式的跨界。 这首作品由琵琶演奏家吴蛮创作, 音乐结合了器乐合奏、 中国华阴老腔唱腔与呼麦歌唱艺术, 将乐器和地方演唱跨界结合,丰富了音乐艺术表现力。
2.表演场域的跨界
早期的音乐艺术表演通常是在露天举行的, 例如11世纪的游吟诗人在户外空间表演, 中国山歌在田间旷野中对唱。 然而, 随着时代的发展, 音乐表演的场所逐渐转移到室内音乐厅。 这种转变不仅为了塑造严肃的表演氛围, 同时音乐厅建筑技术也能够给观众提供更好的聆听体验。 而丝绸之路乐团选择打破常规, 他们强调音乐与生活、 人民的接轨, 因此选择露天空间进行跨界音乐表演。 例如在2020 年坦格伍德音乐节上, 乐团在打破背景墙的音乐厅进行演奏, 这种跨界表演场域让听众的音乐欣赏变得更加自由, 同时也激发着音乐家们的演奏热情, 形成了可持续的双向循环模式。 这场 “打破围墙” 的音乐会展现了“艺术是可接近” 的音乐观念。
德国民族音乐学家鲍曼认为, 两种或多种文化相遇后, 会形成三种局面: 两极互补局面, 在自身的音乐语言体系中将新的音乐风格元素建构进来。 音乐的交互主义, 与其局面以元素叠置的灰色空间为基础, 进而形成“杂交”。 这意味着当两个或多个具有差异的音乐文化、音乐表现形式相遇后, 它们在内容上相互补充、 相互交织, 在质量上整合或者转型为一种全新的表现形式、 风格或音乐种类。[3]
丝绸之路乐团音乐实践所体现出的特点与鲍曼提出的 “音乐交互主义” 理念吻合。 他们的音乐实践不仅只是乐器上的多元, 在音乐的资源材料使用以及文化的承载上也是多元的。 音乐家们将个体所代表的地方音乐素材、 表现方式、 音乐风格在合奏中得以表现。 当 “陌生” 音乐文化相遇时, 他们使用基于 “双重音乐能力”所积累的元素融入其中, 寻求文化间的共性和音乐语言的共同点。 这样的做法既展示了地方特点, 又展示了世界的地方多样性。 例如, 在演奏时, 音乐家会根据一声部的音乐特征, 选用兼具地方和全球的音乐元素来进行二声部的表达, 以保持音乐听觉上的平衡和新鲜感, 形成一种具有混合特质的音乐。
丝绸之路乐团的专辑 《New Impossibilities》 根据现场音乐会实况录制, 该专辑体现出显著的混合特点。 相较于其他专辑, 这张现场专辑增加了即兴演奏的比例。音乐家以即兴为手段, 自行决断使用何种音乐进行合作, 打开了更自由和广阔的表达空间。 因此在对话、 融合、 叠置中创造出兼具个性和共性的世界音乐, 促使新的音乐风格的形成。 例如专辑内最后一首音乐会首秀作品 《Vocussion》 (人声与打击乐), 不仅混合了多种地方传统音乐, 如韩国音乐、 日本音乐、 中国音乐和印度音乐等。 而且在艺术形式上冲破纯器乐演奏的界限, 完成了拟声唱法的演唱与器乐合奏的跨界表演。 银色的弦乐与琵琶的声音相得益彰, 塔布拉鼓和其他打击乐器的繁复演奏形成了节拍内复杂节奏交织的音乐层次感。 音乐家们在这个 “共享空间” 中, 彼此信任, 塑造了跳动活泼的音乐氛围。 虽有部分听众可能认为这样的混搭不易接受, 但站在全球在地化的角度看, 这首音乐作品既满足了个别听众在音乐中找到地方文化的个性需求, 同时也获得了全球视野下多种音乐文化带来的认同感。 以此例可见, 音乐家们的演奏超越了地方音乐内容的生硬拼凑, 在质量上互融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地方音乐风格,创造出新的音乐语言。 国外RYM 乐评网站将其归类为仍然属于世界音乐的 “现代古典”[4]流派。
在多年的音乐实践中, 丝绸之路乐团在 “不确定空间” 的探索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条道路。 他们对民族传统音乐进行了二度创作和演奏, 不断在融合、 碰撞和吸收中生成了属于该团队独有的音乐风格, 以风格各异、 色彩缤纷的音乐丰富了音乐市场, 将音乐作为一座文化沟通桥梁, 为符合新时代的文化交流树立了典范。
从在地化的角度而言, 乐团在音乐实践中重现了世界民族民间音乐的声音, 保护了传统地方音乐文化, 同时也让世界听到了传统声音。 这既体现出本民族传统文化融入全球化进程的探索, 又突显了全球文化多样性的特点。 音乐家们在尽量保持音乐艺术内涵的前提下, 根据乐曲整体音乐主题、 音色, 有选择地选用合适的乐器编制组合, 并运用合适的音乐织体, 创造出和谐的音响。 经由二度创作的乐曲并没有完全改头换面, 而是在音乐整体形态上显现出中国戏曲中“移步不换形” 的特点。
宋瑾曾提出 “‘音乐文化并没有绝对的纯种’ ——在历史中, 每一种音乐文化都不断变化并和其他音乐文化进行不同程度的交流, 不断产生融合”。[5]丝绸之路乐团的每张专辑都是音乐家们精心策划的独立音乐之旅,他们通过跨界合作和跨文化共同演绎将不同地域、 地区和不同流派的音乐融合在一起, 体现了音乐文化层面上超越国界、 超越语言的共鸣与惺惺相惜。 这种对话交流不仅体现在传统音乐之间的对话, 还包括传统音乐与爵士乐的合作上, 最终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音乐风格和深刻的音乐意象, 助推了艺术领域的发展。
21 世纪音乐的商业化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以市场导向的作品层出不穷, 但丝绸之路乐团选择了与众不同的道路。 成员们在世界舞台以多层当代身份, 通过跨文化合作创作了兼具地方性和全球性的精品, 将多重身份的文化认同注入音乐当中。 这种跨越语言障碍的音乐创作凸显了世界音乐的包容性, 并满足了部分听众群体的音乐审美与文化认同的需要。 这种合作不仅经得起全球音乐市场的考验, 也推动了音乐产业的发展, 为听众带来了更加多样化的音乐选择。
从跨文化音乐合作层面来看, 丝绸之路乐团本着世界主义的精神创作音乐作品和即兴演奏, 实现了成功的互融和表达。 自由的乐团氛围促使各位音乐家自由表达, 他们在不失去闪亮个体特点的同时协助队员的演奏, 展现了 “以和为美” 的音乐审美观念。
从社会层面来看, 他们的音乐实践更根本上是为了摆脱民族主义的意识, 期望通过音乐的力量减少偏见和歧视, 减少各种因政治和战争带来的苦难与悲痛。 他们希望以音乐架起相互理解和认识的桥梁, 缩短彼此的心理距离, 促进社会凝聚力, 实现世界人民和平共处的美好愿望。
马友友曾说: “受过古典音乐训练的音乐家很难跳出他们一生中接受的严格训练。” 不同国家、 不同民族的音乐各具特点, 我们难以想象当他们与他者相遇时会产生怎样的音乐音响。 然而当我们聆听丝绸之路乐团的音乐时, 他们的跨文化音乐融合却逆转了我们的常规认识, 创造出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和谐共鸣的声音。 在音乐合作中, 文化背景以及个人身份变得无关紧要, 它们不再受到音乐思想的限制, 反而成为激流碰撞的催化剂,将桥梁两端不同身份的人们连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