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
很多日本女性在经济独立或结婚成家后便离开原生家庭,疏于与家人来往,这就是“断亲”。人到中年,她们要回娘家照顾年岁渐长、体弱多病的老人。
去年3月,我接到了母亲留下的语音消息:“喂,千景吗?我是妈妈……你爸爸病倒了,你现在在哪儿?”我的心头猛地一紧,那种感觉至今仍然清晰。母亲的语气带着一丝造作,伴随着罪恶感和压力传递给我。这正是我作为独生女一直想要逃避的。
我现在53岁,而我的母亲已经84岁了。我们是典型的“处不来的母女”。我的母亲从小就聪明伶俐,曾立志于化学研究,但因家庭经济条件有限没能进入大学深造。我小时候总是爱幻想,学习成绩平平,母亲总说她不理解我,可能她从未真正认可过我。我们的性格和处理问题的方式也大相径庭,不管我说什么,她似乎都听不进去。
记得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在日记里写下了与母亲“绝交”的宣言。此后的十几年,我们几乎天天争吵,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这些年,我一直与母亲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父亲病重住院,家中就只剩下母亲和猫。于是,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得找我:“喂,外面有只马蜂!我不敢出门!”“喂,空调坏了……”
当我回到老家,母亲依旧是那个样子:整天将电视音量开得震耳欲聋,让人完全失去时间感。我以为她会含蓄地表示害怕一个人在家,事实却恰恰相反。她对我大发雷霆,恍如回到了我十几岁时的噩梦。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强迫你回来?以后你打算怎样对我?”
| 时隔23年与母亲同住 |
我并不是唯一有这种经历的人。我周围有不少同龄人都面临着类似的境遇:曾经与母亲对立的中年女性,被迫回到了娘家。
2020年,一位做翻译工作的54岁的女士决定回到离别23年的家乡,与81岁的母亲同住。她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之后她的丈夫也离世了。在经历了悲痛之后,她决定回家,尽管她与母亲的关系并不亲密。
“在我母亲心中,总有一个理想的女儿形象。我上的是公立学校,那里女生的书包都是红色的,但母亲偏偏看中了附近私立学校的黑色书包,并给我买了一个。背着黑书包的我成了学校中的异类,受到其他同学的排挤。”这名女士说。她和哥哥都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可,努力扮演“好孩子”的角色。哥哥按照父亲的期望完成了学业并有了份不错的工作,但最终却患上了抑郁症。她自己在大学期间也经历了进食障碍。婚后,她通过与娘家保持距离来寻求自由,直到父亲去世后,发现母亲连饭都不会做,才与其同住。现在,她逐渐找到了与母亲和平相处的方法:“我不再扮演‘好孩子,在家中与母亲保持一定距离,快要发生冲突时就立刻离开。”
漫畫家松本英子也有着相似的境遇。四年前,她结束了20多年的离家生活,回到老家与母亲和猫同住。她将这段经历化为创作灵感,创作了真实又幽默的漫画作品《初老女儿、老母亲、老猫——再同住物语》。她说:“我和母亲一直不和。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审美,强加给我和哥哥们。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对一切都有严格要求,我们这些孩子的随意态度总让她感到焦虑。她的情绪激烈,让我觉得自己总处在风暴中。”
松本从小就无法真正接受母亲的育儿方式,只是表面上顺从。23岁时,她对母亲的某些观点提出了反对,母亲反驳说“你变了”,并将一切都归咎于当时与松本交往的前夫。松本放弃了辩解,知道母亲永远无法理解她。
几年后,松本的父亲去世。她也在婚后离家,一年只回去几次。后来,她又离了婚,独自生活,从未想过要回娘家。松本说:“这几年,母亲时不时地就会情绪低落地说:‘以后我可怎么办呢?她因心脏病住院后,身体明显衰弱了。我不放心让她独自在家,担心家中发生火灾,或者她被人骗钱。”这种日积月累的担忧逐渐让松本作出决定,最终她对母亲说:“我回家吧。”她永远不会忘记母亲那一瞬间露出的笑容。
然而回到家中,她仍然需要面对各种矛盾。无论是切菜的方法还是洗净的盘子如何摆放,母亲总有话要说:“要这么做!”每当这时,松本都会感到烦躁,恨不得大吼回去:“我有我的方式!”但她还是尽量忍耐,一个人在房间里靠捶打抱枕发泄。
松本说:“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基本能够和平相处。母亲已经80多岁,我也50多岁了,我们都已经上了年纪,不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不如从前。50岁之前,我没想过要回来,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一心扑在事业上。”
| 与年迈母亲相处的难题 |
心理医生信田佐代子从1995年开始就接触到了许多因母女关系紧张而寻求心理咨询的女性。她说:“在90年代,经常来咨询的是30多岁的职业女性,她们是团块世代(1947到1949年间出生的人)的子女。她们大多遭受母亲的过度干涉、不健康的依赖甚至虐待,无法承受来自母亲的压力,于是与母亲保持了距离。这一代人如今已经50多岁,而她们的母亲也步入了80高龄,她们开始面对照顾母亲的责任。”
据日本总务省统计数据显示,日本团块世代中,女性有约413.8万,而她们的女儿达393万,几乎每位母亲身边都有一个女儿。近年来,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似乎进一步加剧了。
信田医生进一步解释说:“如今50多岁的女性,如果曾遭受母亲虐待,通常会离开故乡。但受疫情影响,她们的父母可能因为购买卫生用品困难等琐事依赖于她们,使她们不得不返回老家。如果父亲再去世,女儿们更可能会选择回家,因为她们的母亲或许会面临阿尔茨海默病等健康问题。”
母女之间的矛盾并不局限于某个国家。英国演员夏洛特·甘斯布执导的自传电影《夏洛特眼中的简》就记录了她与母亲简·伯金的关系。简也是一名演员与歌手,于2023年7月16日去世,享年76岁。影片以简震撼人心的告白开篇:“我曾对你感到害怕。你的存在感如此之强,我不知如何是好。”在接受采访时,夏洛特坦言:“拍摄这部电影是我试图接近母亲的方式。我总觉得在我所有同母异父的姐妹中,母亲只对我有所疏远。”
| 养老院也是合理选择 |
夏洛特是法国音乐家塞尔日·甘斯布和简的女儿。父母离婚后,夏洛特由父亲抚养长大,并在13岁就开始了她的演员生涯。简对女儿夏洛特的优秀多少有些畏惧。夏洛特说:“影片的最后,我和妈妈拥抱在一起。但在法国,我们这样微妙的母女关系很难被理解。当我向朋友诉说时,他们都会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既然能拥抱,不就说明过去的心结已经解开了吗?而在日本,很多记者,特别是女性记者,会告诉我她们理解我的感受。为什么会这样呢?”
对此,信田医生解释说:“与欧洲相比,日本的母女关系问题更加特殊,因为母亲通常被视为孩子的坚实后盾。从明治时代开始,日本社会便开始强化母亲角色的重要性。尽管现实中女性往往受到父权制的制约,但一旦她们成为母亲,便似乎立即获得了尊敬。也就是说,在日本,社会对身为‘母亲的女性更加宽容。由于社会授予的权力,母亲能够对子女施加影响。女儿们作为女性,与母亲在生理上有共同点,更容易受到母親的约束和嫉妒。”
在一个日益老龄化的社会中,对于那些与母亲关系并不和睦的女性,信田医生建议她们多与有相似经历的人交流,以学习和获得启发;尽量以礼貌和客气的态度与母亲沟通,保持适当的距离;通过“研究”母亲的言行来“预测”并尽可能地减少受到的伤害;如果确实无法与母亲和平共处,也可以考虑依靠养老服务机构,不必被罪恶感束缚。
她还说:“过去,人们很在乎亲戚和周围人的看法,总是亲自照顾年迈的父母,而不考虑养老院这样的机构。但现在时代变了,将父母送入养老院不再等同于抛弃他们。可以先尝试与父母相处,如果真的难以相处,那么送他们到养老院也不应有罪恶感。更多的选择可以使人更加轻松。”
最近在日本上映的电影《圣奥梅尔》给了我新的启示。这部电影的故事原型来自2015年法国的一段审判记录,讲述了一位黑人母亲将15个月大的女儿遗弃在海滩上,任由海水淹没至死。导演兼编剧爱丽丝·迪欧普也与她的母亲关系紧张,她从生物学杂志中获得了灵感。通过电影中律师的话语,她表达了影片的高潮部分:“从妊娠开始,母亲的细胞和基因就进入了胎儿的身体,而这种作用是双向的,孩子的细胞也会留存在母亲的体内。无论孩子是否正常出生,母亲都会一生带着孩子的残留细胞。这种微嵌合现象被称作‘奇美拉效应。奇美拉在希腊神话中是一种具有多种动物特征的生物。母亲体内保留着女儿的印记,女儿的身体里也有母亲的印记,这样的关联会无限地延续下去。”
换句话说,母女之间的问题是刻在基因中的连锁反应。这样一来,我似乎找到了重新面对母亲的勇气。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