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视域下弗兰克?诺里斯小说《麦克提格》的移民形象

2024-04-14 10:13王亚文
新楚文化 2024年2期

王亚文

【摘要】《麦克提格》主要描写了一对生活在旧金山小镇的牙医麦克提格和妻子特里娜走向经济、社会及道德堕落的历程。小说中悲剧人物的命运看似是由自然主义决定论所控制,但实际上这群悲剧人物都是美国主流文化的边缘群体,与原型人物大相径庭。小说中真实与虚构的混杂无不凸显了“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特点。基于新历史主义,对诺里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麦克提格》中的移民形象进行深入分析得出小说中的移民形象深受19世纪末历史和文化语境的影响,被刻画为“不道德的悲剧形象”。

【关键词】《麦克提格》;文本的历史性;历史的文本性;移民形象

【中图分类号】I10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2-003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2.010

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rris)被认为是美国自然主义文学的开创者和美国自然主义最重要的理论家。诺里斯的代表作《麦克提格》(1899)是典型的自然主义小说,小说中所有人物的悲剧也被认为是“自然的力量”所导致。小说主要描写了一对生活在旧金山小镇的牙医麦克提格和妻子特里娜走向经济、社会及道德堕落的历程,文中人物的悲剧命运似乎早已被他们低劣的基因背景及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所决定。诺里斯生活的历史背景和文学思潮对其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尤其是当时美国社会对移民浪潮的恐慌以及达尔文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风靡无不对诺里斯的创作产生巨大影响。诺里斯企图用现实中真实的案例来展现小说的真实性。但事实上,其作品并非仅仅是真实素材的堆积,诺里斯在再现“真实”的同时,也将部分人物形象进行了修改或“再加工”。小说文本中的“真实历史”具有明显的“叙述性”。小说中悲剧人物的命运看似是由自然主义决定论所控制,但实际上这群悲剧人物都是美国主流文化的边缘群体,与原型人物大相径庭。小说中真实与虚构的混杂无不凸显了“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特点。

一、《麦克提格》中文本的历史性

(一)美国对外来移民的恐慌

《麦克提格》中对移民形象的刻板描写与当时美国社会对移民浪潮的恐慌是密不可分的。早在北美殖民地时期,“英格兰移民就对有着不同文化背景异族的到来深感不安和恐惧”[1]13,这时美国的民族中心主义就已初见端倪。19世纪30年代后期到50年代中期,进入美国的爱尔兰和德国天主教徒日益增多,美国新教徒认为他们对美国的宗教体系和社会体制产生了严重威胁,便对这些外来移民进行强烈打击。其次,19世纪中期,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和60年代修建的中央太平洋铁路工程吸引了大批中国人移往美国务工,但在70年代的时候,美国开始排斥中国公民,认为其抢占了美国本土公民的劳动市场。1882年颁布的《排华法案》更是让这场排华浪潮达到了高潮。《麦克提格》中多次描写大量华工因占领美国劳动市场而备受仇视。然而,美国的排华原因并不仅仅如此。其中美国政府宣扬华人移民“不愿也不能同化于美国生活和美国伦理道德标准”,并且污蔑“华人移民与黑人、印第安人有共同的特征,即他们都是有色的卡利班”[2]14。由此可见,美国的民族中心主义深深植于血液之中。除了淘金热和太平洋铁路修建时期华工的大量涌入,自1865年美国内战结束后工业开始迅速发展,美国进入了经济高速发展的黄金时代。据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丁则民表明“自19世纪80年代开始,来自东欧和东南欧各国的移民日益增加,到1890年汇成了一股移民洪流”[2]15,这批人被称为“新移民”[1]15。这些“新移民”的加入,使美国人产生了复杂矛盾的心理,他们一方面为“自己成为他人的庇护而感到骄傲,一方面又因外来移民的大量涌入而感到不安”[2]15。美国本土人害怕这些外来教徒会破坏美国原有的共和政体和民主制度以及他们作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种的优良血统。因此,美国对外来移民恐慌的历史语境对诺里斯《麦克提格》中勾勒的失败的、不道德的移民形象产生了深刻影响。

(二)美国文學思潮的影响

美国当时的文学思潮对诺里斯作品中所体现的对移民者排外的情绪有着深远影响。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诺里斯在《麦克提格》中着重描写了人的返祖性特征,包括外貌特征、不可控的兽性性欲等。《麦克提格》中的非盎格鲁—撒克逊种群天生就比盎格鲁—撒克逊种群低一等。受自然选择和物种进化的影响,他们的基因代代相传,根植于血液。像动物一样的麦克提格,被诺里斯反复描述为“拉车的马”(“draught horse”)和“像公牛一样”(“bull-like”)。他那巨大的身体仿佛像“动物一样突然跳起来,嘴唇紧闭、尖牙闪烁、丑陋而可怕……”[3]24这种对麦克提格动物性外貌的典型描述显然受到了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在《人类起源和性选择》一书中,达尔文提出了一个关于人类起源的论断,即“人类和低等动物具有同源结构”[4]11。事实上不难看出,《麦克提格》中波克大街的移民无一例外都具有这样的兽性特征。

由达尔文生物进化论衍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对诺里斯创作的影响也昭然若揭。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将达尔文进化论中的“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引入社会的生存竞争,他的社会主义达尔文理论对美国自然主义时期的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在社会丛林中,强者就应该征服弱者。正如《麦克提格》中麦克提格、特里娜、泽柯夫等作为弱者的代表最终难逃主流社会的含纳与征服。

另外,社会达尔文主义所提倡的“自由放任主义”(Laissez-Faire)使内战后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中出现了不公平的商业竞争,一些大公司纷纷成为“工业巨头”,而大部分工人阶级被剥削,造成严重的贫富差距和大批工人失业现象。处于这样的历史环境中,《麦克提格》中的边缘群体显然没有成功的机会,他们薄弱的经济基础、文化程度以及不起眼的社会地位使他们难以在不公平的社会丛林中得以生存。在《麦克提格》中,两只狗互相撕咬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表面上是动物之间的争斗,实际上暗指人类社会的弱肉强食法则。麦克提格和马库斯之间的博弈与亚历山大和那只不知名的苏格兰牧羊犬之间的恶斗行为是平行映射的。在社会丛林中,麦克提格、马库斯、特里娜等作为美国外来移民在生存游戏中均以失败告终。

因此,社會达尔文主义成为美国自然主义时期企图扩疆的必要利器,《麦克提格》中的民族中心主义意识形态显露无遗。

二、《麦克提格》中历史的文本性

(一)对非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刻板描述

《麦克提格》中存在明显的对非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刻板描述,这部小说中关于非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描写几乎全是负面描写。《麦克提格》中麦克提格奇特粗野的外表、特里娜对钱财的贪婪占有、马库斯的嫉妒伪善等全都是负面形象,这些人物最终都是以悲剧收场。而《麦克提格》中唯一一对“正常的”恋人则是一对白人恋人。同样生活在中下阶级的波克大街,但所谓的“优良血统”使他们比那些边缘群体更易于生存,更易于被社会所接受。作品中的排外思想跃然纸上。

此外,《麦克提格》中的特里娜、泽柯夫和玛丽亚都是精神错乱的人物,对黄金的痴迷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对特里娜来说,存钱是她最大的爱好,尤其是在她赢了五千美元之后。有了这五千美元,她就可以和麦克提格一起过上体面的生活。但她声称“那笔钱是绝对、绝对不能碰的”[3]159。在麦克提格失去了事业之后,特里娜以囤积金钱为乐趣的状态已近乎病态。有时,当麦克提格离家很远的时候,特里娜会“锁上门打开箱子,把她所有的小宝藏都堆在桌子上”[3]243。她会“花几个小时玩这些钱,把它们堆起来,再堆起来,或者把它们全部堆成一堆,然后退回到房间最远的角落去观察效果”[3]243。同样,玛丽亚幻想她的家族曾经拥有一百个金盘子,并把这个故事重复了上百次。泽柯夫是唯一一个绝对相信这个故事的人。他总是折磨玛丽亚,使她无数次地重复这个故事。为了时时刻刻听到这个故事,找到那些金盘子,他娶了玛丽亚。诺里斯笔下这些移民无一例外都是愚笨、疯癫的形象。相反,贝克小姐,一位盎格鲁—撒克逊老妇女,无论她的实际社会地位多么低,仍然认为自己是上层社会的一部分。老格兰尼斯是英国人,他的尊严感也得益于他的文化背景,他总是一副温柔、谨慎的样子。不难看出,根本不存在所谓“恒定及确定的历史可以作为背景”[5]188。历史的叙述者和记录者的主观性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历史的不完整。小说中对非盎格鲁—撒克逊人愚笨疯癫的刻板印象无不体现了人为的叙述性。

(二)非盎格鲁—撒克逊人美国梦的幻灭

《麦克提格》中几乎所有的非盎格鲁—撒克逊人终其一生追求的“美国梦”最终都以幻灭为结局。他们渴望成功,渴望收获金钱、地位、权利。他们努力追求理想的生活,也都为理想的生活付出过,但他们依然无法收获成功。原因并非像诺里斯刻画的那样是因为非盎格鲁—撒克逊人骨子里的愚笨,而在于社会根本无法接纳他们这一群体。作为美国的移民群体,他们无法接受良好的教育、无法学习生存本领,尽管他们勤勤恳恳,社会依然将他们拒之门外,视他们为弱者。残酷的现实使他们终究沦为“美国梦”的牺牲品。

麦克提格多次被描述为一个极其愚蠢和迟钝的人。他不能一边工作一边说话,总是“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什么”[3]67,但他如此愚蠢的原因是他从未受过教育。作为一个移民,他无法接受良好的教育,无法学习生存的技能,当他收到牙科诊所的正式关闭通知时,他几乎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因为他对牙医文凭的概念一无所知。尽管他已经执业近十二年,但他从未获得从医文凭,因此他被禁止继续从事他的职业。他已年过三十,没有受过教育,也很难再习得一门新手艺,这才是他失败的根本原因,而不是所谓的劣等基因。

不仅是麦克提格,小说中几乎所有的非盎格鲁—撒克逊人都未能在美国主流社会上得以良好生存,他们只能做一些粗活脏活。诺里斯小说中的大多数中国人都是家庭厨师或洗衣工,意大利裔美国人斯帕德拉是鱼贩子,乔·弗兰纳是酒保兼杂货商,马库斯是英国人老格兰尼斯兽医诊所的助手。他们年复一年地工作,渴望得到平等的待遇,但他们的低下地位使他们很难实现他们的美国梦,难以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因此,诺里斯对《麦克提格》中非盎格鲁—撒克逊人美国梦幻灭的蓄意设计也体现出了其强烈的排外思想。

(三)对“自然力量”的虚构

对“自然力量”的虚构也是《麦克提格》中移民群体刻板化的“隐形推手”。诺里斯多次企图以“生物决定论”将小说中边缘群体的悲剧合理化,多次将非盎格鲁—撒克逊群体刻画为外表奇特、行为恶劣的形象,他宣称这是由其祖先血液中的恶劣基因所留传下来的。麦克提格的粗野、酗酒成性;特里娜的贪婪吝啬;泽柯夫的狡诈凶残等都是因其祖先血液中流淌的恶劣基因所导致。一个人的外表、行为或许与其基因有相当大的关系,但基因并非人格或品质形成的全部因素。因此,诺里斯在此过分夸大生物决定论的作用,体现了他的排外意识形态。《麦克提格》中每个人物的设定、“弱肉强食”的生存法似乎都完全由“自然力量”所控制。故事中所有的美国社会边缘群体全部因这种“自然力量”以失败或死亡为结局,这样过分夸大“自然力量”着实难以让人信服。

泽柯夫并不是生来就是一个贪婪的人,而是从他作为犹太人出生的那一刻起,社会对他的偏见就开始了。他是一个波兰犹太人,经常被认为是社会弃儿,因此,他的贪婪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社会的不安全感。墨西哥女人玛丽亚总是幻想着她的家族曾经拥有一百个金盘子的故事,事实上,玛丽亚的这种幻想是对她不确定的社会地位的一种弥补。波克大街的人们对玛丽亚的家庭知之甚少,她一个人在波克大街当女仆已经很久。她没有丈夫,没有父母,同时也是美国社会的边缘人物,也许她的这些幻想和对故事的重复能给她一种额外的安全感。同样,我们似乎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断出特里娜的贪婪也源于这种不安全感。一方面是源于她本身的边缘身份,另一方面,特里娜的病态贪婪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麦克提格失业后她的社会保障受到了威胁。自从麦克提格失去了执业资格,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吝啬。现在对她来说不仅仅是经济问题,这是对生活的恐慌,她唯恐她那微薄积蓄中的一个零头受到影响,尽管发生了所有不幸的事情,但她仍要保留住继续存钱的激情。在麦克提格抛弃她之后,她的不安全感变得尤其强烈,只有她买彩票中了的五千美元才能给她一些安慰。

由此可见,在《麦克提格》中,诺里斯夸大了生物决定论对这些非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作用,小说中的人为叙述性一目了然。

三、结语

诺里斯虽然将现实生活中的案例融入自己的作品,希望以此彰显小说的真实性及凸显美国小说的本土性。但事实上,在展现历史背景的同时,诺里斯作品中存在大量的“人为虚构性”。他将现实中发生的事件经过蓄意加工,使真实的历史变成了“叙述性的历史”。

这种“叙述性的历史”暗含了作者及当时美国主流社会的意识形态,诺里斯在《麦克提格》中刻画的美国移民形象无一例外全是失败者的形象。19世纪末期美国内战结束之后,美国已建立起了自己的民族身份,此时的美国在经济上和军事上都处于繁荣高潮期,因此大举扩张建立起一个“美丽新帝国”是美国的新美国梦。文学作品是时代的产物,《麦克提格》通过丑化这些边缘群体的形象、以“自然力量”为借口塑造他们不可逃脱的悲剧命运,小说中的人为叙述性无疑迎合了当时的美国读者,满足了美国企图扩张的时代要求。因此,从诺里斯的作品当中可以看到,美国开疆扩土的思想在自然主义时期已经初见端倪。

参考文献:

[1]王寅.美国镀金时代的外来移民[J].历史教学问题,2004(02):9-15.

[2]丁则民.美国移民史中的排外主义[J].世界历史,2001(01):12-17.

[3]Norris Frank.McTeague:A Story of San Francisco[M].New York:Penguin Group(USA)Inc.,2011.

[4]Darwin Charles.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M].Chicago:Rand McNally and Company,1874.

[5]Selden,Raman,Peter Widdowson,Peter Brooker.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