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女性形象探析

2024-04-14 10:13陈璞
新楚文化 2024年2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聊斋志异

陈璞

【摘要】《聊斋志异》之异在于小说创造的奇幻的世界,非现实中的花妖鬼狐故事、奇人怪事的人间故事和人类以外的奇事异闻。在“出于幻境,顿入人间”的笔法中将现实人生与彼岸融为一体,凡仙相通。在蒲松龄的笔下塑造了大量的鬼狐花妖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不仅拥有姣好容貌,同时也具有美好的品格,如天真烂漫的婴宁、用情至深的连城、精明能干的黄英……她们超越封建礼教的束缚,不畏强权,散发着独具魅力的个性光芒;同时,蒲松龄也塑造了现实世界中一些悍妇的形象,如《马介甫》中泼辣歹毒的尹氏、《吕无病》中蛮横粗暴的王氏、《張城》中偏心冷漠的牛氏……这些女性形象体现了蒲松龄超越时代和阶级的女性观念,但同时也能找到蒲松龄在封建社会浸润中所产生的思想局限。

【关键词】聊斋志异;女性形象;思想局限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2-002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2.008

聊斋素以神鬼志异著称,创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剥去谈鬼说妖的外衣,《聊斋志异》实为蒲松龄的孤愤之作,“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女性角色,是蒲松龄小说中重点塑造的角色,作为一个具有超越时代目光的文学家,他不惜笔墨地塑造了大量具有人情的花妖狐魅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相较于蒲松龄那个时代受到封建礼教束缚,社会地位低下的女性而言,更加自由、更加具有独立意识。然而与这些非人类的花妖狐魅相比,蒲松龄描写的现实世界中的女性则大多为使家庭不和睦的悍妇形象,作者通过这些形象的塑造折射出他独特的女性观。本论文重在探究蒲松龄在明清时期封建重压下独特而矛盾的女性观念。

一、女性形象书写

(一)正面女性形象

封建社会中对女性大都持是“无才便是德”的看法,而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却塑造了许多具有才能和优秀品格的女性,这些女性不愿意依附于男性,而是凭借自己的智慧生存。在小说中这些女性往往具有敏锐的眼光和超越性的思想,甚至比男性更加具有先进性。

《小翠》中少女小翠为报母恩,甘愿嫁给王太常的傻儿子王元丰,并用其聪明智慧多次让王家化险为夷。尽管王家夫妇对小翠看似疯癫的行为多次责骂,小翠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帮助王家度过危险。小翠的善良和知恩图报实在不可多得。后来小翠治好了王元丰,又劝王元丰另娶妻钟家女以延续香火,并悄然幻作钟家女的模样“以慰他日之思”。小翠虽然是狐狸却懂得报恩,她善良聪慧,是美与善的化身。

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塑造了许多善良而勇敢的女性形象,她们代表着蒲松龄内心对于有美好善良品行的人的追求与向往。蒲松龄是爱憎分明的,他一面愤怒地批判和讽刺这个黑暗社会带给他的阵痛,一面又心怀期盼和热爱地建构和描绘他理想的世界和人物,真、善、美仍然是蒲松龄小说中的重要主题,因此他在塑造这类勇敢善良的人物时饱含着对人性的期盼,他赋予花妖鬼狐以人的品性,并期冀他们有着人性的光辉。

(二)负面女性形象

《聊斋志异》中除了理想化的女性之外,蒲松龄还创造了另一类女性形象,她们自私自利、泼辣歹毒,是破坏家庭和谐的悍妇形象。

《江城》中的江城就是悍妇的典型代表,江城在嫁给高蕃后没多久就本性暴露,残暴地对待高蕃的父母,导致父母受不了和夫妻俩分开住。后高蕃忍受不了毒打,独自居住,欲与陶家媳妇欢乐却被江城发现,江城于是“女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小说中对江城的描写夸张而细致,如同作者亲身经历过一般。“一日,与婢语,女疑与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叱生食之。”《马介甫》中的尹氏性情凶悍,时常虐待丈夫杨万石的父亲,拿他当仆人看,又喜欢将暴虐施于妾侍身上,叫杨万石苦不堪言。“妾王,体妊五月,妇始知之,褫衣惨掠。已,乃唤万石跪受巾帼,操鞭逐出……妇方诟詈,忽见翁来,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吕无病》中的王氏泼悍狂躁,她虐待侍妾吕无病,又害死了孙麒前妻之子,甚至掐死自己的孩子,心狠手辣、歹毒至极。

蒲松龄为这些悍妇妒妇安排的结局,要么是最终醒悟过来,从此尽心照顾丈夫一家,如江城被菩萨点化,王氏悔过自新;又或者没有好的下场,如尹氏最后嫁给了屠夫被百般虐待。

二、女性描写的寄托

(一)肉欲的慰藉之思

聊斋志异里面塑造的女性形象大部分都是面容姣好,心地善良,甘于奉献。这类女性也体现了蒲松龄对于完美女性的一个想象。

“蒲松龄所处的封建时代,男子以色泽偶色,衰则爱驰。”[1]蒲松龄以其卓越的眼光提出“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的观念,是爱情观念和女性观念上的突破,但是聊斋志异中绝大部分的女性都美若天仙,妩媚可爱,例如婴宁“荣华绝代,笑容可掬”,王子服邂逅婴宁之后,“至家,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又“忽忽若迷”;花姑子“芳容韶齿,殆类天仙”直言“睹仙容,使我魂失”后又“安暴起要遮,狎接臄”;青凤“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让耿去病“神志飞扬,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不仅如此,这些女性都甘于奉献,她们常在男人遭遇坎坷的时候给予他们慰藉,不求回报,仿佛这些女性的出现就是为了给潦倒穷困的男性带来一丝甘露般甜美的关怀。在这些故事中,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最后不一定白首到老,通常春风一夜后又悄无音讯,男性也无需承担任何义务,也不会有因道德礼教而产生的愧怍之情。

蒲松龄一生都以书为伴,读书考书再到教书,终其一生没能飞黄腾达,一直在科举这条路上挣扎。他深知读书的艰辛、读书的孤寂。康熙十八年,蒲松龄设帐于西铺毕家,直到康熙四十九年,才结束了五十年左右的教书生涯,回到家中。而在这期间,聊斋志异中多情而美丽的女子,不难看出是蒲松龄在孤寂的岁月中为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所塑造出的理想化形象。《胡四姐》中的尚生秋夜徘徊在花阴之中,遇见了容貌姣好的胡三姐,两人便温存欢好,夜夜相会。胡三姐又将胡四姐介绍给尚生,胡四姐“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令尚生迷恋不已,尽管得知其为狐妖,仍“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后来尚生又遇见一个颇具风韵的少妇,便与这少妇“酾酒调谑,欢洽异常。继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尚生不拒绝任何美色的吸引,胡四姐也原谅了尚生。至此,尚生已与三个貌若天仙的女性颠倒衣裳,温存欢愉,而且仅仅停留在肌肤之亲的层面,尚生并未欲娶胡四姐为妻或纳其为妾,胡四姐也并未要求名分,他们心照不宣地度过无数个夜晚,直到尚父请陕人除妖,这一段温存才彻底消失。再见胡四姐却是“不可以尘情染”,不知所在。蒲松龄笔下的女性以其美貌和大胆开放的姿态给了男主角极大的感官享受,这或许是蒲松龄内心压抑已久的欲望的投影。

(二)香草美人知己之情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中感叹知音难遇:“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孟浩然《留别王维》抒发知音稀少的喟叹。知己之情是封建知识分子永恒追求的情感,他们或虽才华出众,有一腔热血和抱负,然而却难以被人发现,被人肯定,这是一种求而不得,是一种无可奈何,因此在这种压抑的情境下,文人自然而然迸射出对于知己热烈的渴求。《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借狐妖鬼怪之口,寄托心中之孤愤与对知己的期盼。蒲松龄一生对入世有着强烈的渴望和热情,然而屡考不中、无人能识成为他心中郁结,他在落魄中书写胸中之志,序言末尾:“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现实世界的知己难求使蒲松龄将这份渴求寄托在了小说中,寄托在他营构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

在这类小说之中,男主人公对于女性的追求不再只是单纯的好其貌美爱其精怪,而是表现出对其品德与内涵的爱惜。

《乔女》中的乔女“壑一鼻,跛一足”其貌不扬无人提亲,后嫁给同县穆生,有一子,穆生死后生活十分艰难。同县家境富裕的孟生丧偶有一子,见了乔女十分喜欢,想娶她为妻,乔女却拒绝了这个可以改变贫穷困境的机会:“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乔女自认丑陋,除了品德一无所有,而孟生敬佩她是个品德端良的女子,于是更加爱慕她了。乔女坚守着道德,而孟生也拒绝了乔家人要嫁漂亮小女儿给他的请求,一心仍喜爱着丑陋的乔女。乔女虽然拒绝了孟生的求婚,但将孟生看作知己来对待。后来孟生去世,村里无赖都想瓜分他的田产,乔女毅然挺身相助,又将孟生的儿子乌头抚养长大,为他攒粮食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儿为妻。乔女虽然自始至终未与孟生成为夫妻,但她对孟生的情感已然超越“婚姻”这一世俗的概念,超越了条条框框的界限,“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乔女不被世人所待见,唯孟生能透过皮囊看见乔女的灵魂,这也正是作者蒲松龄所追求的知己之情。蒲松龄在冷雨孤灯中长叹“千古重叹知音稀”(《聊斋诗集》)他将这热烈的渴求寄托在小说里,借小说人物的言行来表达他的期望。蒲松龄在《乔女》篇末写道“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之矣。”他赞叹乔女用其余生去报答孟生的知己之恩,士为知己者死,乔女纵然身为女子,却如义烈的男子一般令人敬佩。

《连城》中的乔生为人正直,很有才气,却穷困潦倒。举人史家有个女儿叫连城,知书达理,史举人想选个有才华的女婿,乔生也作诗献上,连城十分喜欢,但史举人嫌乔生太贫穷,不愿找这么个女婿,连城于是假借父亲的名义赠给乔生一些银两,作为他读书的费用。乔生大为感动“连城我知己也!”这是蒲松龄在这篇小说中第一次直接借乔生之口言“知己”二字。后来连城重病,卧床不起,需一钱男子胸上的肉捣碎了配药方可医治,乔生立即赶往史家,从胸口割下一块肉。史举人设宴赠白银予乔生,乔生生气道“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乔生毫不犹豫地挖下胸口的肉去救治连城,不为财不为色,为的是报答连城的知己之恩,他一颗赤诚之心岂能被这般羞辱。这是文中第二次言“知己”二字。后来连城劝慰乔生自己三年必死,不必相争,乔生则答复“‘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乔生对连城的情感,是“知己相逢的爱,是高于‘色授之上的‘魂與”[2]这是文中第三次直言“知己”二字。知音少,弦断有谁知。在一遍遍提及的“知己”二字当中,不难感受到蒲松龄在他所处的时代“无人知我”的苦闷。

三、矛盾的女性观念

蒲松龄审美的局限性决定了他在女性观上的局限性。于天池在《蒲松龄与〈聊斋志异〉》一书中认为“聊斋志异所表现出来的审美理想和蒲松龄在诗文中对人物的评骘是完全一致的,所追求的同样是真人是童心……蒲松龄的审美理想就是纯朴天真的人性,就是真。”[3]121同时他也指出了蒲松龄以真为美的审美理想的局限性——“这就造成了凡是持以真为美观点的文学艺术家在创作上不能不即有反封建意识形态战斗的一面,又有立在陆王心学的根基上维护封建道德、宣传封建道德的一面,形成极其驳杂和矛盾的现象。”[3]123正是这种审美理想的矛盾性和局限性,使得蒲松龄在女性观上也存在一定的矛盾和局限。

蒲松龄在塑造女性形象时,对花妖鬼狐和现实世界的女性采取不同的标准和态度。《聊斋志异》中,打破封建礼教,超越封建伦理束缚的女性几乎都是花妖鬼狐等异类,蒲松龄赐予她们人的情感、美德和非人的能力,让她们在这个虚构的世界中尽情“表演”;然而一旦回到现实,所有的幻想都被打破,现实丑陋的面目涌现在蒲松龄面前。摆在蒲松龄面前的仍然是黑暗的现状,是三纲五常,是礼教约束,长期浸润在这样的环境下,蒲松龄既有冲击封建意识形态寻求美好生活,憧憬理想的先进的一面,又有顺应礼教,陈腐落后的一面。

相比较于现实世界当中的人类女子,花妖鬼狐往往是正面的形象,她们大胆开放、貌若天仙、天真聪慧、善良贤能,不畏强权不慕虚荣,不难看出这是蒲松龄对理想女性的一种设想;而一旦回归人类的现实世界,作者笔下的人物便多为悍妇、妒妻等破坏家庭和谐,内心歹毒的妇女形象,令人厌憎。这些女性受到现实封建礼教的束缚,然而她们却蔑视这些礼教,在家庭中占据主导地位,心狠手辣,飞扬跋扈。《吕无病》中的吕无病和王氏就是两个分别代表蒲松龄心中的理想女性和批判的女性。女主人公女鬼吕无病“微黑多麻,类贫家女”却颇具才华,与孙麒互为知己,她又贤惠善良,与许氏交好,可以说在王氏进入孙家以前,他们的生活温馨而平和。王氏虽然美艳,但性情却异乎寻常的骄悍,专横冷漠,粗暴地对待吕无病:“贱婢丑态!岂以儿死胁我耶!无论孙家襁褓物;即杀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更有甚,竟然将自己的孩子也残忍地杀害,面目可憎,令人痛恨。王氏的身上没有半点传统女性身上优良的品德,蒲松龄对她极尽描写,并指出正是这样的悍妇才使得家庭分崩离析,可以看出,“不管是具有完美品质的花妖狐魅还是行为可恶的悍妇形象,作者都进行了想象性的夸大,无限夸大女性近乎完美的品质,也夸张地叙述女性可恶的一面”[4]蒲松龄对现实世界中的女性始终带有规劝的意味,小说的结局往往是悍妇最后幡然醒悟,如王氏“夫顿悔,而已不可复挽”,这些女性无论多恶毒,看似不受礼教的约束、不遵守妇道,但最终也“难逃于世间的纲常伦理”。

四、结语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塑造了许多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如天真烂漫的婴宁、精明能干的黄英、自由勇敢的葛巾……这些女性寄托着蒲松龄在孤灯冷雨中对知己的渴求,是他抑郁不得志、孤身于异乡时慰藉的幻想。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女性大多是非人的花妖鬼狐,而现实世界中的女性却往往被塑造成蛮横残暴的悍妇。

蒲松龄在这些非人的形象上上所寄予的炙热的情感,所表现出的喜爱和愿景,正显示了现实世界的冷漠和黑暗,体现了作者的无可奈何和寂寞与孤愤之情。我们也应当看到,在蒲松龄对花妖鬼狐的温柔奉献的渴求中,在对自由勇敢的女性的赞扬中,在对悍妇妒妇的残暴冷酷的批判中,仍然可以看到封建礼教的影子。

参考文献:

[1]盛源,北婴.名家解读《聊斋志异》[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

[2]马瑞芳.幽冥人生[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97.

[3]于天池.蒲松龄与聊斋志异[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4]董涵瑜.浅析《聊斋志异》男权意识下的女性形象[J].美与时代,2021(03):100-103.

[5]李志琴.《聊斋志异》的叙事视角与男性意淫[J].蒲松龄研究,2019(01):4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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