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对《论语》的接受与再诠释探究

2024-04-14 19:25张亦清王晓鹃
关键词:司马迁弟子史记

张亦清,王晓鹃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论语》作为以语录形式对孔子及其弟子日常言行记述的作品,是研究孔子生平及其思想的直接资料,直至今日仍被反复学习与训释。历代学者基于不同观点立场对《论语》不同程度的接受与再诠释,为《论语》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也正是在后世不断地诠释实践中,《论语》逐渐实现了文本的经典化,获得了经典地位。

而司马迁在《论语》还未获得经典地位的西汉时期,就表现出对《论语》的高度重视。在《史记》撰写的过程中,司马迁通过对孔子行迹的实地考察、对《论语》原文的引用以及结合自身学问对于史实的前后勾联,丰富了《论语》的记述背景,丰满了孔子的人物形象,同时也根据自己对《论语》所建构价值观的理解,对其他历史事件进行评价。实际上,在《史记》中所表现出的对《论语》的接受与再诠释,不仅是《史记》创作过程中为增添史料、完善文本的必要,而且《史记》中的这种接受与再诠释,也在客观上推动了《论语》文本的经典化并抬升了《论语》的地位。《史记》在后世成为解读《论语》的重要参考。

一、《史记》对《论语》的接受

司马迁对《论语》的重视,首先体现在《史记》对《论语》的接受上。以下分别从接受的原因与接受的表现两个方面来分析《史记》对《论语》的接受情况,为进一步研究《史记》对《论语》做了何种新的诠释提供基础与前提。

(一)《史记》对《论语》接受的原因

我们能够在《史记》中直观感受到司马迁对《论语》的接受,原因可分为主观与客观两个层面。

1.客观原因:西汉前期儒学的复苏

经历连年的战乱,汉初社会经济萧条、百废待兴,且由于秦火一劫,文化事业也陷入了停滞。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汉初统治者在思想上倾向于“无为”,崇尚黄老刑名之学,推行与民休息的国策。《史记》记载:孝文即位,有司议欲定仪礼,孝文好道家之学,以为繁礼饰貌,无益于治,躬化谓何耳,故罢去之。[1]1160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1]1975

汉初统治者对于黄老之术的推崇由此可见一斑。但与秦朝时的文化专制不同,在“无为”思想的影响下,他们对于其他思想的传播也没有进行干预与压制。同时随着政权的日益稳固,统治者对儒学的态度也有较大改变。比如,《汉书》云:“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拆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2]1968-1969记载了文帝曾派遣晁错向伏生学习《尚书》,后来更是要求晁错向太子传授儒家思想。可见儒学在这一时期逐渐恢复了发展。

当然,儒学在汉初还未获得“独尊”地位,其地位仍与除黄老之学外的其他学说相同。《汉书》说:“诗始萌芽,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朝之儒,唯贾生而已。”[2]1969说明文帝时,博士的建立不仅限于儒学。赵岐在《孟子题辞》中也说:“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3]2662说明《论语》等儒家经典虽在文帝时设立了博士,但后来又取缔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西汉前期儒学已然出现复苏情况,尤其是《论语》在汉初的传播很广泛。王国维经过考证,在其《汉魏博士考》中,关于汉代“罢传记博士”一事分析指出:“然《论语》《孝经》《孟子》《尔雅》虽同时并罢,其罢之意则不同。《孟子》以其为诸子而罢之也。至《论语》《孝经》,则以受经与不受经者皆诵习之,不宜限于博士而罢之者也。”[4]524其中王国维将《论语》不再设置“博士”的原因归纳为“受经与不受经者皆诵习之,不宜限于博士”[4]524,足以说明汉初《论语》的流行已成为学界的共识,这也正是《史记》中出现对《论语》接受的客观原因。

2.主观原因:司马迁对孔子的尊崇

在《史记》中,司马迁从来都不吝表达自己对孔子的景仰与尊崇。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司马迁对于孔子的尊崇并不来源于孔子作为儒学肇始的重要地位,而是来源于孔子作《春秋》的史学成就。虽然孔子曾自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5]65但汉人实际已经形成了《春秋》是孔子所作的共识。例如,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就明确写道:“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2]2735与之相对,《论语》在汉代其实是被当作《春秋》之“传”来看待的,所以才会有《汉书·扬雄传》的评价:“传莫大于《论语》。”[2]3583因此,作为史学家的司马迁自然会对拥有巨大史学成就的孔子心生景仰,并对记录孔子日常言行且还是《春秋》之“传”的《论语》倍加重视。

司马迁对孔子的尊崇主要受其家学与师学两方面的影响。在家学方面,司马迁深受其父司马谈的影响,司马谈在临终时,曾说:

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1]3295

从中可以看出,在国家政权稳定之后,作为史官的司马谈已经拥有了建立完整历史体系的自觉。他认为自孔子作《春秋》之后并没有真正能承继正确历史价值观的人来完成“修旧起废”的工作。也因此嘱托儿子司马迁来完成这一工作,司马迁日后念及父亲的嘱托: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让焉![1]3296

可见在其父司马谈的影响下,司马迁也非常景仰孔子,将孔子著史的精神作为自己著史的指引,并立志继承孔子在史学方面的成就。

在师学方面,司马迁曾经师从董仲舒,主要学习《春秋公羊传》。《公羊传》对于《春秋》的说解更倾向于对其中“微言大义”的体会,主要着眼于《春秋》政治、伦理教化等现实意义。因此,司马迁在学习中认识到了史学著作所蕴含的社会功能,同时也能更深入地理解孔子在发挥史实现实作用方面所做的努力。

综上,汉初宽松的学术氛围与儒学的复苏,以及司马迁在家学与师学的影响下对于孔子的尊崇,都使得《史记》对作为研究孔子一手资料的《论语》的接受成为必然。

(二)《史记》对《论语》接受的表现

基于对孔子的尊崇以及对《论语》的重视,司马迁在撰写《史记》的过程中对《论语》进行了大量的征引。整部《史记》共征引《论语》原文147条,而且除了与孔子密切相关的《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传》两卷中共115条征引之外,还有32条分布在其他篇章中。如此广泛的征引,足以说明《史记》无论是对《论语》的内容还是对《论语》的思想,都有着很广的接受范围与很高的接受程度。

1.《史记》对《论语》内容的接受

《史记》对《论语》的接受主要表现为:司马迁在《史记》中一直是将《论语》作为可采信的历史史料来对待的。在撰写与孔子相关的内容时,《论语》是司马迁的首要依据。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的结尾处就做过如下说明: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1]2226

实际上,由于儒学在春秋战国时期有较大的影响力,汉代除《论语》外还有许多著作涉及对孔子及其弟子日常言行的记录与评价,如《礼记》中就有很多关于孔子与其弟子讲礼和习礼内容;《孔子家语》与《孔丛子》虽是从家学角度入手,但依然是对孔子言行的记录。然而根据以上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之后的说明可知,他认为这些评价孔子及其弟子的著作中,有不少“誉过其实,毁损其真”的内容存在。

与此相对,司马迁非常认可《论语》的真实性。以《仲尼弟子列传》为例,凡是《论语》中记录了其言行的弟子,司马迁都详细记录甚至补充了他们的事迹、刻画了他们的性格特征,如对《论语》中频繁出现的子路与子贡,在《仲尼弟子列传》中分别用了很长的篇幅来介绍他们二人的生平与言行,甚至对在《论语》中仅出现过两章的宰我,司马迁在介绍时仍然用了一大段文字来说明当时的情况。而对《论语》中没有记录过事迹的弟子们,如颜辛、冉孺等,在《仲尼弟子列传》中仅记录了他们的姓名与年岁,甚至对于冉季、公祖句兹等弟子,文中只记录了他们的姓名。以上情况反映了司马迁在处理有关孔子及其弟子问题时,对于《论语》中没有出现的内容确实是存疑并空缺的,说明《史记》对于《论语》的内容基本是全盘接受的,同时也说明司马迁作为一名杰出的史学家,他对于史料来源的选取十分谨慎,不会使用他认为可信度不高的史料。

2.《史记》对《论语》思想的接受

在《史记》中,司马迁常通过“太史公曰”来直接表达他对事件及人物的评论。而在发表诸如此类的评论时,司马迁往往会对其他典籍进行征引,以增加评论的深度与可信度。其中,征引最多的仍然是《论语》,可见《史记》受《论语》思想影响之深。《史记》对《论语》思想的接受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表现为司马迁在对政治主张进行分析与评价时对《论语》中孔子的主张体现出的认可与承袭;二是表现为司马迁对历史人物的分析与评价是以《论语》中的评价为依据的。以下分别来具体分析。

一是《史记》对政治主张的分析与评价。在《论语》中提到孔子的政治主张,最重要的就是“仁”与“礼”两个概念。除了章节名称外,“礼”出现了74次,“仁”出现了108次。正是从孔子对“礼”与“仁”两个概念的反复申说以及细致的方法论指导中能够看到,《论语》实际上已经将“礼”与“仁”之间的逻辑关系讨论得非常清楚了。

《论语》有许多篇章都表达了孔子对周礼的向往与赞美。北宋邢昺在为《论语》作疏时总结《八佾》一章:“前篇论为政。为政之善,莫善礼乐,礼以安上治民,乐以移风易俗,得之则安,失之则危,故此篇论礼乐得失也。”[6]28《八佾》是《论语》中专门讨论有关“礼乐”问题的一章,而且除《八佾》之外,其他章节中也有很多关于“礼”的讨论。所谓“礼”,《说文解字》中解释为:“礼,履也。 所以事神致福也。”[7]3即沿着之前的道路走。引申到国家层面,就是指典章制度与社会规范。那么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这个“礼”实际就是指周礼,即周代的等级制度,代表着一种区别宗法远近的秩序,重在规范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与相互关系,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5]126在《史记》中司马迁也认可这种区别宗法远近的政治秩序,在《孔子世家》中完整引用了《论语·颜渊》中的这段话。而在孔子所处的时代,周王室衰微,外在行为规范的礼乐制度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在宣扬“克己复礼”这一政治思想的过程中,孔子敏锐地意识到:如果统治阶层对于“礼”的遵守并不是出于心理认同而产生的自觉自愿的行为,那么这种遵守将是不稳固的。所以,如何能够让统治者与士人阶级再度认同周代的社会规范,并发自内心地拥护与遵循“礼”,就成为儒家思想的核心问题。

面对这一核心问题,孔子提出了儒家学说的“仁”。《论语》中并没有对这一概念做出明确的界定,所谓“仁”,主要表示一种道德观念,其核心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与爱护。用现代的概念做类比,可以说“礼”是一套周代的社会行为规范,而“仁”就很像是孔子为当时社会所设立的“价值观”,一切都要在“仁”这个价值观的导向下进行。在政治主张方面,首先要明确的是孔子非常反对采用强制的方式来迫使民众接受既定的政治制度。为说明强制的后果,在《为政第二》中孔子对两种不同的治理方式及其可能导致的结果做了比较:“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5]11-12此句被司马迁引入《酷吏列传》的序言中,并在之后又加上了:“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1]3131这一句同样出自《论语》。由此可见司马迁接受并承袭了《论语》中政治主张,他在政治治理的方式方法上更倾向于儒家德治教化,认为“政”与“刑”不能够作为治理人民的首要手段,还是应该通过道德教化的方式,使人民能够自觉自愿地遵守并践行当下社会的政治秩序。

除《酷吏列传》外,司马迁还在《孝文本纪》中表达了对文帝“仁政”的赞美:

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1]437

司马迁的此段评论,引用《论语·子路》中的两句,用以对照说明歌颂汉文帝的治理之功,同样也是将做到“仁”放到了“德至盛”的地位,依然表现出了《史记》在政治主张方面对《论语》中孔子德治思想的接受。

二是《史记》对历史人物的分析与评价。通读《史记》可以看出,司马迁在对很多历史人物分析与评价时,都是以《论语》中的评价或道德标准作为依据的。

首先,受《论语》影响最深的肯定是《仲尼弟子列传》中对孔子的各位弟子的评价。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一开篇就表现出了以《论语》中对弟子的评价为基点的创作理念,《史记》中对孔子最出名的几位弟子简短评价如下:

师也辟,参也鲁,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1]2185

而此句来源自《论语·先进》: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5]114

除了对孔子弟子们的综合评价基于《论语》之外,司马迁在之后对各位弟子进行具体介绍时,也是以《论语》为依据来完善《史记》内容的。以孔子给予负面评价的宰予为例,在《仲尼弟子列传》中,共记录了宰予的三件事,分别是:“宰予问三年之丧”“宰予昼寝”和“宰予问五帝之德”。在《论语》中实际还记载了有关宰予的另外两件事:一是在《八佾》中,鲁哀公问宰予做社主应该用什么树的事;二是在《雍也》中宰我问孔子假设有人掉进井中的事。而《论语》中并没有出现“宰予问五帝之德”的记载。

通过两书的比较能够看出,司马迁认同并继承的是《论语》中对宰予性格的评价。从《论语》中可以看出,宰予是利口辩词、思维活跃,但好逸恶劳,爱耍小聪明的性格,因此在《史记》中司马迁没有必要将《论语》有关宰予的事件都移录过来,而只需要选取有代表性的事件:从“宰予问三年之丧”一事能够看出其利口辩辞;从“宰予昼寝”一事能够看出其好逸恶劳;而增添“宰予问五帝之德”一事则是为了直接引出孔子对其“予非其人也”[1]2195的评价,即孔子认为宰予是不能够明白五帝之德行的,这属于非常严重的负面评价,而这种评价正是基于《论语》的内容所做出的。同时司马迁还基于《论语》和孔子对宰予的负面评价,在《史记》中补充说明了宰予的结局:“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1]2195

其次,司马迁在对除孔子弟子外的其他历史人物做评价时,也常以《论语》作为依据。以对管仲的评价为例,《论语》中有两条讨论管仲的内容:一条出现在《八佾》中,孔子因管仲僭越礼制行为,评价其:“管仲器小哉!”[5]31另一条出现在《宪问》中,孔子评价管仲是拥有仁德的人。由此可见,孔子对管仲的评价比较纠结,他肯定管仲作为齐桓公的有力辅佐,立下了推动诸侯会盟、停止战争的历史功绩,但同时他又否定管仲僭越礼制的行为。司马迁完全继承了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在《管仲列传》中评论道: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1]2136

在撰写《管晏列传》时司马迁也同孔子一样,首先通过对管仲事迹的记载,充分肯定了管仲的政治才能,但在对管仲性格的刻画上,还是表达出了对其不能恢复王道的惋惜。以上关于宰予与管仲的文例,表现出了《史记》在历史人物的品评方面对《论语》中人物评论的接受。

综上,关于《史记》对《论语》思想的接受,能够总结出:在政治主张方面,《史记》对《论语》思想的接受表现在叙事中对孔子仁德思想的认同;在历史人物方面,《史记》对《论语》思想的接受表现在史评中对孔子所作评价的承袭。

二、《史记》对《论语》的再诠释

受汉代儒家经学发展的影响,司马迁在《史记》中对《论语》的接受范围很广,接受程度很深,但单纯地承袭与移录是不可能取得《史记》这样重大的史学与文学成就的。司马迁在写《史记》时不仅做到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2]2735,而且做到了“成一家之言”[2]2735。通读《史记》,能够感受到司马迁在接受《论语》的过程中,还对《论语》的内容与思想进行了再诠释。他在《史记》中构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历史观与价值观,也正是在这一套历史观与价值观的引导下,司马迁得以对各种历史事件进行还原与演绎,使得历史著作在发挥知古鉴今等现实功用的同时,也被视作思想与文化的载体,成为撰写者思想主张的反映。

《史记》对《论语》再诠释的表现可以分为对《论语》内容的再诠释与对《论语》思想的再诠释两个方面。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史记》对《论语》所进行的诠释,客观上进一步推动了《论语》文本的经典化。因而在探讨完《史记》对《论语》再诠释的表现后,还应当了解《史记》的再诠释对《论语》经典化的影响。

(一)《史记》对《论语》内容的再诠释

由于司马迁将《论语》当作真实可信的历史史料,《史记》中凡是涉及《论语》的相关内容,就算《论语》中的记载与其他著作有所出入,也基本都以《论语》作为依据与参考。但在对《论语》内容接受的同时,司马迁也会根据《史记》的撰写内容,对《论语》内容进行补充甚至发挥。

司马迁的补充与发挥最突出体现在《史记》的叙事性上。《史记》是纪传体通史,《论语》是语录体散文,两本著作文体的区别,直接导致了《史记》与《论语》叙事性的差异。《论语》对一个事件的描述完全通过对话来展现,每章之间所展现的事件也不连贯,而《史记》的核心就在于叙事,司马迁对每一时期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的见解,正是通过围绕每一个历史人物的历史事件来展现的。因此《史记》对《论语》内容的沿用必然需要增加《论语》的叙事性。仍以受《论语》影响最大的《孔子世家》为例。在《论语》中,叙事性最强的当数记述孔子日常生活的《乡党》一章。从征引数量上看,《史记·孔子世家》中共征引《论语》57条,其中有一整段连着征引了8条《论语·乡党》中的内容:

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唯谨尔。朝,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入公门,鞠躬如也;趋进,翼如也。君召使傧,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虽童子必变。[1]1939-1940

由此可见,司马迁在选取《论语》作为写作材料时,就比较侧重于选取叙事性更强的内容。而对于《论语》中其他叙事性不强的内容,司马迁也会通过对孔子及其弟子生平的研究,来增添其故事背景,以增强内容的叙事性。例如,对“子畏于匡”的处理,《论语》中对此事仅有两处提及,一处出现在《子罕》: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5]87

一处出现在《先进》: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5]116

从《论语》中,只能看到“子畏于匡”的结果,并没有完整解释“畏于匡”的来龙去脉。因此当司马迁把这一事件写入《史记》中时,便补充了这整件事的原因与经过: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1]1919

可见《史记》中加入了这些背景材料,完整地解答了《论语》中孔子为什么会对匡这个地方有所畏惧。因而能够使读者更好地理解孔子以传承文化为己任的自信与决心,并更好地理解颜渊与孔子之间的师生情谊。班固曾评价司马迁“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2]2738。也正是因为司马迁善于将搜集来的史料生动连贯地叙述出来,客观上也为后人进一步地理解与阐释《论语》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二)《史记》对《论语》思想的再诠释

通过前文的分析,能够看出在对政治主张以及对一些历史人物进行评价时,司马迁非常认可并承袭了《论语》中孔子的思想。然而由于西汉前期儒学并未获得“独尊地位”,尽管在师学与家学的影响下,司马迁非常尊崇孔子,也非常认同儒学的处事方式,但他也从不排斥其他诸子学说,并不是完全以儒学的是非为是非,因而在《史记》中能够发现,司马迁的一些侧重点与观点,还是会和《论语》中的思想有一些区别。因此班固在《汉书》中批评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2]2737-2738这种批评其实也与班固和司马迁生活的时代背景不同有关。

《史记》对《论语》思想的再诠释主要表现为《史记》的诠释有非常明显的政治倾向。《论语》作为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记录,其撰写的核心目的在于道德塑造与人伦教化;而《史记》在论及孔子的相关事件时,更强调这一事件的政治功能。以两书对于孔子论《诗》(《诗经》)的阐释为例。

《论语》中有很多关于孔子与其弟子们谈论《诗》的记载,而这部分内容也基本被司马迁征引在了《孔子世家》中。然而《论语》与《史记》阐释的侧重点明显有差别。《论语》中孔子曾对《诗》做出整体评价: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5]11

并且在《论语》中孔子还对《诗》的功用做出精辟总结: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5]183

从这两句话中,已经能够看出,《论语》更注重发掘《诗》所包含的哲学意义,更注重通过问答让弟子自己体会《诗》的内涵与功用。而且《诗》是孔子教育弟子的重要内容,《论语》中孔子对于《诗》的解读是从人文主义角度进行的偏重于文学的解读,同时也更强调《诗》对于人格的涵养与塑造。

而在《史记》中,司马迁对于孔子诗学思想的处理,就有着明显不同的侧重。在《乐书》中有这样两句:

天子诸侯听钟磬未尝离于庭,卿大夫听琴瑟之音未尝离于前,所以养行义而防淫佚也。夫淫佚生于无礼,故圣王使耳闻《雅》《颂》之音,目视威仪之礼。[1]1237

天子躬于明堂临观,而万民咸涤荡邪秽,斟酌饱满,以饰厥性,故云《雅》《颂》之音理而民正。[1]1175-1176

可见,虽然司马迁对于《诗》内涵与功用阐释的基本思想仍然来自《论语》,但显然他更关注《雅》《颂》规范贵族行为、激发道德精神的社会政治功能。同时《史记》对于孔子论《诗》的记载并没有体现出《论语》中孔子与弟子讨论《诗》的意义和功用的那种循循善诱、循序渐进的思维过程,而是直接将孔子对《诗》的看法摆在一个权威的位置,从而强调《诗》的政治意义与功用。

除了在孔子《诗》学思想上的侧重点不同之外,其实《史记》在概念性问题的解释方面,相较于《论语》也表现出了明显的政治倾向。通读《论语》不难发现,孔子在论“礼”“仁”“孝”等概念性问题时,都不是用概念去解释概念,而是指导弟子们应该“如何去做”,给弟子们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一特征说明,《论语》是在记录孔子与弟子对话的过程中,因材施教,目的在于道德人格的涵养。而面对概念性问题,《史记》却没有继续强调孔子教育教学的方法论,而是在叙事过程中,强调这些概念性问题的政治作用,目的在于政治功能的发扬。

司马迁对《论语》进行再诠释时所体现出来的政治倾向,还影响到了《史记》中孔子形象的呈现。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孔子的形象从战国发展到汉代,其实已经发生了改变,虽然司马迁为了能够还原史实做了很多考证工作,但对于孔子形象,也肯定加入了一些自己的想象。尤其是司马迁还曾向董仲舒学习过《春秋公羊传》,而公羊学派本身就偏重于讲政治教化,所以《史记》中的孔子形象发生了一些变化。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相较于《论语》,《史记》中孔子的地位得到了明显的提升。《论语》中的孔子是力图恢复周礼重视人格塑造的政治家,更是谆谆教诲、循循善诱的教育家,而在《史记》中司马迁放大了孔子的政治与文化功绩,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评价道: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1]3310

将孔子从一个学派创始者的地位,提升到了“为天下制仪法”的高度。同时出于《史记》叙事性的需要,司马迁在处理孔子的形象时,把重点放在了对孔子“政治不遇”描述上。在《孔子世家》中司马迁用了大量的篇幅来记述孔子周游列国但不为诸侯所用的事迹,这种处理方式刻意淡化了孔子的教育家形象,但极大地加深了读者对于孔子失意政治家形象的认同,也为他自己后来“仲尼厄而作《春秋》”的“发愤著书”说提供了铺垫。

(三)《史记》的再诠释对《论语》经典化的影响

汉代是《论语》经典化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论语》文本基本定型,且《论语》的地位有了明显提升。到东汉时期,已经出现了将原有的“五经”加上《论语》与《孝经》合称为“七经”的提法。

《论语》的经典化首先与其自身的文本特点有关。《论语》中既有对社会行为的具体指导,又有对人生哲学的形而上思考;既有对礼乐制度的向往与坚持,又有对人性道德的关怀与探讨。徐兴无曾提出:中国早期思想上的突破就在于在“解释”的实践中完成了对礼乐传统的人文转化。带着这样的观点再去看《论语》,能够发现孔子在《论语》中实际上已经对当时的名物史实、礼乐制度以及自身修养进行了一些解释。换句话说,也就是孔子在《论语》中已经完成了对礼乐传统的第一次“人文转化”,这就为后世的学者对礼乐传统的解读提供了一个既定的视角,从而为《论语》本身搭建了更广阔的诠释空间。

当然,《论语》的经典化更得益于后世的再诠释,任何经典都是在“解释”这样的一种实践过程中完成的,尤其是个人的“解释”。而《史记》对《论语》的再诠释,是对《论语》的再诠释中一次非常成功的实践,对《论语》的经典化影响很大。

首先,正如前文所说,《史记》提升了孔子的地位,放大了孔子的历史功绩。出于对孔子的尊崇,司马迁甚至将孔子的生平事迹编入了“世家”,而“世家”正常来讲是对诸侯生平的记载,这其实就相当于司马迁认可了孔子“素王”的地位。除了孔子之外,其他学说的代表人物都仅出现在“列传”中。孔子地位的提升必然会提升《论语》的流传度,从而促进《论语》的经典化。

其次,《史记》对《论语》的再诠释,即内容上叙事性的增加以及思想上政治哲学的倾向,丰富了《论语》的记述背景,丰满了孔子的人物形象,使得《史记》本身又成为《论语》新一轮再诠释的重要参考资料。以对后世影响颇大的《论语集解》与《论语集注》这两个《论语》注本为例,《集解》中共征引《孔子世家》1条,《集注》中共征引《孔子世家》8条。虽然相对于两注本的注释数量来讲,它们对《史记》的征引不算多,但足以证明《史记》在后世也成为解读《论语》的参考资料。

综上,关于《史记》对《论语》的再诠释,能够总结出:在内容上,《史记》偏重于选取《论语》中叙事性较强的部分,此外司马迁还化议论为叙事,为《论语》中叙事性不强的内容增添故事背景;在思想上,《史记》体现出明显的政治哲学倾向,面对同一问题,《论语》的诠释侧重于道德人格的涵养,《史记》的诠释侧重于政治功能的发扬。同时,《史记》对《论语》的再诠释不仅展现了司马迁高超的叙事能力和对史料的把控能力,而且还对《论语》的经典化产生了积极的作用,《史记》也成为后世解读《论语》的重要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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