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推理小说的空间叙事学研究

2024-04-14 02:09时美倩子叶竹青
新楚文化 2024年2期

时美倩子 叶竹青

【摘要】《从前我死去的家》在东野圭吾非连续性小说的经典之一,小说使用独特的空间叙事手法,形成特殊的时空观,塑造了一种解密式、拼图式的动态文本结构。本文从物理空间、家庭空间和心理空间三个层次对小说的空间叙事学进行研究,物理空间作为小说情节和人物的基础,分为开放式景观和封闭式建筑两部分;家庭空间具体表现为两性空间、亲子空间、兄妹空间三种模式;心理空间则是从窥探真相和寻找记忆两个视角出发,表现出情理交织的特点。

【关键词】《从前我死去的家》;空间叙事学;物理空间;家庭空间;心理空间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2-002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2.009

《从前我死去的家》是一部典型的推理小说,却因其独特的叙事艺术在东野圭吾的创作中独树一帜,小说主人公作为穿梭时间的旁观者介入推理事件,事件的真相与人物的推理产生了明确的时间差,使得推理过程无法顺畅进行,主人公和读者都被迫将注意力转向其所在的空间,从中找到蛛丝马迹,这也昭示出小说空间叙事的必然性与重要性。

一、非全景式的物理空间

《从前我死去的家》以女主人公沙也加成年后的自我探索为契机,借助其父的遗物——钥匙和地图,与人类学家前男友中野一同前往故居为叙事主线。因此小说几乎全部的情节都在一栋无人居住的别墅中展开,别墅是小说中典型的物理空间,是封闭的,此外也有相对开放的景观,作者以男女主人公的双重视角,对这些空间进行了非全景式的观察。

(一)開放式景观的隐喻

小说中对开放式景观的描述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对前往别墅沿途景观的描述,二是贯穿全书对自然天气的描述。

“一切都与那时无异,看样子这特色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连正在施工的建筑也拥有同样的氛围。”[1]33这是男女主人公刚踏上前往别墅之路时,小说中一段高度概括性的描述,精致的店铺、繁华的商业街——典型的现代化都市景象,人造的不夜城能够打破时间的自然运转,这预示着小说中物理空间的本质——人为建造、停止时间。从松原湖车站开始,周边的景观开始变得古旧,小说中的人物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曾经的时间。作者提供了具体的行程线路,对沿途景观做了相应的描述,展现出叙事的真实性和有序性,符合推理小说“解密”的需要。

小说中对天气的描写,是故事情节走向的重要提示,也是另一种典型的开放性景观。男主人公启程时天气温暖和煦,但二人会合后,天气开始逐渐变化。沙也加脱口而出的“晚上会变天”,暗示了之后的情节走向。进入别墅后,“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阴沉沉的”[1]43,回忆齿轮开始转动,当推理停滞时,一个惊雷让沙也加开始了第一次记忆的闪回。“雨势似乎小了些,但远处的天空依然雷声隆隆。”[1]100之后的推理过程中,常有远方的雷声,代表着遥远的真相。

随着探索不断深入,“不知何时已经不打雷了,雨也渐渐停了,但风愈刮愈猛,呼啸的风声听来宛如不祥的口哨”[1]142,风代表着狂暴和无序,暗示这个家原本或许就是充满暴力和丧失秩序的。风停雨住后,森林深处又飘来薄薄的雾,雨过天晴的屋子仍然照不进阳光,说明谜团还没能全部解开。最后,又是一阵风,成了沙也加的突破口,此时的风,带有毁灭与重生的双重含义,当她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后,屋外强烈的阳光刺痛皮肤,阳光代表故事的真相,虽然不再迷惑,但却让人伤痛。

(二)封闭式建筑的困局

《从前我死去的家》中着墨最多的物理空间是御厨家的别墅,典型的封闭式建筑,从整个结构到每个房间乃至房间中的物品细节,都影响着小说情节的整体走向。

小说以中野的视角展开对房子的细致观察,由远及近、由外到内,房间的外观并不复杂,别墅的整体色调也不明快,笼罩着浓浓的古寂。玄关的对面有一扇金属门,由此往下,便进入别墅内部:“来到地下后,眼前出现半叠大小的空间……里面是间四方形的屋子,四面都是水泥墙,面积约有数坪……屋里头还有间小屋,嵌着一扇铝合金拉门。打开后,里面是向上的楼梯,好像通往上面的房间。”[1]39-40将小说的主要场所固定在一个封闭的物理空间,在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中十分普遍,最典型的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开篇对“伏盖公寓”的全景式描述让读者如临现场。20世纪以后,文学家们开始刻意避免这样一览无余的背景展示,他们尽量让读者感受不到作者的指引,把叙事的主动权交给人物,把解释的主动权交给读者。东野圭吾也是如此,别墅是客观的,但描述确实非全景式的,观察者“非正门进入”,之后如坠迷宫,“俄罗斯套娃”式的别墅内部结构,与推理小说的性质一致,需要抓住线索,不断解密才能拼凑全景。

别墅的每个房间都暗藏玄机,那里的物品不仅提供了居住者们的信息,某些更是二十多年前无声的见证者——暂停在十一点十分的钟表、印刷日期在二十三年前的旧书、未织完的毛衣、做到一半的作业本、日记和信函……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最终汇合成一个完整的真相图鉴。被刻意安置的物品,将整个房子的时间定格在了二十三年前二月十一日的十一点十分,成为这座作为复制品的“坟墓”中的陪葬品,它们无形地营造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读者也在这种对细节的探索中与人物对话,从而与小说主题产生共鸣。

作者通过强调视觉的刺激,有意掩盖了其他感官对事物的感知,用“图像化”的手法诱导探索者迷失在大量视觉信息中。他们先是依赖于地图、地标,再到沉浸于对“复制品”的自我解析,这正是现代人共同面临的困局。

二、荆棘丛式的家庭空间

《从前我死去的家》中,故事的真相与失去的记忆,最终都指向一个充满暴力和强压的家庭空间,代代延续的扭曲的家庭关系,对家庭成员的影响是不可逆的。小说中将家庭空间具体展示为两性空间、亲子空间、兄妹空间三种模式,小说的结尾也暗示了这种家庭空间的形成并非特例,而是现代家庭的普遍悲剧。

(一)两性空间的暗潮

小说中对两性空间的描述并不多,却对情节发展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首先是中野和沙也加,昔日恋人的身份让他们对彼此隐秘的角落有着敏锐的感知,从而促成了这次旅途。小说没有刻画重温旧梦,他们回忆过往感到的是真空和虚幻。在中野看破“复制品”的秘密时,二人才有了短暂的热情,“我伸手揽住她的肩,把她轻轻拉到身边。她也毫不抵抗地投入我怀中。我吻了她的嘴唇,然后紧紧抱着她……黑暗中,我们彼此对望着。”[1]235但温存下一秒就变成了恐惧,性的体验唤起了沙也加童年时代被侵犯的记忆。

其次是沙也加与丈夫,短短几句描述中,她强忍泪水,毫无幸福可言。小说的最后,恢复记忆的沙也加选择了离婚,来自原生家庭的婚姻阴影,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是御厨家前两代人的婚姻,小说以日记和书信的形式诉说,御厨启一郎是个严厉的家主,对妻子和孩子都要体现绝对的权威。御厨夫人则是顺从隐忍的妻子,自然也失去了家庭的主导权,婚姻当中过度倾斜的天平,也让儿子御厨雅和的婚姻注定不幸。

雅和的两段婚姻,堆积了他对家庭的负面情绪,两任妻子虽然性格迥异,但都没有与丈夫共同建立自我的意识,雅和的屈辱感让他最终走向暴力的报复。

这四组两性空间尽管在时间线上相差甚远,但其本质上具有极强的相似性,在这种空间内的人都面临着力量强弱不均、权力分配不平衡的现状,久而久之,这种倾斜只会越来越严重,最终导致空间的崩溃。

(二)亲子空间的枷锁

亲子空间是小说家庭空间中的主要部分,御厨启一郎对子孙两代人的“统治”,是小说中最重要的转折点。望子成龙的愿望在儿子雅和身上破灭后,孙子佑介成了替代品,启一郎潜移默化地讓佑介疏远不成器的生父,甚至直接称呼他为“那家伙”。从小生活在父亲威压下的雅和,因其一事无成被隔绝在家庭中心之外,甚至连亲生儿子都无权抚养。启一郎死后,雅和得以回家,他曾试图表达对儿子的关心,但佑介轻蔑的态度让雅和再次崩溃,只能酗酒、伤害他人来宣泄痛苦、找回尊严。佑介无法忍受父亲的罪行,最终选择杀死父亲,结束这段黑暗的日子。火灾后,御厨夫人为了避免久美承受过多的负面影响,将她交予保姆夫妻,以沙也加的身份长大。尽管久美在这次悲剧的精神冲击下失去记忆,但童年的印记还是逐渐浮现,童年中无数个夜晚的虐待,形成了她对家庭的恐惧,也在她身体里埋下了暴力的种子。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伤痕,又被复制到女儿身上,她想要改变,却不能自控。

除了御厨家族三代人以外,男主人公中野也在十三岁时,就经历了亲生母亲和养父母争夺抚养权的闹剧,为了未来的保障,两方都尽其所能地展示自己的“爱”,过早看到人性自私的他,始终被深深的孤独包裹。

男女主人公所处的亲子空间都表现出极度的扭曲,原本应该以真诚和爱来维系的空间,却被自私与控制所侵占,在这里父母对孩子只有功利性的索取,而孩子也无法从父母的威压中摆脱出来。

(三)兄妹空间的救赎

小说中短暂地描述过佑介与久美的生活,表现出家庭空间中难得的温情。佑介在日记里,亲切地称久美为“小美”,关于妹妹的记录都亲切可爱。当他发现雅和对久美的伤害后,佑介为了保护妹妹而选择杀死父亲。佑介让久美和御厨夫人在案发当天离开别墅,去动物园参观,自己却被大火烧死了。“恐怕在得知哥哥死讯的那一瞬间,她就丧失记忆了吧。”[1]238哥哥的付出最终让久美能够重新面对自己的童年和人生,也让她能够有勇气坚强地生活下去。这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唤起正常家庭和社会期待的空间,但它转瞬即逝,也说明了这种救赎的无力感。

小说中的两性空间、亲子空间与兄妹空间,共同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家庭空间,而家庭空间的“生成性”正在于此,群体中个人的生活虽然是相对独立的,他们活动的场所、活动的范围往往是不连续的,家庭空间把这些不连续的活动逐渐汇聚在一起,从而揭示出由初代启一郎一人统治演化成三代人在家庭中的相似处境。这种处境又不单存在于御厨家族,也在男主人公的童年经历,以及小说中提及的科学栏目中对虐待儿童事件的报道中,暗示了家庭矛盾及其引发的社会问题日益严峻的社会现状。

三、情理交织的心理空间

《从前我死去的家》中,作者将理性的推理和情感的溯游结合起来,人物在物理空间中的行为与心理空间中的情绪紧密相连,小说中塑造的心理空间体现出情理交织的特点。

推理小说往往以理性指导解密,强调感性影响判断、混淆视听的一面,但《从前我死去的家》中,却是感性引导主人公们走向最终的真相。小说的第一叙事者中野,代表了推理小说的典型心理——对真相的好奇,这种好奇与其敏锐的直觉相结合,成为情节发展的基本动力。沙也加的那句“我们俩太像了”,让读者明白中野成为解开谜团的重要人物,不是因为他充满科学理性的知识背景,而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自我意识中留存着与沙也加一致的情感因素,源于对家庭关系的认知和感受。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将人的意识划分为三层:意识、前意识和潜(无)意识。无意识的典型表现是梦境与记忆的闪回,沙也加的心理变化,多来自无意识中对缺失记忆的疑惑和渴望,这种心理变化是小说心理空间构成的主要部分。沙也加的心理变化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初入别墅后,她坚定的信念不断被恐惧冲击,是对于探索密室的自然恐惧,更是对未知的自己的记忆的恐惧,似乎预示着过去的记忆对于沙也加来说是无比悲痛的。第二阶段是雷声引发的不自主回忆,让沙也加陷入更大的疑惑,从而开始自我剖析,引出“过家家”的关键信息,开始触碰到御厨家族的秘密,直到发现整个别墅,都是老屋的复制品,或者说是为死去的家人所盖的“坟墓”。第三阶段是动物园票根让沙也加记起本名“久美”后,她开始了身份的重建,新身份更加沉重,且将终身背负。

小说中对人物内心活动的描述敏感细致,除去男女主人公以外,作者还在日记、信件中展示了御厨家其他人的心理空间,他们彼此对这个家都怀有不同的情感,而这些情感互相交织,最终以悲剧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如果说物理空间和家庭空间是叙事的骨架,那么心理空间就是它的筋血。骨架是固定的、凝聚的,只有从骨架入手,才有可能获得抓得住的线索和信息;而筋血是动态的、活生生的,只有深入其中,才能看到表象背后的本质。

四、结语

《从前我死去的家》中,作者以男女主人公别墅解密的轨迹,塑造了独特的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这三种空间共同推动历史的真相一点点显现出来。物理空间内的大小事物,带来的信息却指向混乱扭曲的家庭关系,而每次推理和证词的出现,都会激起男女主人公精神和心理的巨大变化,小说以这样的叙事方法将三种空间展现在读者面前。

小说实现了叙事空间的双重建构:一是御厨夫人复制别墅的行为,她试图将火灾前的生活定格在这座“坟墓”中,而“坟墓”的意义不仅是安息死者的房屋,也是连接生者与死者的特殊空间,正因如此,因死亡导致的失忆无法在生者的世界恢复,只能在这个如临界点般的空间被唤起;二是作者与文本的关系,作者通过叙事者“我”的视角,将文本中的三种空间建构起来,读者也只能通过叙事者才得以进入这些空间。

小说结尾作者指出:“我”一方面指叙事者,那位带着科学思想的男主人公,却逐渐迷失在人造的迷宫里;另一方面指沙也加,尽管失去了记忆,但曾经的她的确目睹了“家”的死去,而今又重新回到这里。“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从前死去的家,只是不愿再见到自己静静躺在那里的尸体,所以假装没发现罢了。”[1]245可见“家”不仅是物理层面的,更是精神层面的,而每一个背负着家庭记忆的人,都将用一生来掩盖、遗忘甚至更改身上的印记。

参考文献:

[1]东野圭吾.从前我死去的家[M].李盈春,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2]Joseph Frank.Special Form in Modern Literature[J].Sewanee Review,1945(53):23.

[3]加斯東·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4]冯鹰蛟.东野圭吾推理小说的叙事研究[D].吉林:北华大学,2020.

[5]潘馨.东野圭吾推理小说的叙事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9.

[6]付秀宏.东野圭吾,从工程师到“推理小说之王”[J].世界文化,2013(03):19-22.

[7]汤锦花.论东野圭吾推理小说中的多元伦理观[D].南宁:广西民族大学,2016.

[8]王月.接受美学视域下推理小说的研究[D].大连:辽宁师范大学,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