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良芝 (南开大学商学院信息资源管理系)
当代社会科学领域对人类历史的进程存在很多不同见解,但都趋于认为自20 世纪六七十年代起,世界主要国家已经进入所谓的信息时代[1]。在这些国家,信息资源已取代土地、矿产等有形资源而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资源,信息技术取代工业生产与流通技术而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技术驱动。信息资源和信息技术在不同社会群体间的分布与获取利用差异(所谓信息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分化或社会成员之间的信息分化)随之被视为重要的社会和政治问题[2]。
不同学科从不同角度,关注到了不同形式的信息分布和获取差异,如媒介拥有与接触差异[3-4]、信息吸收差异(知识沟)[5-6]、公共图书馆利用差异[7-8]、ICT 接入与利用差异(数字鸿沟)[9-10],等等。这些研究大都显示,信息分布与获取差异系统且稳定地存在于社会群体之间,因而是结构性的,构成社会分化的组成部分。除了揭示信息分布与获取差异的表现,很多研究还尝试探究这种差异的发生,由此形成了有关其成因的不同解释,如基于社会分层理论的解释[5,11]、基于社会排斥理论的解释[7,12]、基于信息政治经济学的解释[13-14]、基于小世界信息贫困理论的解释等[15]。
对于理解信息分化并寻求有效对策而言,这些研究存在两大局限。首先,它们大都聚焦人们在某单一指标上的差异,其中有些研究甚至不是为了刻画和理解信息分化,而是为了促进特定服务或技术的传播(例如,很多关于公共图书馆利用差异的研究旨在提高全民公共图书馆利用率,而很多ICT 获取差异研究旨在促进ICT 技术扩散),因而只能算作对信息分化现象的附带性揭示。无论是专门致力于还是客观上有助于理解信息分化,这类研究都只能提供有关信息穷人、富人及其分化的某个侧面的证据和洞见。即使我们将其研究结果叠加,依然无法保证我们可以捕捉到信息穷人、富人及其分化的全貌。其次,现有研究为解释这些差异而借鉴或创新的理论大都继承了社会科学领域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传统。所谓二元对立传统是指社会科学研究者在选择研究对象、解释社会现象、理解社会发展过程时,对社会与个人、结构与主体、宏观与微观等对立面作出的非此即彼的选择。有些学者认为,在个人与社会构成的关系中,社会及其结构具有主导性甚至决定性作用,因而具有优先研究价值;而有些则认为,个人及其行动才是主导因素,具有优先研究价值。前者倾向于在社会及其结构因素中寻找社会现象的根源及社会发展的动力,后者倾向于在个人心理、观念及行动中寻找社会现象及其变化的原因。
本研究认为,二元对立传统下的理论,无论是关注社会及其结构,还是关注主体及其行动,都很难充分解释信息分化现象,特别是其中的信息获取差异。信息资源的价值本来就具有社会和个人二重性,它既是社会和组织的战略资源,也是个人的认知资源。作为社会和组织的战略资源,信息资源在社会中的分布必定受到社会结构化因素(如社会分层、制度、媒介所有权、市场等)的决定;作为个人的认知资源,它的分布(获取、吸收、利用)也受到个人选择的影响。不仅如此,这两个层次的作用力还几乎决定彼此关联。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早就发现,处在不同资源保障条件下的个人,其文化趣味和喜好也不相同[16]。虽然布迪厄聚焦的是文化消费方面的“社会结构—个人趣味”关联,但这极有可能预示了整个信息领域的“结构—个人”关联。
因此,对于信息分化这样复杂的现象,特别是其中的信息获取差异,需要一种弥合二元对立传统的理论对其作出解释,以便更完整地说明它是如何发生的。这样的理论在现代社会科学领域已存在范本,那就是20 世纪70 年代以后兴起的实践理论。实践理论以实践(既非社会结构也非个人行动)为研究对象和单元,考察社会实践如何在结构和个人的交互作用中得以再生产,又如何作用于社会秩序的维护和个人的形塑和发展。布迪厄正是这种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
本文作者在近20 年的研究过程中,依据本人及团队成员开展的一系列经验研究,在借鉴和修正实践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解释信息分化(特别是信息获取差异)成因的整体性理论框架。本文的目的就是系统阐释这一理论框架。它首先阐释该框架涉及的核心概念,之后阐释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最后针对老年人的数字化落伍现象展示该理论框架的解释力优势。
“个人信息世界”是本文作者在寻求综合性信息分化指标的过程中形成的概念[17],它指个人生活中与信息创作、交流、查询、获取、利用等相关的侧面。这也是个人信息主体角色得以展开的领域,正如个人的经济生活领域展现着他的经济主体角色,政治生活领域展现着他的政治主体角色一样。个人信息世界的特征可以通过三个要素加以描述:内容或对象,动力,边界。其中内容是指个人在不同层次(可及、可获、惯用、资产)与之发生关联的信息、信息源、信息设施与服务等事物;动力指引发个人信息世界发展变化的驱动力,它产生于个人从事的不同性质的信息活动;边界是指个人有意识的信息活动所达到的空间、时间、智识水平,它规定着个人可获得的信息资源、可开展的信息活动的范围。
提出个人信息世界的最初目的是帮助信息分化研究回答所谓信息穷人和信息富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群,他们之间的差异体现在哪些方面。在此概念提出之前,图书馆信息学领域已经存在一些字面上与之相似的概念,如小世界、信息利用环境、信息环境、信息版图、信息视域等,但与这些已有概念不同的是,个人信息世界揭示个人作为信息主体的阶段性特征,而其他概念则揭示个人信息活动所处的环境。对任何个体而言,在人生的特定阶段,如小学阶段、中学阶段等,其个人信息世界具有相对稳定的特征(尽管它内在的动力机制决定了它始终都处于变化当中)。因此,在日常生活和工作学习中,我们总是带着个人信息世界的特征与外在的信息环境发生关联,也总是带着个人信息世界的特征进入所有任务情境,并因此将个人信息世界的特征融进我们所完成的任务。例如,假定个人信息世界不同的两个学生同时进入大学的同一专业,至少在最初的大学学习中(在他们的个人信息世界朝着趋同的方向变化之前),他们的学习方式将非常不同。再比如,当同样的危机降临到所有人时,人们也会因个人信息世界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应对方式。个人信息世界定义着我们的视野、我们和社会的信息资源之间的联系,也定义着我们在惯常与危急状态下处理问题的可能性和方式。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我们就是我们的个人信息世界;个人信息世界的差异也就构成信息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基本差异,即构成信息分化的基本表现。
信息获取概念并非由“实践—经验—心灵”信息分化理论所独创,而是形成于该理论对已有术语的采纳和重新定义。信息获取被很多学者认为是图书馆信息学领域的核心概念之一[18-19],但有趣的是,与信息搜索、信息搜寻、信息偶遇、信息分享等概念相比,信息获取几乎不存在正规定义,现有图书馆信息学百科辞典和术语表很少定义这一条目,图书馆信息学教科书也很少阐释它的含义。
在采纳这一术语时,“实践—经验—心灵”信息分化理论将其理解为个人出于信息利用预期,通过选择、接入/接近、访问、接受/获得、利用等行动而与外部信息及相关事物(如信息源、信息传输渠道、信息技术、信息服务)发生关联,由此成就个人与特定信息及相关事物的主客体关系。个人在特定时期、领域或情境下开展的、针对上述客体的行动的总体称为信息获取活动,并与其他信息行动(如发布、共享等)一起构成个人在特定时期或领域的信息活动。与信息搜索、信息搜寻、信息偶遇等行为概念不同,信息获取概念所揭示的,并非某特定信息需求所启动的行为过程或模式,而是个人作为信息主体通过其行动而与外部信息及相关事物建立的主客体关系。当我们说某人的信息获取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特点时,我们意指其与信息环境中诸要素的关系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特点。例如,当我们说某人在工作或生活中经常利用现代信息与通信技术、学术信息、政府信息、英文信息时,我们意指此人与上述对象存在比较密切的主客体关系;同样,当我们说某人的工作同时涉及对互联网的接入、对图书馆的访问、对多种数据库的利用、对学术或其他类型文献的参阅时,我们意指此人在工作情境下的信息获取涵盖了其与多种对象的主客体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信息获取属于关系概念(Relational Concept) 而非行为概念(Behavioral Concept)。正因为如此,信息获取研究通常以个人(而非特定信息需求启动的过程)为分析单元。作为关系概念,信息获取几乎总是同时涉及个人与信息本身(数据+意义)及信息相关事物(如信息技术、信息设施、信息服务)的关系。这是因为在现实中,个人几乎没有可能孤立地与任何外部信息直接发生关系,而必须同时与记录该信息的文献、收录相关文献的信息源、通达相关信息源的信息渠道及手段发生关联。
个人之间的信息获取差异就是指个人与外部信息环境所形成的关系的质与量的差异。一个人从外部信息环境中获取的信息越是频繁、多样、量大,其与外部信息环境的关系也越密切。一个人与外部信息环境的关系越密切,其越是可能将社会的信息资源转化为个人的资源,即越可能将信息环境中的信息、信息源、信息服务转化为个人信息世界中的内容。因此,信息获取的特点在很大程度上界定着个人信息世界的特征,信息获取差异构成个人信息世界差异的核心内容。
“实践”概念也不是“实践—经验—心灵”信息分化理论的创新,而是采纳自实践理论。它指可被界定的社会群体所开展的、与特定情境相关的、时空上分布的所有活动的总和。例如,全球科研人员、中国科研人员、某大学的科研人员构成三个可界定的群体,他们在当代学术情境下所开展的活动的总体,分别构成了三种时空中的研究实践。“实践—经验—心灵”信息分化理论重点讨论了三类社会实践及其对信息获取的影响机制,即家庭实践、教育实践和工作实践。该理论显示,几乎所有的人类实践都嵌入了或多或少的信息活动,以作为实现整个实践目标的手段。从图书馆信息学的角度看,嵌入了信息活动的实践就构成了信息活动的嵌主实践(Embedding Practices),而被嵌入在特定实践中的信息活动就构成了该实践中的嵌客信息活动(Embedded Information Activities)。不同的家庭实践、教育实践、工作实践以及个人参与的其他实践(如志愿者或兴趣实践)嵌入的信息活动也各不相同,并因此表现出不同的信息相关特征。实践的典型的信息特征包括其目标对信息利用的依赖程度、其利用的信息类型(如学术性信息、实用性信息、通信性信息等)、信息活动占所有实践活动的比例等。特定实践的信息相关特征与该实践的其他特征一样,都是该实践在其发展进程中逐渐形成的。个人在成为该实践的参与者时,必须根据该实践的既定要求开展信息活动,接受实践的信息相关特征对其信息获取的塑造。因此,每种实践的信息相关特征对其个体参与者的信息获取都具有深刻的影响,甚至塑造势能。
实践的信息环境(Practice-based Information environment) 是“实践—经验—心灵”信息分化理论的自创概念,源于作者及团队的调研数据。如前所述,在图书馆信息学已有的概念体系中,已经存在众多与信息环境相关的概念,这包括信息利用环境、信息环境、信息版图、信息场等,虽然这些环境概念都不同程度地关联着特定实践,但它们都不是从实践角度观察到的存在,而是从个人信息行为角度观察到的存在,因而它们所表达的都不是实践的环境,而是个人信息行为的环境。
“实践—经验—心灵”信息分化理论把信息环境视作实践的支撑要素,因而是从实践的角度观察到的存在。如前所述,所有社会实践都或多或少地嵌入了信息活动作为实现其目标的手段,因而都不同程度地要求其参与者在实践活动中获取和利用信息。这就意味着,围绕各类不同层次的实践的信息需求,社会或特定群体需要建立起一定的满足机制或支撑架构,如政策、设施、机构、服务等。以科研实践为例,围绕世界范围的科研实践的信息需求,逐渐形成了世界科学交流系统这样的信息环境;不同国家围绕本国的科研实践,又在世界科学交流系统之上增加了国家安排,如各国制定和建立的支持科学研究的信息政策、设施、机构等;特定研究机构(如一所大学)围绕本机构的科研实践,通常又在世界科学交流系统及国家安排之上增加本机构的安排(如图书馆资源和服务等)。因此,对应着每个领域每个层次的实践,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信息支撑环境。
不同实践之间,往往因其性质及战略地位不同而获得不同的信息相关安排和支撑架构,如从一所大学的层次来看,它的科研实践、教学实验、管理实践、对外交流实践就对应着不同的信息支撑。从国家层面来看,不同社会生活领域也对应着不同的信息支撑。在很多国家,一些实践领域,如金融业、高新技术产业等被视为核心战略领域,因而拥有高度发达和灵敏的信息环境。可见,在信息环境的建设中,实践的政治经济地位往往就转化为其在信息资源配置中的地位;不同实践的参与者也因此被赋予不同的信息环境和信息可及性。
“实践—经验—心灵”信息分化理论的另外一个原创概念是信息经验效应(Experiential Returns of Information)。信息经验效应是指个人在经历自身的信息活动时体验到的认知性、情感性、工具性等效果回馈。人们平时在利用信息过程中体验到的脑洞大开、愉悦满足、效用价值等,都属于这样或那样的信息经验效应。信息经验效应产生于具体的信息活动,而多数信息活动都嵌入更大的社会实践中,受到实践本身的信息特征和其信息环境的影响,因此信息经验效应也间接地受到这些结构因素的影响。但另一方面,信息经验效应作为一种主观感受,可以在信息主体内部形成关于未来信息活动的不同预期,从而影响接下来的信息获取。正向的信息经验效应(如脑洞大开、愉悦满足)可以在信息主体内部形成激励,持续驱动同类信息活动的开展;负面的信息经验效应(如挫败感)则可能在信息主体内部形成某种阴影,阻碍同类信息活动的开展。
“实践—经验—心灵”信息分化理论的另外一个重要概念是心灵状态(States of Mind)。心灵状态是心理学和教育学领域的常用概念,经常被归入认知视角(而非实践视角)。于良芝等在编码信息获取的主观影响因素时重新发现了这一概念[20],并发现了它与社会实践的联系及对信息获取的影响。这一研究发现显示,由于实践本身和嵌入其中的信息活动的塑造,特定个人在特定时刻针对实践中的事物或现象,存在四种心灵状态,即知觉知(Conscious Knowing)、知觉不知(Conscious Not-knowing)、不觉知(Unconscious Knowing)、不觉不知(Unconscious Not-knowing)。知觉知和知觉不知通常是有意识的信息活动及信息经验效应在心灵上留下的结果。个人在实践中按实践的要求,利用其信息环境中的各种资源,获取和利用信息,在头脑中实现相关知识的构建。由于这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个人可以知觉构建的结果,即成功的构建在心灵里留下知觉知,不成功的构建留下知觉不知。然而,对于实践中的事物或现象,有意识的信息活动并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主要的知识来源,即对很多人来说,日复一日的实践本身才是知识的更重要来源。实践本身提供的知识,经常是个人在参与实践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获得的,有可能沉淀为个人心灵中的不觉知。例如,一个不识字的人往往不觉得自己知道很多语法知识,一个在中国文化中长大的人也往往不觉得自己掌握着独特的中华饮食知识。个体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类知识的浸染时,也往往不知不觉屏蔽掉与这些知识不相兼容的其他知识,从而形成对特定事物或现象的不觉不知,如一个从未见识过其他饮食文化的人不会觉得自己欠缺了这些知识。可见,个人通过参与特定实践而形成的心灵状态既受到实践本身的塑造,也受到实践所嵌入的信息活动的塑造。
个人在其人生的不同阶段,通常要随着能力与责任的变化而参与不同的社会实践,而在任何特定阶段,又会因角色及兴趣不同而参加多种社会实践。个人参加的所有实践及其信息活动所产生的相关心灵状态的总和,就构成其关于外部世界的总心灵状态。
信息搜寻行为研究早就显示,心灵状态影响信息搜寻行为,但已有的搜寻行为模型大都聚焦个人感觉到的认知不完整状态(上述“知觉不知”状态)。贝尔金的知识非常态概念、库索尔的信息搜寻过程模型和德尔文的意义构建理论都显示,当个人感觉到自己的知识结构不完整或不确定时,会产生信息搜寻行为以纠正当前的状态。然而,于良芝等人的研究显示[20],其他状态对信息获取也具有显著影响。对事物或现象的“知觉知”是产生有意识的跟踪、扫描等信息活动的基础,可以激发信息获取;所谓滚雪球效应和“越博学越想学”的动力正在于此。与“知觉知”和“知觉不知”引发的信息获取激励不同,“不觉知”和“不觉不知”更可能妨碍信息获取。“不觉知”状态由个人没有意识到的知识储备组成。个人在这类知识储备的“默默”支持下从事实践活动,并不觉得亏缺或阻滞,因而通常不会想到去更新、增添、改变这些知识。例如,一位不认字的人不知自己掌握相当多的母语语法知识,这些知识或许并不完善,但因为它们足够支持他进行交流,因此他不会想到完善和更新这些知识。“不觉不知”状态产生于实践对其他知识的隐性排斥,是被遮蔽着的“知识欠缺”,由于它的欠缺被遮蔽,无法转化为知识非常态(知识非常态是个人意识到的知识缺陷),因而无法激发旨在填补它的信息活动。
上面的概念阐释已经表明,解释信息分化发生机制的“实践—经验—心灵”交互理论,包括有关结构、主体及其相互关系的若干概念,主要包括实践、实践的信息环境、信息获取、信息活动、信息经验效应、心灵状态、个人信息世界。
由上述概念构建的信息分化理论可以表述如下:任何个人都自始至终隶属于这样或那样的群体(家庭、学校、工作单位、职业等),作为那个群体的成员参与其实践;几乎所有的实践都或多或少地依赖信息利用达成其目标,即或多或少地把信息视作达成其目标的手段,因而或多或少地嵌入了信息活动。这使得各种实践都具备一些典型的信息特征,包括其目标对信息利用的依赖程度、其利用的信息类型(学术型、技术型、消息型、操作指南型等)、信息活动占所有实践活动的比例,因此每种实践都通过上述特征对其参与者的信息活动提出要求,赋予其参与者的信息获取以相应的特征。也正是由于社会实践需要依赖信息利用达成其目标,社会和群体会根据实践的要求作出相应的制度、机构、设施等安排,保证实践所需的信息,这些安排构成实践的信息环境。一种实践在整个经济社会生活中的战略地位越是重要,社会为其投入的信息相关支撑就越完善,其信息环境就越发达,对个人信息活动的支撑也越强大,这也正是不同社会群体遭遇的信息分布差异的原因。总之,个人所归属的群体、有机会参与的社会实践及实践的信息环境构成了决定其信息活动的基本结构因素。
上述因素对个人信息活动的决定作用可能受到个人的实践情感的调节,个人的实践情感是指个人针对自己所参与的实践而拥有的不同程度的喜爱、兴趣、抱负、执着、投入等感情因素。一个喜爱自己所从事的实践并希望在其中有所作为的参与者,相比拥有相反情感的参与者,更有可能通过积极主动的信息活动来改善自身在实践中的表现,然而这种调节作用很难彻底改变实践及其信息环境所决定的信息活动基调。这是因为,实践的信息特征构成实践特征的组成部分,违背这些特征往往意味着一个人已经游离出了某种实践。例如,一个厌学的学生可能无视教学实践对个人信息活动的要求,而把所有课余时间用于打游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事实上已经游离出了教学实践。
个人在其参与的实践中所开展的信息活动经常产生出特定的、可感知的信息经验效应,如洞见效应、愉悦效应、效用性效应、挫败感效应等,其中有些效应会激励个人进一步开展相似的信息活动,有些则可能阻滞个人进一步的信息活动。例如,人们在信息活动中体验到洞见效应或愉悦效应后,往往会尝试通过类似的信息活动获得类似体验。因此,信息经验效应一方面构成信息活动的结果,并因此受到信息活动所从属的实践及其信息环境的塑造,另一方面又内在地影响进一步的信息活动,在信息分化的“实践—经验—心灵”交互理论中处于中介环节。
实践和嵌入其中的信息活动都具有知识传授功能,并因此作用于个人的心灵。每一项社会实践都构成某个特定的社会活动场域。这里存储、传递和共享着与实践相关的知识,其中不乏通过潜移默化的浸润而内化于个体参与者的心灵并能够被其身体不假思索地加以运用的知识。这些知识就成为个体的“不觉知”。“不觉知”在“占据”实践参与者的心灵的同时,也隐含地排斥与自身不相兼容的其他知识,这些被排斥的知识往往成为实践参与者的“不觉不知”。除了潜移默化带给个体参与者“不觉知”和“不觉不知”,实践还通过其嵌入的有意识的信息活动对个体的心灵状态产生影响。与潜移默化的作用方式不同,有意识的信息活动往往伴随着有意识的知识吸收,其中成功吸收的知识成为“知觉知”,未能成功吸收的知识成为“知觉不知”。因此,在实践的潜移默化和有意识的信息活动两大力量的作用下,心灵就会呈现出四种不同状态,并以不同方式影响信息获取。“知觉知”和“知觉不知”分别通过“越博学越想学”的滚雪球效应和“知识非常态”所引发的欠缺感转化为信息活动的内在驱动力,而“不觉知”和“不觉不知”则因遮蔽个体在实践参与中的欠缺感而阻碍进一步的信息活动。
按照上述理论,个人在其成长史中经历的群体身份、实践、实践的信息环境、个人对实践的情感、信息活动、信息经验效应,以及由此形成的有关外部世界的心灵结构,共同决定其以往及当下甚至未来的信息获取,形成个体间的信息获取差异。根据前述信息获取差异概念的含义可知,个体间的信息获取差异意味着个人与外部信息环境之间的关系差异,这也意味着整个社会的信息资源以不同的质和量与不同的个人生活发展关联,进入个人的生活领域,勾勒出不同的个人信息世界特征。而个人信息世界的特征在一段时间内具有相对稳定性,渗透于个人在所有情形下的信息搜寻(Situational Information Seeking)、信息偶遇、信息规避和信息分享等行为,并因此规定着社会成员在信息分化中的位置。
与以往解释信息分化的理论相比,上述“实践—经验—心灵”交互作用理论框架具有若干特点:① 它承认结构对个人信息获取的影响,但不认为结构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它显示实践除了通过自身的信息特征和信息环境特征塑造个体参与者的信息活动和信息获取,还对信息经验效应和心灵结构产生影响,形成信息获取的内在驱动,而这种内在驱动一旦形成,其作用力对实践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即它可以在其他实践中继续发挥作用,甚至在任何实践之外发挥作用(如退休人员纯粹出于内在需要而持续某种信息活动)。②在结构性因素方面,它不是将政治经济资源确认为基本的结构性因素,而是将个人所隶属群体从事不同实践的机会确认为主要的结构因素,认为实践自身的信息特征和信息环境塑造和影响个体参与者的信息活动和信息获取,因此它对信息获取匮乏的主要解释不是资源约束,而是实践机会约束。③它承认个人心灵的内驱作用,但它认为心灵也有其实践根源,尽管在一个实践中形成的心灵状态,可以在其他实践甚至实践之外发挥作用。④在心灵的作用力方面,它不是将心灵视为单一维度、单一状态的内在精神因素(如内化的文化规范或现有的知识结构),而是揭示了心灵非常复杂的多元状态以及这些状态对信息获取的不同影响。⑤它揭示了信息经验效应的形成机制及其对信息获取的作用,指出信息经验效应构成了结构和心灵之间重要的中介环节。
上述理论可以看作实践理论在图书馆信息学领域的应用,但它与以往运用实践理论的图书馆信息学研究成果不同,它从图书馆信息学的角度对现有实践理论进行了补充和修正,如补充了嵌主实践、嵌客信息活动、实践的信息相关特征、实践的信息环境等概念,由此突出了实践中有意识的信息活动及其结果,修正了实践理论重“不觉知”、轻“知觉知”和“知觉不知”的传统,赋予知觉主观状态(知觉知和知觉不知)更重要的地位和解释力。
在信息技术日益渗透日常生活的时代,很多人会因为跟不上技术发展的步伐而成为社会的边缘人群,老年人或许是被技术边缘化的最突出人群。
对于老年人为什么会集中成为被技术边缘化的人群的问题,不同的理论有不同的解释。根据本文阐释的“实践—经验—心灵”交互理论,任何社会实践,即使是兴趣爱好型实践,都会不同程度地嵌入信息活动,配有一定的信息环境,并对ICT 的使用提出要求,从而推动其参与者的个人信息世界与ICT 同步发展。一个人参与的社会实践越是多元、经济政治地位越高、信息密集型特征越突出,其信息活动越可能保持活跃,个人信息世界发展的动力也越强。而个体一旦退出社会实践,源自实践及其信息环境的驱动力和保障条件也就随之消失。 因此,从信息获取差异的角度看,个人所遭遇的最大排斥就是被绝大多数社会实践所排斥,那些因各种原因而脱离主要社会实践的个人(如老年人、失业人群),最有可能成为个人信息世界动力匮乏的人群,因而最有可能跟不上ICT 快速变化的节奏。因此,根据信息分化的“实践—经验—心灵”交互理论,延缓老年人数字化落伍趋势的有效策略,或许不是对其进行信息素养培训,因为如果缺乏来自实践的动力和保障,老年人在信息素养培训中获得的技能很快就会被遗忘或被技术更新所超越,导致收获不抵努力。更有效的办法可能是为老年人尽可能提供参与实践的机会,用其他类型的社会实践(如兴趣爱好实践、志愿者实践)替代其工作实践。
社会成员之间存在各种形态和形式的信息资源分布差异和信息获取差异,如信息技术、信息基础设施、信息服务、信息源、信息产品等的分布和获取差异,它们共同定义了社会成员之间的信息分化。信息分化被认为是信息社会重要的社会政治问题,具有十分复杂的成因。对于如此复杂的现象,社会科学领域的二元对立传统,无论是注重社会结构决定作用的传统,还是注重个体行动构建作用的传统,都很难给予充分解释。20世纪70 年代以后出现的实践理论,虽然在很多社会科学领域都能助益弥合二元对立传统,但在图书馆信息学领域却暴露出局限性,因为它强调无意识的具身化知识(对应本文的“不觉知”,主要源于实践潜移默化的浸润) 甚于“知觉知”和“知觉不知”(主要产生于有意识的信息活动)。本文所阐释的理论,是针对信息分化现象而提出的整体性理论的雏形,也是基于图书馆信息学领域的独特现象和经验研究数据而对一般实践理论的修正。以近年来倍受关注的老年数字化落伍现象为例,本文认为,该理论对社会成员的信息分化,特别是其信息获取差异,具有较好的解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