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二哥

2024-04-13 00:23陈慧
百花园 2024年3期
关键词:漏勺骡子二哥

陈慧

“宝二哥”是我给他取的别号。“宝”是“活宝”的“宝”,“二”是“二货”的“二”。因他比我年长,拨给他一个“哥”,算是敬他三分薄面。

天气刚有点儿冷,宝二哥便换上了一身匪气逼人的行头:一顶皮质黑礼帽,帽檐压在眉上;一件毛领子的黑色中长皮大衣,敞着襟;黑裤子也是皮质的,膝盖以下全塞在笨重的高帮黑马靴里。

他左手插兜,右手夹烟,踢踢踏踏地路过我小摊时,我心想:脸上的皱纹太多,两只眼袋肿肿的,牙齿也黢黑,且上排缺了仨,下排少了四个。

我以教科书级别的客客气气,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微微颔首,一本正经。

我知道他在我面前夹着尾巴,于是神色越发凛然不可侵犯。

我从前做过几年小裁缝,虽然手艺早丢去了爪哇国,但平日里依然以观察路人的服装为乐。宝二哥的着装,在我们这个小镇上算“扎眼一号”。我曾即兴夸了他“有风度”,不想,他立刻傲气十足地宣称:“我年轻时还要帅气嘞!”

我问他:“怎么个帅气法呢?”

他说:“那会儿做生意,常跑杭州火车站。皮帽子,皮风衣,皮裤,手表亮闪闪,拎一只方方正正的密码箱。”

是个秋天的早上,生意不大好。我两手插兜,闲闲地站在马路牙子上。忽然间,肩膀一沉,有人从后面扣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开始也没在意。这条街上有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活泼女子,偶尔来和我嬉戏打闹,也常用这般偷袭法。但过了一会儿,扣脖子的手臂非但迟迟不拿下,还在渐渐收紧,意在将我往怀里拉。我忽然觉得不对劲了,别过脑袋一看,恰巧对上了宝二哥色眯眯的小眼睛。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甩开他的胳膊,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他笑得得意忘形,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恶向胆边生,迅捷地操起小摊上一把沉甸甸的不锈钢漏勺,劈面向他拍去。

他没料到我的反应如此激烈,下意识地一偏脑袋,拔腿就逃。

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街道两旁的店铺如同电影倒带一样,从我眼前飞快闪退。宝二哥在前面一颠一颠地跑,像只行动不便的老兔子。

我铆足了劲,一边追,一边发狠:“你妈的!你妈的!今天你就是逃到天边,我也饶不了你……”

跑了三四百米,我的心脏咚咚乱响,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难受。可我还是气势汹汹地挥舞着不锈钢漏勺,穷追不舍。

宝二哥终于跑不动了,毕竟快六十的人了,又腆着个大肚子。不过,他好歹没口吐白沫地瘫倒在地。

他哈着腰,两手扶在膝盖上,气喘如牛:“阿三,我错嘞,我错嘞,你不要追了……”

此处有句老话:人怕恶,狗怕笃。

我在菜市场摆了十多年的流动百货摊,无论别人开什么颜色的玩笑,我都能面不改色地接住。身在异乡,无所依靠,若想不节外生枝,必须与自己所处的环境契合。既然是在龙蛇混杂的市井之地混生活,自然不能端着(也确实没什么好端的),但我有我的原则:口舌玩笑尽管开,动手动脚一律当场翻脸,不留半点儿情面。

早前,菜市场里的一批生意人,要数几个屠夫最无聊,一门心思想出我这个年轻外地女人的洋相。可惜他们从未得逞过。人不狠,站不稳,尤其是对宝二哥这样的混账。如果这次不镇住他,以后他就得寸进尺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的面前,拿不锈钢漏勺抵着他扣我脖子的那条胳膊,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下次你再骚扰我试试看。哪怕打不过,我也要拿命和你拼一拼!”

宝二哥嬉皮笑脸,连连摆手。那天之后,他果然不敢造次了。

这人浑愣归浑愣,正事倒是毫不含糊。他家住在半山腰的半山村里,他在自家的毛竹山里养了些猪,还有几百只鸡、几头背货的骡子。

猪以麦麸糠皮为主食,搭搭萝卜野菜番薯之类的东西。养肥了,他便在礼拜天或节假日杀掉一只,拉到街口来卖。打的是“本地土猪”的牌子,一斤要比菜市场里的猪肉贵上五元左右,一个早市差不多就销光了。

鸡是春节前后的重头戏。浙东山区的鸡多半是阉鸡(本地人叫“线鸡”)——小公鸡养到一定阶段,请兽医上门摘除它们的睾丸。阉过的小公鸡性情温和,成长快,头部像母鸡,尾巴像公鸡,但肉质比正常的公鸡更为鲜嫩。线鸡出售不论分量,按只计算。十多年前,一百二三十元一只。近几年,行情看涨,每只要一百五十元。

骡子不天天背货,但天天要喂食。夏秋两季,宝二哥天刚亮就开著三轮电瓶车来菜市场了。摆摊的菜农们不要了的玉米秆子、毛豆秆子、花生穰,他通通归拢到自己的车斗里,拉回家,晒得干干的,堆成垛子。到了冬天,这就是骡子们的口粮。菜市场到半山村,约十来里路,他一上午要跑两三趟。盛夏时分,太阳出来前已经很热了,再加上毛豆秆子和花生穰的根部带着新鲜的泥土,他每拉完一趟,都是一脸的汗水、一身的污渍。他蹲在马路牙子上歇息,撩起月白色的唐装擦脸的同时,嘴巴一刻不得消停。但凡认识的女人,他通通要在言语上揩一顿油,喊这个“骚货”,喊那个“婊子”……被他点到名的女人往往不敢接招,只无可奈何地翻个白眼,落荒而去。

他龇着漏风的破牙,乐不可支。

我认识宝二哥多年了,他一向是这副腔调。这样的人,哪怕把他放在盐水里泡三年,扔进辣椒水里煮三年,投入石灰水里呛三年,拖出来,拍打干净,他还是那个原汁原味的浑愣货。他的骡子外出干活儿,是用三轮摩托车拉去的。车斗两边是加高的铁格栅,两匹高大强健的栗色骡子套着嘴笼,安静地立在里面,皮毛光亮,眼神温润。

我在百度上查了查,不出大力气的骡子,若侍弄得用心,活到三十岁以上完全没问题。像宝二哥家的几头骡子,累死累活地负重,寿命得打七折,顶多二十年。

小骡的入手价大概在五千左右。有一回,我问宝二哥:“骡子总有背不动货物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处理它们?”他说:“有些同行,知道骡子背不动货了,就把它卖给屠宰场。这样的话,还能捞回一些本钱。我从来没卖过我的骡子。它们为我卖命了一辈子,临到它们老了,再亲手把它们送上杀场,我良心上过不去。我家的骡子,我都给它们养老送终,死后埋进自家的毛竹山。”

讲这一席话时,宝二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神情黯然,语气庄重。

宝二哥姓张,名云龙。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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