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3-03-27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两岸现代中国散文学史料整理研究暨数据库建设”(18ZDA264)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翼(1975— ),女,福建闽侯人,博士,福建警察学院基础课教学部教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2页。
摘 要:梳理冰心1919—1949年的文学创作可以发现,其初登文坛以问题小说驰名,以己之文学专长捍卫个性解放,对社会文化生活有所引领。冰心的文学创作,不论何种体裁,都密切关注社会生活,积极参与现实讨论,以深厚智识为民众利益思考和发声。她的写作并非“去社会化”的温室书写,而是始终与社会问题接轨,客观理性地评论社会问题,具有一定的话语影响力,有益于社会文化生活的有序构建,体现了女性作家的社会主体价值和特殊视角。
关键词:冰心;文学创作;社会性镜像;女性视角;当代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7.6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210(2024)01-0035-08
作为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一席之地的作家,冰心的文学形象是温柔敦厚、博爱与清愁。五四时期,冰心的小诗一时风行,其散文更被阿英称为“冰心体”。钱理群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认为:“所谓‘冰心体的散文,是以行云流水似的文字,说心中要说的话,倾诉自己的真情,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显示出清丽的风致。所谓冰心‘心中要说的话,简言之即是‘爱的哲学,即宣扬自然爱、母爱、儿童爱。”对冰心的这种文学史定位固然提炼和阐释了她的文学独特性和辨析度,却可能遮蔽了冰心写作的复杂性。事实上,冰心并非一个在“去社会化”的温室中经营爱与哀愁的作家,其写作和思考始终与时代和社会接轨并共振。描述冰心深具社会担当的写作面相,既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深入地理解这位与20世纪同行的文学家,也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理解20世纪的中国女性写作与社会之间的密切互动。超越各种遮蔽,从良知出发,作出专业判断,服务于更高精神价值,是知识分子承担的神圣社会职责。当下文人多自缚于书斋,具有脱社会化倾向,重建文人的历史责任和社会担当迫在眉睫。回看现代文学阶段,即使是冰心这样潜心于“爱的哲学”的作家,其精神依然与时代、社会同频共振,这也是本文的现实指向所在。
一、传统知识分子到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变
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至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乃至几千年的文官传统,中国不仅具有久远的文人历史,还有文教与政治紧密联系的特点。中国文人自古就有修齐治平的理想抱负,但是对于社会的影响更多依附于政治权力,虽然真正具有独立批判精神的文人并不多,但屈原、司马迁、杜甫、韩愈、范仲淹、苏轼、文天祥等“以天下为己任”的君子精神一直贯穿、跃动到近代严复、谭嗣同、梁启超、鲁迅、闻一多等人的身上。
科举制的废除使中国读书人的角色担当发生诸多变化。近代读书人回归了自我意识,“天下”意识开始淡化,世界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天下”。文化影响力在社会生活中逐步提高,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学术上的影响力,二是在公众舆论上的影响力。随着“天下”或者“道统”意识的淡化,中国读书人在文化上的影响力是否还具有对政治的批判性?梁启超在《敬告我同业诸君》里曾论述近代学者批判性依据的转变:“报馆者,非政府之臣属,而与政府立于平等之地位者也。不宁惟是,政府受国民之委托,是国民之雇佣也,而报馆则代表国民发公意以为公言也。故报馆之视政府,当如父兄之视子弟。其不解事也,则教导之;其有过失也,则扑责之。”梁启超受西方契约思想的影响,在他的论述中,报馆被赋予了批判性的功能。从古代的“士”到近代读书人的转变可以发现,近代知识分子阶层开始具有以西方思想为基础的批判意识,开始重新阐释并守护世界的意义。拉塞尔·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一书中探讨了社会时代变迁给知识分子带来的影响,由此引发了对知识分子与公共文化相互作用的思考。雅各比所谓的“知识分子”并不是校园里“直接面对专业同行的高科技知识分子、顾问、教授”。他提醒人们:知识分子要关注社会文化、公共生活,要在公共生活中扮演角色,负有某种社会使命,并通过参与社会活动完成自我确立。爱德华·W·赛德在其《何谓知识分子》中进行了如是描述:“真正的知识分子,从实用性的关心中超然退出这一点而言,是带有与其他人不同的象征性人格的存在。如果知识分子是这样,人数一定是有限的,不能每天被大量送往世间。……他们拥有稀有的才能,道德上也是卓越的存在,可以说是人类良心的哲人王。”马克思·韦伯、阿伦特、罗尔斯、利奥塔、哈贝马斯等学者都曾从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等角度对“知识分子”进行定义和阐释。他们的理论在20世纪末逐渐被中国学者关注,并引起了学界对知识分子与公共性问题之关联的讨论。虽说这些界定是理想化的存在,但也生动、清晰地指明了知识分子的核心价值。中国历史上也的确存在这种理想化人格的知识分子,被历代读书人奉为楷模。只是现代知识分子批评的目光比传统知识分子更加广泛,队伍的构成也从文官集团扩展到学界、企业以及各种社会团体。
杜维明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因为深入智慧的源泉而有活生生的风姿,由于内涵道德的大勇而有气昂昂的胸襟”,“入世”而“不为世所转”,“具有批判的精神和高于现实政治的理想”,同时又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苦情悲愿。杜维明的定义与儒家提倡的理想人格精神基本吻合。他认为儒家的精神具有两面性:“既在这个世界里,又不属于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是它的现实性,同时又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要改变现实;在这个政治体系中又不接受它所代表的游戏规则,因为有另外一套理想的规则要改变这些现实的权力结构。”在这种精神引导下,儒者既是入世的,又该不属于任何现实的权力机构,这里的“不属于”指的是不“随俗浮沉”,不在乎其职业或身份,强调的是独立意识、批判精神等德性方面的要求。徐贲在《知识分子和公共政治》一书中明确指出,真正的知识分子在面对社会问题时能为公众思考,而非从个人利益出发;能进行理性分析,并且通过与公众的交流發表专业看法。作家作为现代知识分子中的重要成员,他们的使命与责任在于为社会描写、探讨通往自由而有序的共同体世界的多种可能和设想。
在中国历史上,文人读书的目的很明确,即科举出仕,为政治社会服务是他们的根本理想。士大夫是社会政治、文化、历史发展的主体力量,是社会制度的承担者与维护者。在历史上围绕读书人的“君子人格”,有过许多文学叙事与讨论。张载《横渠语录》里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以看作对传统知识分子理想人格的完美诠释和表达。在古代,多数士大夫都只是某个历史时期统治制度的维护者,有一些知识分子选择埋首书斋洁身自好,也就无法做到“为生民立命”。只有少数读书人从百姓立场出发,成为社会良知的代言者。他们与隐逸文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愿意关注重大现实问题、为百姓的福祉涉险发声,能深入生活去触及社会各领域,这考验他们的使命感、责任感以及知识能力,还需顾及外部社会为之提供的生存条件与政治土壤。文学是社会公共领域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为精神文明领域构建合理的文化价值形态。文学周边常常衍生出文化信息网络,作家—作品—读者—评论家的队伍不断扩大,最终连接形成社会公共生活领域。
二、冰心文学创作中的历史使命与责任担当
冰心是当之无愧受五四新文化影响成长起来的作家,能否符合现代意义上对“知识分子”的界定则需要分析其文学创作与社会活动、公共生活的关系。徐贲曾指出很多专业知识分子不愿做也做不来的一点:“既要有自己的知识标准,又要能放下身段,既要有自己的目标,又要能考虑到现实社会、政治条件的限制和大众能接受的程度,并做出灵活的应对与调整。”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既要有专业知识,也要具备公共关怀,能把专业知识批判性地运用到社会活动中,客观理性地评论重大问题,就公共事务向社会提供专业性的决策意见。纵览冰心的职业生涯,可知她是经过系统教育而拥有专业技能与素质的知识分子。但笔者认为,评判一位作家是否是“知识分子”,在于其能否面向大众进行写作,既有自己的价值目标与道德批判,又能考虑政治土壤的条件和百姓接受的程度。循此,需要探讨冰心的文学创作与社会文化的关联,审视其写作是否面向人民,能否就公共问题坚持自己的客观分析与理性评判,能否成为优良文化的引导者和社会良知的代言人。讨论上述问题,需要联系其文学创作的主题、内容、风格及对文化生活产生的影响展开具体讨论。
五四运动不仅在思想界造成了西方现代思想与中国传统道德的冲突,也对我国的家庭伦理产生了巨大影响,女性从家庭走向社会所要面对的挑战成为冰心写作的出发点。1919年,年仅19岁的冰心初登文坛,写下《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庄鸿的姊姊》等蕴含着现代意识的社会问题小说,旨在呼唤女性个体自我意识之觉醒。五四运动之初,妇女仍受到封建主义思想的严重禁锢,各方面都被限制和束缚。冰心就自己上学情况曾言,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怕家族里不赞成女子上学的长辈们会劝她辍学。冰心生于开明的家庭尚如此惶恐,可见封建残余思想仍是当时众多女性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推己及人,冰心意识到这一问题的普遍性和严重性,为揭示女性解放运动和封建礼教的矛盾,奋笔写下问题小说系列。
在《秋雨秋风愁煞人》中,冰心描写了同班友人——英云的悲剧。尽管英云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拥有崇高的理想和强烈的爱国情怀,但受制于封建家庭的束缚和包办婚姻的限制,她的青春梦想破灭,生活中充满了痛苦、绝望等负面情感,如行尸走肉般虚度着岁月,感觉自己“算是死了!”冰心在问题小说系列中还借“新女性亚茜”“庄鸿的姊姊”的悲剧控诉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摧残与迫害。但她并未止步于简单控诉,而是进一步探讨女性“个性解放”不能深入开展的具体原因。1919年,冰心发表了《“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直接表明对女性解放思潮的反思。文章以“破坏”“建设”这对反义词破题,展现作家对个性解放尤其是女性解放的辩证思考。冰心曾指出,女学生们以欧美为典范的行为举止给中国妇女解放事业带来了不良影响。这些表现包括“飞扬妖冶”的服装造型、“好高骛远”的言论等,造成不论新旧人物都觉得女学校是“女子罪恶造成所”,导致女子正当的求学行为受到误解,从而失去受教育的机会或仍得去受旧式教育。基于国情,她提出适于民意的、普惠而稳健实用的“建设”主张。冰心认为,改良得一步步做起,至于“欧美女学生的模范表式”,数十年后自然会实现。这些远见卓识使她超越于同时代的激进派。社会舆论对女性的片面认识和歧视,早就是冰心小说的题中应有之义,只是她的思考并不满足于此,她是在切实地对女性处境作客观务实的思考。她创作于1920年的小说《是谁断送了你》中,“怡萱”自杀的悲剧展示了女性解放的步伐太过激进的恶果。她借作品对女性“个性解放”问题不断追问与省思。在“怡萱”这个人物刻画上,冰心通过她的悲剧经历,对传统社会舆论的负面影响进行深入阐释,同时,通过“庄鸿姊姊”和“英云”的形象,展示了现实社会中女性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剧性。冰心珍惜女子受教育的权利,以个人体认对女性解放提出“朴素稳重,稳健实用”的主张。针对不容乐观的社会现实,她指出“自珍自强”才是女子务实的选择。重返历史现场,能够更好地理解冰心的呼唤和提醒:“敬爱的女学生呵!我们已经得了社会的注意,我们已经跳上舞台,台下站着无数的人,目不转睛地看我們进行的结果。台后也有无数的青年女子,提心吊胆,静悄悄的等候。只要我们唱了凯歌,得了台下欢噪如雷的鼓掌,她们便一齐进入光明。”她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展示了妇女解放复杂的社会化面向。
冰心聚焦于新女性获得解放后对女性群体的影响及其所应承担的责任,察觉出个人主义思想影响女性解放事业和整体幸福感之间的关联。1920年她在《解放以后责任就来了》一文中,借易卜生的话告诫同辈:“我们一面要求解放,一面要自己负责任;否则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解放运动的进行,要受累不浅了。”她试图采取温和务实的改良立场改变社会舆论对个性解放尤其是女性解放的污名化,减少激进个人主义对女性受教育权的破坏,逐步扩大女性的培养范围,力求稳步改变女性所处的社会环境。她的小说和散文可作互文阅读,都是根据中国民情和文化环境而对女性前途的思考与判断,亦可与1923年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演讲稿《娜拉走后怎样》作互文比较,从中可见女性解放不仅要考虑个人的条件,还要考虑社会现状的限制。
冰心关注影响女性解放的所有问题,也关注青年所面临的诸多难点,对个人主义泛滥带来的破坏始终有所警觉。在《小家庭制度下的牺牲》一文中,冰心表达了对一些人宣布脱离家庭、置年迈父母于不顾的愤慨。五四运动落潮后许多青年陷入绝望,对人生产生了怀疑。冰心没有像同龄的青年人那样陷入消沉,而是在创作中积极寻找人生答案,在《超人》《烦闷》《悟》等作品中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良方。《去国》《疯人笔记》中的个人悲剧都带有社会悲剧的色彩。面对启蒙的艰难,冰心对社会变革的思考更深刻,小说《分》展示了社会两极分化带来不同的人生命运,流露出对社会分化、分配不公的忧虑。这些作品显示冰心具备批判思维,她为青年人的无助、矛盾和迷茫指明思考方向,用丰富的文学形象启迪民智,对各类现象展开理性分析和评论,显示出知识分子的道义和担当。
冰心还站在儿童本位进行创作,致力于儿童解放事业。传统封建家庭认为儿童缺乏自主思考及情感,须全面服从长辈的价值取向;冰心则提倡尊重和关爱儿童。如《斯人独憔悴》中,儿童颖石自发使用其特有的方式向父亲华卿阐释爱国情怀,但华卿却大发雷霆,斥责儿子,认为孩子的辩驳就是目无尊长。冰心通过作品展示了当时家长不尊重儿童、无视孩子想法和自由的普遍现象。在小说《寂寞》中,冰心提倡围绕尊重儿童的主体人格和情感意识进行教育,这种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现代儿童教育观的形成。1923年,在冰心出国留学期间仍心系国内儿童,创作了《寄小读者》系列,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使儿童文学在整个文学界享有独立地位。1943年,得知《再寄小读者》马上要出版,季诚性评论道:“冰心女士的《寄小读者》,一纸风行,人手一编,读之趣味无穷。那清新绮丽活泼轻松的妙品,确能打动读者的心灵……作者的对象是小朋友们,其实广大的大孩子,青年人,甚至中年人,也会对它发生兴趣的。我自己,和比我还要年长的朋友们,都曾对它有过回环的朗[诵]!”冰心既坚守自己的文学创作水平,也考虑儿童接受的程度,将大量精力用来撰写与儿童相关的作品以激励孩子们进步。
冰心的作品始终反映时代问题,其具有的现代意识和审美意趣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欢。《国民公报》《文学》等不少报刊登出读者的读后感。《晨报》用巨大篇幅刊登“鹃魂”(笔名)的读者来信,认为冰心创作的《去国》对归国学生的际遇书写和实际的社会生活相符,是“研究人才问题的一个引子”,号召大家要研究这些作品反映的社会问题。这表明读者不是进行单纯意义上的文学阅读,他们阅读的不仅是小说,也是自身与环境的关系。读者把她的作品看作社会性文本,这样的阅读使冰心的写作产生了干预和指引精神生活的影响力。
叶灵凤在回忆录里讲述冰心对他的影响:当时的他“正读了《繁星》,被那种婉约的文体和轻淡的哀愁气氛所迷住了”,去教会女校看戏回来后便模仿冰心的体裁写了两篇散文。梁实秋的朋友时昭瀛也喜欢冰心的作品,把它们从报纸剪下,精心裱成长卷。时昭瀛在美国与冰心相遇时,恭敬地把这份剪报献给冰心。这件事让梁实秋一直记在心上。巴金也自称是冰心的读者,追忆当年他的哥哥曾一字一句抄写冰心的作品。在王统照看来,冰心“以其敏锐的感觉,清新的情调,与灵活的艺术,其所作的作品,实可为中国新文坛上别开生命”。沈从文认为冰心带给读者的喜悦没有哪位作家能超越,“作者所得到的赞美,可以说是空前的。十年来在创作方面……作者由作品所显出的人格典型,女性的优美灵魂,在其他女作家的作品中,除了《女人》作者凌叔华外,是不容易发现了的”。评论家阿英认为,鲁迅的思想性虽然超过冰心,但论及创作在青年人中的影响,却是冰心超过鲁迅。他在1934年《〈谢冰心小品〉序》中写道:“青年的读者,有不受鲁迅影响的,可是不受冰心影响的,那是很少。虽然从创作的伟大性及成功方面看,鲁迅远远超过冰心。”梁实秋、胡适、陈西滢、茅盾、郁达夫、张天翼、赵景深等人都曾对冰心作品发表意见,这些评论不论是批评还是赞美,都表明其作品广为人知,对读者和评论界都产生了影响。小说《斯人独憔悴》刚发表几个月,就被搬上了北京新明戏院的舞台。观剧者曾言:“《斯人独憔悴》是根据《晨报》上冰心女士底小说排演的,编制作三幕,情节都不错,演的也好……这剧里明明演的‘五四的故事。”这些都表明,阅读冰心作品或衍生品时,人们能联想到当时社会的热点问题。
单凭作品难以对文化建设起到重大作用,但众多读者热心参与讨论还是有利于建立新的社会规则,这是构建现代社会不可缺少的元素。冰心的创作触及公共领域,具有鲜明的社会属性,积极推动了彼时现代社会的文化构筑。围绕作品,读者和评论家结合自身经验展开辩论,也极大地发挥了文学的社会功能,推动了文化啟蒙和思想建设。冰心的作品给公共文化带来了良好的社会影响和促进作用。近现代以来,国人从封建的统一性中解脱出来,不再遵循统一的秩序和原则,而是从多元的价值中进行选择。但从只有一个立法者、一种威权统治走来的被剥夺了自己精神需求的人,并不天然具备个人在道德实践中的责任、义务和正义观念,仅凭自身难以实现对价值的正确选择。要解决这一问题,一方面要从市场、政治生活等多方面对自由、平等、公正等立法,另一方面社会文化应该对公众生活进行引导。回顾冰心1919—1949年的创作,可见其始终注视现实,面向百姓,以过硬的专业知识与优秀的人格引导民众的精神文化生活,致力于社会文化活动。冰心以笔为矛,捍卫自由、民主、解放的现代价值体系,最大限度发挥专长,最大程度参与对话,以培养民众普遍的理性与公共精神。她牺牲个人时间和利益参与公共文化事务,向社会提供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专业意见和解决方案。
三、冰心作为女性知识分子的文化视角与文学表达
新女性渴望事业有所成就,她们的个人追求与婚姻、家庭之间的矛盾逐渐凸显。鲁迅、巴金、曹禺对这一主题也有涉猎,他们所塑造的新女性形象,在婚后陷入琐碎而繁杂的家庭事务中,逐渐失去了最初的憧憬和追求,并对当初的爱情产生了疑虑。男女平等的观念使女性在事业上也有所追求,加之社会对她们为家庭的付出没有正确、客观的认识与评价,导致不少女性重视自己的社会价值而不愿回归家庭。这是当时新观念带来的强调社会公共领域贡献而贬低家庭生活的价值。冰心在文化视域与文学表达上具有特殊视角与个人风格。她主张女性应该在社会中追求自己的事业,但在家庭生活领域,她与同时期作家的思考有所不同。她试图通过强调女性在家庭责任和家庭幸福方面的重要性,纠正文学作品中强调社会价值而忽视家庭价值的倾向。《两个家庭》以对比手法塑造了理想女性“亚茜”,她不但相夫教子,还与丈夫一起从事翻译事业,参与社会事务。冰心通过“两个家庭”的对比,抨击了旧式太太不事生产劳作的骄奢作风,肯定了“亚茜”既为社会事业出力又勤于家政,是温柔贤淑和精明能干的新女性。
新文化运动的矛头指向封建的家庭制度,由此引发的个人主义思潮与对家庭不负责任的态度造成思想领域的混乱。个人主义是现代思想的衍生品,但青年人对个人主义的认识并不全面,他们有年迈的父母和尚待养育的子女,生活责任绝不是几句“个性解放”的口号那么简单。当女性在家庭责任和个人追求之间产生矛盾时,冰心积极肯定女性的追求并呼吁家庭的价值,旨在缓解个人主义潮流激化的家庭矛盾。作为一名女性知识分子,冰心认为,女性可以追求自我实现和自我价值,同时也应承担家庭职责和享受家庭温馨带来的幸福。在散文《悼沈骊英女士》中,冰心的朋友沈骊英以一介女流跻身科学界,既奋力实现事业,也愿意在家庭中奉献自己。在《我的学生》一文里,S身处战乱和繁重家务的重重困难之中,仍坚持挤时间为孩子们授课,为教育事业奉献自身的才华和精力。冰心在《我的母亲》里说:“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的‘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像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她认为母亲虽是传统家庭妇女,但对新文化感兴趣,关心政治,替同盟会传递消息,热心参与社会活动。贤妻良母可以是家庭的匡护者,也能是社会的建设者。
冰心对女性问题的探讨和价值衡量是以社会整体的建设与破坏来全盘考虑的,其叙事不只着眼于女性自身,还将问题放置在现代民族国家话语中审视。由家庭到国族,从家庭责任到社会事业,凭借这样的逻辑推演,冰心把妇女的家庭责任放在了救亡图存、民族复兴的大背景下,作为对“五四”个人主义思想进行反思的出发点。梁启超曾言:“中国之积弱,至今日极矣。欲强国本,必储人才;欲植人才,必开幼学;欲端幼学,必禀母仪;欲正母仪,必由母教。”冰心的女性书写将问题融入现代民族国家话语的大框架里,其对贤妻良母的赞美,并不是女性观的落后或女性个人意识的倒退。童宛村认为,冰心“借用民族国家话语的女性叙事表达并不代表她漠视女性个体的生存处境。相反,借助民族国家话语的叙事表达反而成为冰心伸展其性别主张的写作策略,通过民族国家话语在舆论公共空间的正义性与合理性,得以阐发她对女性问题的更为深刻丰富的思考”。新文化引领的“恋爱自由”“个性解放”是对女性主体意识的最初启蒙,落后的中国要走向现代,需先完成反帝爱国的救亡运动,这需要全体人民也包括女性贡献智慧与辛劳,而家庭又是社会结构的基石。在有关女性解放的大讨论中,1917年《新青年》刊登的陈钱爱琛的文章《贤母式与中国前途之关系》,同样把妇女的“妻”性和“母”的地位视为维持国家命运的重大因素。冰心对女性的叙述是“个人意识启蒙”与“民族国家救亡”双重主题在文学上的表达。她的处女作《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即是论述爱国学生被捕受审事件。返回历史现场,考虑当时背景,就不难理解,冰心为什么会选择用赞美“母爱”和塑造“贤妻”来建构理想女性了。这是她担忧极端个人主义对五四运动尤其是女性解放带来破坏而作的文学努力。
进入30年代,冰心的创作呈现出更为复杂的女性意识。随着由女儿、女学生向学者、人妻、母亲的转变,她更深刻体会到了女性面对选择所处的困境。在小说《西风》中,她展现了女性拥有幸福家庭生活的必要,同时也肯定了女性为实现自我价值所作出的努力。对于选择以家庭为主的“亚茜”们,冰心尊重、肯定她们的选择,却也深入思考了社会与家庭“双重劳动”给女性生活带来的不便,感叹并痛惜她们的自我牺牲。1941年,冰心发表散文《关于女人》系列,其中刻画的女性可以看作是对“亚茜”式女性的续写。女性在家庭与事业之間面临的“双重压力”浮现于文本。战乱导致的流离失所打破了知识女性相对优渥的生活环境,在罗陈她们付出的双重劳动时,冰心将女性的牺牲看作是为抗日服务的部分,从而使她的女性主张获得了更大的舆论空间。冰心在《关于女人》的开篇,提出男性在要求女性进行家庭劳动的同时也要承担男性的家庭责任等男女平等的主张。诗歌《鸽子》写“娘”在日军飞机轰炸的危急关头,把抱着的婴儿托付给了丈夫,而她则回到家中,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住患病的“两个孩子”,显示了妇女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面对敌人的悲痛与英勇。同年,冰心还发表了《从昆明到重庆》《为职业妇女请命》等文章,从民族立场和女性视角提出男女平等的倡议,为女性平等赢来了更好的舆论环境。战争的爆发使冰心笔下的女性品格显得更为丰满立体,其中既有中国传统女性的温柔沉静,也有新时代女性的果敢开朗。其女性叙事已不限于女性自身,而将女性问题置于现代民族国家话语里审视。冰心的作品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其主题包含着对女性成长与社会发展的整体思考。她对女性群体成长、职业、婚恋、家庭的持续关注,使她塑造出既具传统的温柔贤淑的美德又能自尊自立的新女性群体,凸显出女性现代化议题与民族国家救亡运动之间的复杂关系。她珍视女性来之不易的解放,鼓励女性走上社会建设之路,同时又对个人主义思潮和全盘西化的倾向保持警觉,从民族国家建设的宏观角度肯定女性的家庭价值。在推崇中国女性家庭责任与传统美德的同时,冰心也体认到知识女性的个体意识被压抑和自我牺牲的生存困境。她倡导男女平等的家庭理念,并警惕将中国传统女性特质物化和固化的西方眼光,从《秋雨秋风愁煞人》《庄鸿的姊姊》到《是谁断送了你》《烦闷》《冬儿姑娘》《西风》等一系列涉及女性生活的“问题小说”,都可看出冰心不断充实、丰富的女性解放思想。而她的思想观念虽日益深刻,文风却依旧平和。在《疯人笔记》中,她的文字理性节制,少见激烈的情感表达。“女疯人”尽管恨极了“聪明人”,却没有声嘶力竭、狂风暴雨地控诉,而是平静哀婉地诉说心声,冰心借“女疯人”之口揭示了社会问题的严峻。相比《狂人日记》里“狂人”沉郁悲痛、饱含热泪地控诉历史“吃人”的真相,冰心的叙述风格不偏不激,虽也包含伤心、愤怒、忧郁等情绪,但流淌其间的是委婉、明丽、轻柔的文字。
现代儿童文学史上,冰心、张天翼、丰子恺、叶圣陶等作家都留下了光辉的一笔,但冰心以母性视角描写儿童,以爱来滋润童心,有着母爱特有的温度。她的视角不同于普通成人对儿童的俯视,而是糅杂了母亲性和女儿性的视角,平等地作贴心知意的交流。《寄小读者》系列中,冰心如邻家大姐般亲切的交流得到孩子们的广泛认同。她是难能可贵的跨越成人身份限制,真正走进儿童心灵的作家。她从母亲视角出发,时时不忘引导孩子。《寄小读者·通讯二》中,她把小老鼠人格化,教导儿童尊重生灵,珍视身边的人与物。她清新的文笔让孩子们领略到美的力量,她以拳拳之心感染读者,潜移默化地在孩子们心中播下真善美的种子。这份良苦用心为战火苦难中的儿童带来了希望和慰藉。
公共領域常见的信息交互模式是讨论,文学作品如不能引起广泛探讨则不具备鲜明的公共性,也就无从拥有普遍的社会和文化意义。冰心的作品彼时引发了深入广泛的讨论,被视为新文化的标志刊载于当时知名的《晨报》《燕大周刊》《小说月报》《青年界》《宇宙风》《人间世》《大公报》等媒体,这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作品的公共性。“冰心体”曾被新文化运动倡导者所悦纳,因为文学创作究竟使用文言文还是白话文,在当时不但属于文学领域的话题,也被视作文化观念的问题。冰心创作的内容和手法都引发了读者热烈的讨论,作品的“生逢其时”也说明了当时社会思潮的走向。
结 语
作为登上中国现代舞台的第一代女作家,冰心的写作意义孕育在对时代的独立思考中,显现在以自己的创作与公共生活发生关联并代表民众利益发声中。在讨论社会问题时,她以增加公民福利、促进社会进步为目标,态度温和平静,立场独立坚定。正如戴锦华所言:“冰心作为少年中国的女性成长史的第一代女儿,仍然不失独特,她未曾辜负家庭、文化所给予她的全部恩赐,她把这一副经验全副拿了出来。”性别阻止冰心成为父辈那样的海军将领,但诚挚的家国情怀使她奋力开拓文化疆域,将文学创作与现实问题接轨,从而具备了知识分子的道德感、批判性和自由度。冰心以女性独有的文化视角和文学造诣,对公共生活的有序构建形成了有益影响,体现出女性作家的社会主体价值,是具有社会担当和历史责任感的知识分子。
Social Responsibilities Beyond the Philosophy of Love:On Bing Xins Literary Creation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ZHANG Yi
(Department of Basic Studies, Fujian Police College, Fuzhou Fujian 350007, China)
Abstract: Looking at Bing Xins literary creation from 1919 to 1949, we can find that she was famous for her problem novels when she first appeared on the literary scene. She defended the liberation of individuality with her literary expertise, and took the lead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life. Bing Xins literary creation, regardless of genre, pays close attention to social life, actively participates in real-life discussions, and thinks and speaks out for the interests of the people with profound wisdom. Her writings are not de-socialized greenhouse writing, but are always in line with social issues, commenting on them objectively and rationally, and achieve a certain discourse influence, which is beneficial to the orderly construction of social and cultural life, and reflects the value of the social subject and the special perspective of female writers.
Key words: Bing Xin;literary creation; social mirror image; female perspective; contemporary val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