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辩证法的回归:为必要的自由而斗争*

2024-04-13 11:13:32约翰贝拉米福斯特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4年1期
关键词:卢卡奇辩证法恩格斯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文 周 岳/译

[译者按]文章意在重新审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并强调其在社会批判和生态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具体而言:一是回顾了自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问世后所引发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的演变,探讨了卢卡奇对辩证法在自然领域应用的观点,以及卢卡奇之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自然辩证法的各种指责。二是基于《自然的回归》重新解读了社会主义与生态学之间的关系问题,并聚焦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观点,揭示了生产过程中的“新陈代谢断裂”对生态破坏的影响,同时挑战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存在的新康德主义传统。三是系统阐释了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辩证法,揭橥其在科学、哲学、艺术等领域的崭新视角,以及其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态批判的重要影响,借此强调自然辩证法在生态学发展中的关键性作用。四是讨论了当今世界面临的包括气候变化等在内的“人类世”危机及其所需的生态与社会变革,据此呼吁我们重新思考自然辩证法,并将其应用于现代社会与环境问题的分析之中,以探索出一种生态可持续和实质平等的社会模式。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人类世”时代,我们必须回到自然辩证法,为必要的自由而斗争,继之创建一个新的“共产主义时代”。

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前提是,随着物质条件的变化,我们对所生活的世界的看法也在发生改变。如今,我们看到人类社会与其所属的“自然—物理世界”(the natural-physical world)之间的关系正发生着巨大的转变,这一变化明显地体现在地质史上出现的“人类世”时代(Anthropocene Epoch),在此期间,人类已成为改变地球系统的主要力量。当前,由资本主义制度引起的生物地球化学循环中的“人为裂缝”(anthropogenic rift),正威胁着要摧毁地球这一人类和无数物种赖以生存的安全家园,其时间轴不是几个世纪,而是几十年①Clive Hamilton and Jacques Grinevald,“Was the Anthropocene Anticipated?”,Anthropocene Review,Vol.2,No.1,2015,pp.59-72.。这必然需要对人类与马克思所谓的“周围的外部自然界的不断的新陈代谢”②参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 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747 页。之间的关系有一个更辩证的认识。显然,今天的重点不仅仅是简单地认识世界,而是在为时已晚之前改变世界。

鉴于马克思主义自19 世纪中期诞生以来一直是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主要基础,可以自然地期望它在对资本主义进行生态批判方面发挥领导作用。然而,尽管更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在发展生态批判方面(尤其是在科学领域)起到了主导和塑造的作用,但社会主义生态学的主要贡献(特别是在英国)却发生在主导整个20 世纪马克思主义的主要趋势之外。从20 世纪20 年代至30 年代开始,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鸿沟,阻碍了左翼内部已基本达成一致的生态学思想的发展。在这道鸿沟的一边,20 世纪30 年代中期的苏联以教条主义的方式对待自然辩证法和辩证唯物主义的问题;而在另一边,西方马克思主义则断然拒斥自然辩证法和唯物主义自然观。因此,所谓“自然辩证法的回归:为必要的自由而斗争”,就是指在我们这个时代,基于经典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在战间期兴起的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社会主义生态学的主要矛盾阻碍了统一的马克思主义生态批判的发展。

一、后卢卡奇马克思主义与自然辩证法的批判

一百年前,伴随1923 年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ács)的《历史与阶级意识》(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的问世,马克思主义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诞生了如今所谓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更准确地说是“后卢卡奇马克思主义”(post-Lukácsian Marxism)③参照[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Roy Bhaskar,Reclaiming Reality: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Contemporary Philosoph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0,p.131。。卢卡奇运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来论证无产阶级是历史过程中的同一主客体,为马克思主义提供了新的哲学一致性,同时从整体性和中介性的角度重新定义了辩证法思想。

然而,在后来形成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关键性特征中,卢卡奇按照“新康德主义”(Neo-Kantian)的传统,指出恩格斯对辩证法的表述之所以造成误解,主要是因为他错误地跟着黑格尔将这种方法也扩延到对自然界的认识上。①在卢卡奇看来,辩证法的决定性因素,即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在作为范畴基础的现实中的历史变化是思想中的变化的根本原因等,并不存在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认识中。参照[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48 页;Martin Jay,Marxism and Totality,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p.115-118。——译者注卢卡奇运用了詹巴蒂斯塔·维柯(Giambattista Vico)的原则,即我们能够理解历史——过渡领域(the transitive realm)——是因为我们“创造了它”(made it),故而辩证自反性(dialectical reflexivity)可以适用于所有这类情况。相反,按照同样的逻辑,我们不能在相同的意义上辩证地理解自然——非过渡领域(the intransitive realm)——因为它缺乏一个主体②Giambattista Vico,The New Science,Translated by Thomas Goddard Bergin and Max Harold Fisch,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6,p.493;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17.。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并没有断然拒斥自然的辩证法,而是更倾向于恩格斯本人所持的观念,即存在一种由“独立的旁观者”(detached observer)能够感知的自然的“纯客观辩证法”(merely objective dialectics)。③参照[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271 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70 页。这可以被视为构成人类社会实践的更高层次的历史性主体-客体辩证法的基础。在这个意义上,卢卡奇继承了恩格斯的思想,构思了一个辩证法的层次结构,从纯客观的辩证法一直延伸到历史中相同的主体-客体辩证法。此外,在卢卡奇后期的著作中,从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出版后几年内所撰写的《关于历史与阶级意识的辩护:尾巴主义和辩证法》手稿开始,他已然成为植根于马克思社会代谢理论的“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the dialectics of nature and society)的坚定倡导者④Georg Lukacs,In Defense of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Tailism and the Dialectic,Translated by Esther Leslie,London: Verso,2000,pp.102-107;Georg Lukacs,The Ontology of Social Being,vol.3,Translated by David Fernbach,London:The Merlin Press,1980.。

然而,卢卡奇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者则断然拒斥自然辩证法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甚至是马克思本人思想的一个关键性原则,认为恩格斯即是以这种方式与马克思相分离。正如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写道:“在历史的和社会的领域内,确实有一种辩证理性,恩格斯在将它运用到‘自然的’领域和强制性地把它刻在这个领域里的同时,便使它失去了合理性;这里涉及的再也不是人在造就自己的时候作为回报造就的辩证法了,而仅仅是一条偶然的规律,对此,人们只能说:就是如此,不会是另一个样子。”⑤[法]让-保罗·萨特:《辩证理性批判》(上),林骧华、徐和瑾、陈伟丰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年,第165 页。这一批判在拒斥唯物主义自然观并远离科学成就的意义上,伴随着与唯物主义和科学实在论(scientific realism)的分离⑥Sebastiano Timpanaro,On Materialism,Translated by Lawrence Garner,London: Verso,1975;Karl Jacoby,Western Marxism,in Tom Bottomore,(ed.),A Dictionary of Marxist Thought,Oxford: Blackwell,1983,pp.523-526;Lucio Colletti,Marxism and Hegel,Translated by Lawrence Garner,London: Verso,1973,pp.191-192.。因此,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中缺乏这一重要的生态学分析。

尽管在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的著作中存在着对“自然的控制”(the domination of nature)的著名批判性论断,但其从未超越对启蒙科学的批判——最后只是悲观地承认其不可避免的必然性①参照Max Horkheimer and Theodor Adorno,The 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Translated by John Cumming,New York:Continuum,1998,pp.224-254;Max Horkheimer,The Eclipse of Reaso,New York: Continuum,2004,pp.123-127;[联邦德国]阿尔弗雷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商务印书馆,1988 年,第141 页。。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阻碍革命与反抗》(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中对“自然的反叛”(The Revolt of Nature)的处理,也并没有超越控制(和污染)自然的“感官审美特性(”sensuous aesthetic qualities)的概念——即作为一种支配人类和应对环境反叛的手段②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 Beacon,1972,pp.59-78.。事实上,在否定唯物主义自然观和自然辩证法的情况下,不可能对自然与社会的关系进行有意义的分析,从而致使马克思主义理论并没有将辩证批判现实主义的分析作为生态批判的基础。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最多是被简化为技术,然后将其批判为技术实证主义的迷信,其脱离了自然世界及其内部的人与社会的关系这一更广泛的问题。

在这种单向度的方法中,缺少的是任何将自然本身视作一种积极力量的概念。正如罗伊·巴斯卡(Roy Bhaskar)在批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这些倾向时写道:“马克思主义者(即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考虑了自然与社会关系的一部分,即技术,描述了人类占有自然的方式,实际上却忽略了(据说在生态学、社会生物学等方面研究的)自然重新占有人类的方式。”③Roy Bhaskar,Reclaiming Reality: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Contemporary Philosoph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p.132.

然而,在不列颠群岛的自然科学领域,一直存在着生态辩证法和批判性的、非机械性的唯物主义,它借鉴了马克思和达尔文的理论传统,随后又继承了20 世纪20 年代和30 年代初苏联早期的革命生态学思想。正是这种自然科学中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第二基础”(second foundation)在西方,尤其是在英国得以幸存下来,并且可以追溯到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进而在生态批判的理论发展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也构成了《自然的回归:社会主义与生态》(The Return of Nature:Socialism and Ecology,以下简称《自然的回归》)所要阐述的主要内容④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7.。

二、从《马克思的生态学》到《自然的回归》

《自然的回归》的核心研究领域是社会主义与生态学之间的关系问题,这种关系出现在达尔文和马克思逝世后的一个世纪,特别关注的是英国和美国的发展。此书沿袭了20 年前出版的《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Marx’s Ecology:Materialism and Nature,以下简称《马克思的生态学》)中的研究思路。《马克思的生态学》因对马克思“新陈代谢断裂”(metabolic rift,又译“物质变换裂缝”)理论的阐释而闻名于世,但其真实意图是解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如何发展的,可以追溯至他在博士论文中与伊壁鸠鲁的古代唯物主义哲学的论辩。有人认为,马克思的生态学观点与他对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背后所隐含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的理解是一致的。

马克思所发展的完整的唯物主义观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1)“本体论唯物主义”(ontological materialism),关注独立于人类思想和存在的现实的物质基础,并强调人类本身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2)“认识论唯物主义”(epistemological materialism),最好理解为“辩证批判现实主义”(dialectical critical-realist);(3)“实践唯物主义”(practical materialism),主要关注人类实践及其劳动基础。由于马克思恩格斯反对机械的或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因此他们的唯物主义必然在本体论、认识论和实践三个方面都是辩证的①Roy Bhaskar,Reclaiming Reality: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Contemporary Philosoph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p.115.。在马克思看来,唯物主义与死亡——“死亡的不朽”(death the immortal)——密切相关,其适用于所有存在,从而定义了物质世界②“死亡的不朽”(death the immortal)意在突显死亡本身具有某种永恒或不朽的特质。参照Ronald Melville and Don Fowler,Lucretius: On the Nature of the Univers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93。。这个观点来源于古希腊唯物主义,即“无”无以产生“有”,被毁灭的“有”也无以化为“无”③参照[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刘仁胜、肖峰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年,第7 页。——译者注。马克思认为,人类世界在伊壁鸠鲁唯物主义的意义上,是“自然—物质宇宙”(the natural-material universe)中的一种新兴的组织形式或层次。能量(物质和运动)、变化、偶然性、新的集合体或组织形式的出现,都是“自然—物理世界”的基本特征,可以将其解释为一个自然历史的演进历程④Anthony Arthur Long,Evolution vs.Intelligent Design in Classical Antiquity,https://townsendcenter.berkeley.edu/publications/evolution-vs-intelligent-design-classical-antiquity;Anthony Arthur Long,From Epicurus to Epictetus: Studies in Hellenistic and Roman Philosoph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Critique of Inelligent Design,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8,pp.155-177.。马克思的分析从一开始就植根于进化论,而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更是铸就了19 世纪的思想顶峰。

马克思在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中,为这一整体的唯物主义观点增加了三个生态学概念:(1)“自然界的普遍新陈代谢”(the universal metabolism of nature);(2)“社会新陈代谢”(the social metabolism)——或通过劳动和生产过程形成的人类与自然的特定关系(;3)“新陈代谢断裂”(the metabolic rift)——代表当“社会新陈代谢”与“自然界的普遍新陈代谢”发生冲突时,随之而来的便是生态破坏⑤John Bellamy Foster,Marx and the Rift in the Universal Metabolism of Nature,Monthly Review,vol.65,no.7,2013,pp.1-19.。因此,劳动和生产过程不仅是影响特定社会历史形态的生产方式的关键所在,而且代表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从而也代表了社会与生态之间的关系。马克思的“新陈代谢断裂”理论是在将食物和纤维运往新的城市中心所造成的土壤养分循环断裂的背景下首次提出的——在那里,氮、磷和钾等基本养分最终成为污染物,而不是返回到土壤中——这些便成为当时探索人类与生态关系的最先进的尝试。后来所有的生态学思想,直到生态系统理论和地球系统分析理论,都是基于这个相同的基本方法,即重点关注新陈代谢。

然而,《马克思的生态学》的相关论证为马克思之后的社会主义思想家们发展生态学提供了奠基性的作用,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此外,仍然存在着与自然辩证法有关的争议性问题,特别是与恩格斯本人有关。这些问题将在《自然的回归》中加以讨论。尽管《马克思的生态学》是一次探索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和生态学观点之间关系的直接尝试,但是《自然的回归》所要讲述的内容要复杂得多,根本上是因为它必须超越马克思主义本身固有的某些分歧。

在此,我们必须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唯物主义自然观和自然辩证法的双重否定,即是对新康德主义传统的继承。这种传统源于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朗格(Friedrich Lange)1865 年的著作《唯物主义的历史》(The History of Materialism),朗格试图借助康德的“物自体”(noumenon)概念或不可知的“自体之物”(thing-in-itself)概念来拆解唯物主义。这一观点被后来的新康德主义者以更为复杂的方式传承下去。正是随着“新康德主义”的兴起,认识论在哲学领域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其推翻了本体论,也取代了与黑格尔相关的辩证逻辑。唯物主义思想和自然科学被视为固有的实证主义。通过康德的“物自体”或“自体之物”,再次为宗教和唯心主义哲学的发展创建了空间①关于新康德主义及其对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影响,参照Evald Vassilievich llyenkov,Dialectical Logic,Translated by H.Campbell Creighton,Delhi: Aakar Books,2008,pp.289-319;Frederick C.Beiser,After Hegel: German Philosophy, 1840-1900,Princeton,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264-269。用卢卡奇的话来说,他最初是“根据康德的理论,赋予我们的世界以表象,而其背后存在一种先验的、不可知的东西”。参照Georg Lukacs,Conversations with Lukacs,London: The Merlin Press,1974,p.76。——作者注。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与此密切相关的是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uxley)和约·丁铎尔(John Tyndall)等英国科学家的不可知论和二元论观点②此处引用为1874 年9 月21 日恩格斯致马克思的信件的内容,恩格斯批评丁铎尔和赫胥黎“完全没有能力认识自在之物,因而渴求一种解救的哲学”,这使得他“在排除了头一个星期的各种干扰之后,重新投入辩证法的研究。”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00 页,第778 页。——译者注。

为了反对朗格的新康德式二元论,即同时拒斥唯物主义和黑格尔辩证法,马克思大胆地指出:“朗格极其天真地说,我在经验的材料中‘以罕见的自由运动着’。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种‘材料中的自由运动’只不过是对一种处理材料的方法即辩证方法的诠释而已。”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38 页。同样,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写道:“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2 页。

在提到“物质世界在人的头脑中的反映”时,马克思并没有提出简单化的心灵镜像概念(notion of mirroring in mind),而是强调一种反思(和自反性)的辩证概念以及一种知识的境遇性概念(situated conception of knowledge),其中理性以及客观和主观能动性在不断变化的历史现实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因此,马克思的立场虽然是现实主义的,却呈现为一种“辩证批判现实主义”(dialectical critical realism)的形式。正如巴斯卡所解释的,马克思的辩证法“虽然是自然主义和经验主义,但不是实证主义,而是现实主义……他的认识论辩证法(批判现实主义)使他致力于一种特定的(唯物主义的)本体论辩证法和一种有条件的(历史的)关系辩证法”。①Roy Bhaskar,Reclaiming Reality: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Contemporary Philosoph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p.120.凯·赫伦(Kai Heron)从“拉康-黑格尔主义”的视角写道,基于马克思“新陈代谢断裂”理论的马克思生态学无法“解释我们自己作为主体从自然中偶然出现的原因”。然而,这正是古典历史唯物主义中发展起来、由当今辩证批判现实主义(包括马克思生态学)继承的“偶然出现理论”(the theory of contingent emergence)所关注的。显然,这种所谓的“沉思唯物主义”(contemplative materialism)实际上误解了问题的实质:如今的问题在于如何根据“社会活动的变革模式”构想出一个革命性的生态主体。参照Kai Heron,Dialectical Materialisms,Metabolic Rifts and the Climate Crisis: A Lacanian/Hegelian Perspective,Science and Society,vol.85,no.4,2021,pp.501-526;Roy Bhaskar,Dialectic: The Pulse of Freedom,London: Verso,1993,p.2,pp.152-173。——作者注

从古典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自然辩证法可以被视作是辩证法的一部分。因此,就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它的基础”而言,“它”实际上代表的是以运动、偶然性、变化和进化为特征的物质世界:作为物质过程的辩证法。这里的核心概念是,自然(除人类外)在其多种过程的偶然的、突发的效应中可以说具有一种能动性,即使这是无意识的能动性。在社会层面上,这种辩证法可以从人类的意识和实践的角度来看,它是人类历史领域的同一主体-客体范畴,代表着人类社会作为自然界的一种涌现形式。在资本主义的异化形式下,人类社会领域常常独立于自然的物质世界,甚至完全控制着自然界——尽管这是一种谬论。在这两个抽象的领域之间,也就是在“纯客观的辩证法”和“纯主观的辩证法”之间,存在着人类劳动和生产的中介领域——“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卢卡奇称之为“社会存在本体论”(ontology of social being)。它产生于实践,对马克思而言,这正是唯物辩证法的关键所在。②参照Georg Lukacs,The Ontology of Social Being,Translated by David Fernbach,London: The Merlin Press,vol.2,1978,pp.6-7,p.103。施密特在提到“马克思那里所隐含着的自然思辨的特征”和马克思的“新陈代谢”概念时指出:“只有从这点来考虑”——也就是说,通过人类活动的调解——“谈论‘自然辩证法’才是有意义的”。施密特的目的是将卢卡奇在《历史和阶级意识》中提到的“纯客观的自然辩证法”概念简化为“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参照[联邦德国]阿尔弗雷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商务印书馆,1988 年,第78~79 页。——作者注

马克思通过生产(对他而言,生产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说明了人类对自然的全部占有,因而也说明了人类所有的物质活动)给我们提供了两种看待自然和社会的中介作用的基本途径。在其中一个途径(在他的早期著作中最为明显,但在他后来的作品中也很明显,譬如1879 至1880 年期间撰写的《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人类与自然的普遍代谢关系被视作人类与自然的感性互动,这在古典德国哲学中与美学密切相关,而马克思将其与生产联系在一起。其次是在他的理论中,劳动和生产过程是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社会新陈代谢,也代表了人类与地球之间的良性关系。对马克思而言,我们可以认识世界,包括在很大程度上认识人类主体之外的非传递领域,这是因为通过我们的生产和我们的感官存在,我们已经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我们生活在受自然规律制约的环境中,尽管这是一种新兴形式,在这个形式中,历史规律通过特定的生产方式也制约着人类的存在,并协调起自然和人类之间的关系。①参照John Bellamy Foster, The Dialectics of Nature and Marxist Ecology,in Bertell Ollman and Tony Smith (eds.),Dialectics for the New Century,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2008,pp.50-82;Andrew Feenberg,Lukacs, Marx and the Sources of Critical Theor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John Bellamy Foster and Paul Burkett,Marx and the Earth,Chicago: Haymarket,2016,pp.50-66。——作者注随后,恩格斯在马克思的思想基础上补充了这一点,强调了数学和科学实验在人类与更广泛的“纯客观”领域发生辩证联系的角色,并指出这些方法采用了最初源自人类与自然的物质关系的科学推断方式。②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3~14 页,第506 页;[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13 页。

从本质上说,新康德主义根植于人类主体和客观自然世界之间的范畴划分——即现象和物自体之间的不可超越的划分;而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则根植于人类在物质世界中的肉体存在,处于一种涌现的或整合层次(Integrative Levels,又译“综合层次”)的语境中。在这里,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二元论并不是一个基本假设,而是被视为植根于异化体系的异化意识的结果。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所写的那样,我们能够认识自然,是因为“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60 页。。

三、自然辩证法与生态学的发展

《自然的回归》从《马克思的生态学》出发,肩负着双重使命。从达尔文和马克思逝世起至现代环保运动兴起的一个世纪内,这段历史叙述关注于解释社会主义生态分析传统在艺术和科学领域中的涌现方式,并在许多方面主导着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态批判。但在更深的理论层面上,《自然的回归》也关注唯物主义自然辩证法与其他传统,如激进的浪漫主义和达尔文的进化论相结合的方式,并以社会主义思想家的见解为基础,指导现代生态学的发展。在这里,各种形式的自然辩证法概念——尽管它被后卢卡奇马克思主义者断然拒斥——可以被视为在生态学的发现和批判过程中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辩证的美学以及辩证的劳动概念可以被视作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理解自然—社会关系的基础。这种辩证的概念也贯穿了E.雷·兰克斯特(E.Ray Lankester)的进化的、生态的唯物主义理论(Evolutionary and ecological materialism)。但是,只有在考虑到恩格斯的作品时,自然辩证法的主线才会完全进入《自然的回归》的叙事中。在很多方面,恩格斯的著名论断“自然界是检验辩证法的试金石”是关键所在,我们要以更现代的术语理解他的意思,即“生态学是检验辩证法的试金石”。①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5 页;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254。

尽管恩格斯因采用“反思主义”(reflectionist)的知识观而遭到诸多思想家的诘难,但仔细考察他的著作就会发现,如果将其放在实际论证中,这种主张显然是错误的②Leszek Kotakowski,Main Currents in Marxism,Translated by Paul Stephen Falla,New York: W.W.Norton,2005,pp.324-325;Shlomo Avineri,The Social and Politial Thought of Karl Marx,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8,p.67,p.86;Norman Levine,Dialogue with the Dialectic,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1984,pp.10-12.。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当恩格斯提到“反思”(reflection)时,他便会立即转而指出,我们所感知到的客观上受制于我们周围的物质世界(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的结果,不仅是外在条件的结果,也是我们积极改变周围世界的产物,以及通过我们的自觉理性来理解它的产物。我们的科学干预规则(rules of scientific interference)、逻辑学、数学、科学实验以及建模,都源于从人类劳动和生产中得出的原则;也就是我们与整个世界的代谢关系。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使用的“反思”——它无一例外地意味着自反性(reflexivity),而且马克思恩格斯使用的是黑格尔式的辩证法——在本质上绝不是实证主义的③关于黑格尔的复杂而辩证的反思概念(及其与自反性的关系),参照Michael Inwood,A Hegel Dictionary,Oxford: Blackwell,1992,pp.247-250。关于机械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反思概念的区别,参照Roger Garaudy,Marxism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Translated by Rene Hague,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0,pp.53-54。卢卡奇将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辩证反思的起源直接与实践和生产(与自然的新陈代谢)联系起来,他说:“最原始的劳动,例如原始人挖掘石头,就包含着人对他所处理的现实的正确反映。因为,如果没有对他所处理的客观现实的映象,无论这种映象有多么粗糙,任何有目的的活动都是无法进行的。”参照[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18 页。这种复杂而辩证的“反思”概念可以追溯到康德的“反思概念的歧义”(Amphiboly of the Concepts of Reflection)。参照[德]伊曼努尔·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80~197 页。——作者注。

类似地,恩格斯在将能动性以及“纯客观的”那种辩证关系归于自然界本身时,是以一种强调自然界本身的相互关系、自反性、变化、偶然性、发展、吸引和排斥(矛盾),以及涌现(或整合层次)的方式进行的,他借用和依靠的是黑格尔在其《逻辑学》(Logic)的第一部分“存在论”(Doctrine of Essence)中的“反思决定”(reflection determinations)这一模糊概念④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9 页;G.W.F.Hegel,The Science of Logic,Translated by A.V.Miller,New York: Humanities,1969,p.399,pp.405-412,pp.490-491,p.536;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244-251;George Lukacs,The Young Hegel,Translated by Rodney Livingstone,Cambridge,MA: The MIT Press,1975,p.280;Georg Lukacs,The Ontology of Social Being,vol.1,Translated by David Fernbach,London: The Merlin Press,1978,pp.74-82。——作者注。其目的是捕捉构成自然界的积极的、系统的、非机械的关系,进化(在最广泛的意义上)正是从这些关系中产生的,人类本身也是从这些关系中产生的。对于马克思恩格斯而言,正是缘于我们对自身在自然界中的地位的理解,以及我们的新陈代谢与“自然界的普遍新陈代谢”之间关系的理解,才为我们提供了那些关于超越自身的物理属性和原则的基本线索。在这方面,恩格斯毫不犹豫地将一种能动性归因于自然,即物质世界本身。它被最广泛地理解为由“能量转化”(transformation of energy)构成的运动。⑤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6 页。

恩格斯著名的自然辩证法三大“定律”,如今被更好地理解为基本的本体论原则,即完美地体现了这种观点①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三大“定律”是指“量转化为质和质转化为量的规律”“对立的相互渗透的规律”和“否定的否定的规律”。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63 页;Craig Dilworth,Principles,Laws,Theories,and the Metaphysics of Science,Synthese,vol.101,no.2,1994,pp.223-247。。其中,第一定律(“量转化为质和质转化为量的规律”)现在在自然科学中被称为“相位转变”(phase transition)或“阈值效应”(threshold effect),马克思主义数学家海曼·利维(Hyman Levy)正是以这种方式解释的②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64~465 页;Hyman Levy,The Universe of Scienc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2,pp.30-32,p.117,pp.227-228。。它可以被看作是整合层次的普遍现象或在物质世界中出现新的组织形式和组合的现象,这种观点直接反对还原论自然观,并推动形成了自然法则的等级制度,是进化、转化和变化的产物。这样的分析对当前所有科学都是至关重要的。

“对立统一”的概念,或卢卡奇继黑格尔之后所提出的“同一性和非同一性的同一性”(the identity of identity and non-identity),在马克思的辩证法中发挥了如此重大的作用,其旨在推翻恒定性、二元论、还原论和机械论的观点,重点是识别引发变革的矛盾和反馈回路③Georg Lukacs,Conversations with Lukacs,London: The Merlin Press,1974,pp.73-75.。

这就指向了第三个本体论原则,在这个原则中,“涌现”可以被视作物质历史变化产生的矛盾(“同一关系中不同元素的不相容发展”)的结果,并推动生成了“否定的否定”(negation of the negation)概念,这是黑格尔、马克思和恩格斯常用的表述方式。在马克思主义的版本中,这个短语代表着在物质历史发展中“过去”在“现在”和“未来”之间进行中介的方式,由此产生了一种连续的且运动的辩证法④参照Bertel Ollman,The Dance of the Dialectic,Urbana: University of llinois Press,2003,p.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1~142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页。其中,“否定的否定”概念源于黑格尔,其试图解释表示连续和变化的“规定的否定”(determinate negations)。参照[德]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46 页。——作者注。恩格斯本人提到了“发展的螺旋形式”(spiral form of development),即当过去的残余和现在的积极因素结合在一起,产生了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所说的“尚未”(not-yet)出现的或全新的现实。对于巴斯卡而言,这种采取“缺失的缺席”(absenting of absence,又译“缺席的缺失”)的形式,或者是针对从过去继承下来的变革性行动,都是为了创造一个未来的存在⑤参照J.D.Bernal,Dialectical Materialism,in Hyman Levy (ed.),Aspects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London: Watts and Co.,1934,pp.103-104;Roy Bhaskar,Dialectic: The Pulse of Freedom,London: Verso,1993,pp.150-152,pp.377-378;Ernst Bloch,The Principle of Hope,vol.1,Translated by Neville Plaice,Stephen Plaice and Paul Knight,Cambridge,MA: MIT Press,1986,pp.9-18,pp.306-313;Martin Jay,Marxism and Totality,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Press,1984,pp.183-186.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和E.贝尔福特·巴克斯(E.Belfort Bax)可能和恩格斯在《社会主义同盟宣言》(The Manifesto of the Socialist League)中提出的“辩证法是一种螺旋式的发展形式”的观点是一致的。参照William Morris and E.Belfort Bax,The Manifesto of the Socialist League,London: Socialist League Office,1885,p.11。——作者注。

从某种意义上说,“否定的否定”是一种历史的、逐步发展的进化概念。尽管恩格斯在第一定律中阐明了新组织层次的出现,即数量向质量的转化,反之亦然,但现在,按照对立统一(矛盾)的生成原则,新的组织层次将呈现出一种发展的特征:作为相互作用或相互矛盾的历史过程的结果,新的组织层次将会出现。这就是布洛赫的意思,他写道,“黑格尔的辩证法和先前所有理论之间的本质区别是……它不会停留在对立或矛盾的统一中”①Ernst Bloch,The Principle of Hope,vol.1,Translated by Neville Plaice,Stephen Plaice and Paul Knight,Cambridge,MA: MIT Press,1986,p.71.。用马克思的话说,过去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过去,而是介于现在(实践的时刻)和未来之间。

通过这种方式,恩格斯在马克思的基础上提出了自然辩证法,也是一种“涌现的辩证法”(dialectics of emergence,又译“新陈代谢的辩证法”)②Kaan Kangal,Engels’s Emergentist Dialectics,Monthly Review,vol.72,no.6,2020,pp.18-27;John Bellamy Foster,Engels’s Dialectics of Nature in the Anthropocene,Monthly Review,vol.72,no.6,2020,pp.1-17.。他的分析认识到了自然的统一和复杂性,以及资本主义在自然代谢中造成的不可逆转的裂缝所代表的自然与社会的“异化中介”(alienated mediation)。③Karl Marx,Early Writings,Translated by Rodney Livingstone and Gregor Benton,London: Penguin,1974,pp.260-261.这有力地谴责了资本主义对自然的征服,就像征服一个外来民族一样破坏了生态条件。恩格斯将其比喻为自然界的“报复”(revenge),这在森林砍伐、沙漠化、物种灭绝、洪水灾害、土壤破坏、污染和疾病传播中是显而易见的④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59~560 页;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177-215,pp.273-287。。进入19 世纪,除了马克思和尤斯图斯·冯·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很少有其他思想家能如此有力而简明地捕捉到资本主义统治下的关于生态破坏的辩证法。

与那些认为恩格斯试图将人类社会的辩证法归入自然辩证法(但没有任何实质性依据)的观点相反,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虽然不完整,但其结构是通过自然科学对自然界的“纯客观辩证法”进行分析,并在《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这一章节中建立起人类学基础。这里的分析以“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为基础,从人类的劳动和生产以及人类与自然的社会代谢中演变而来。⑤关于在这方面对恩格斯的标准批评请参照Norman Levine,Dialogue with the Dialectic,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1984,pp.8-12;有关回应请参照John L.Stanley,Mainlining Marx,New Brunswick,NJ: Transaction,2002。——作者注这符合《反杜林论》中所采用的结构,其中的论证逻辑是从自然哲学进入到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和生产方式历来被视为相对独立于自然辩证法,因为它受人类历史的辩证法制约。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在这两者之间起中介作用的实际上是人类的劳动和生产,也就是“社会代谢”。这里,人类的实际物质领域构成了“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抑或是后来卢卡奇所说的“社会存在本体论”。

事实上,所有的批判性辩证法思想,包括“纯客观的自然辩证法”(merely objective dialectics of nature)和与之相对立的“纯主观的社会辩证法”(merely subjective dialectics of society),都是由马克思恩格斯发展而来的,即从人类通过劳动和生产的“社会代谢”开始,构成了人类存在的客观基础:“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人类的自我意识要求客观世界成为它自己的世界,但这只能在本体论原则的基础上才能实现,因为这些原则表达了人类与“自然界的普遍新陈代谢”的具体关系。

我们所有关于“非人类自然”(extra-human nature)的最基本的科学概念都有其历史起源:人类与自然的互动,以及由此得出的推论。对此,我们可以看看古希腊人的情况。公元前5世纪中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做了一项实验,即通过证明其抵抗力来证明无形且静止的空气的物质性质。这极大地影响了希腊人的飞行观念。因此,在埃斯库罗斯(Aeschylus)不久后创作的戏剧《阿伽门农》(Agamemnon)中,两只飞翔的雄鹰(代表阿特柔斯家族的两大首领)被认为是在用“带翅膀的桨拍打着风的波浪”划船,就像海面上的船一样,所呈现的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松散的诗歌隐喻,相反,这是对从恩培多克勒的实验中得出的物理原理的直接应用①Benjamin Farrington,Head and Hand in Ancient Greece,London: Watts and Co.,1947,pp.11-15;Aeschylus,The Oresteia,Translated by George Thomson,New York: Alfred A.Knopf,2004.。为了诗意地描述鸟儿的翅膀在飞行中会遇到的阻力,埃斯库罗斯借鉴了人类劳动的经验,提到了船的桨和推动船前进的阻力。虽然这样的例子看起来很古怪,而且如今我们对鸟的飞行有无限复杂的解释,但重要的是,关于外部自然的基本科学原理从最早的时候就通过人类与自然界的互动(主要是人类生产)的推论产生了;用伊壁鸠鲁的名言来说,这些推论当时必须“等待确认”(await confirmation)。②伊壁鸠鲁以他的科学推理方法和认识论而闻名。他的著作只有一些片段是以信件或格言集的形式保存下来,但他的全部300 卷书都已失传,仅有《自然论》(On Nature)的部分内容从赫库兰尼姆文献中得以修复。然而,我们从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那里得到了他的《规范》(Canon)的简要概要,这是古希腊传统中首部独立的认识论作品。关于科学推理方法,最完整的伊壁鸠鲁学派的论述(从赫库兰尼姆羊皮卷中找到)来自菲洛德穆斯(Philodemus)关于方法和符号的著作。参照Epicurus,The Epicurus Reader,Translated by Brad Inwood and Lloyd P.Gerson,Indianapolis: Hackett,1994,pp.41-42;Gisela Striker,Epistemology,in Mitsis Phillip (ed.),The Oxford Handbook of Epicurus and Epicureanis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43-58;A.E.Taylor,Philodemus: On Methods of Inference,in Philip Howard De Lacey and Estelle Allen De Lacey (eds.),A Study in Ancient Empiricism,Philadelphia: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1941,pp.369-372。——作者注尽管我们的实验、仪器以及我们与宇宙互动的范围已经扩大,但我们接近人类以外的自然现象的基本概念首先来自我们自身与自然界互动的物质经验这一事实仍然没有改变。

恩格斯对自然辩证法的分析主要是在《反杜林论》中发展起来的,他在写完这本书的初稿时就读给马克思听(马克思为这本书贡献了一章以及一个关于希腊原子论者的注释),同时还有其尚未完成的《自然辩证法》。③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253.这显然都是临时性的、正在进行的工作,而且并不完整。深受恩格斯唯物辩证法影响的英国社会主义科学家将其视为一部伟大的、未完成的、无止境的科学探索著作,正如贝尔纳(J.D.Bernal)所指出的,这部著作远远超过了恩格斯同时代的科学哲学作品,包括英国的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和威廉·惠威尔(William Whewell),以及德国的朗格。④J.D.Bernal,World Without War,New York: Prometheus,1936,pp.1-2.

对于20 世纪初英国的许多重要的社会主义思想家而言——包括兰克斯特、亚瑟·G.坦斯利(Arthur G.Tansley)、本杰明·法灵顿(Benjamin Farrington)、乔治·汤姆森(George Thomson)、贝尔纳、乔瑟芬·李约瑟(Joseph Needham)、兰斯洛特·霍格本(Lancelot Hogben)和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Christopher Caudwell)等——一个关键的参照点就是伊壁鸠鲁式的唯物主义,其不仅提供了一种深刻的唯物主义自然观,而且通过偏斜概念(swerve)、偶然性的概念,被理解为一种脱离纯粹机械的世界观的运动。伊壁鸠鲁哲学中的偏斜概念是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中强调的一个重要概念,该论文于20 世纪20 年代初问世①参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0~44页。正如伊壁鸠鲁学派学者西里尔·贝利(Cyril Bailey)所指出的那样,马克思是第一个认识到伊壁鸠鲁理论转向的重要性的人物。参照Cyril Bailey,Karl Marx on Greek Atomism,Classical Quarterly,vol.22,no.3-4,1928,pp.205-206。马克思在撰写他的博士论文(以及他的七本伊壁鸠鲁笔记)时借鉴了大量的手稿碎片。参照Michael Heinrich,Karl Marx and the Birth of Modern Society,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2019,p.296。关于伊壁鸠鲁对20 世纪30 年代至40 年代英国马克思主义者的影响的介绍,参照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369-370。本杰明·法灵顿(Benjamin Farrington)在向英国马克思主义科学家介绍并宣传伊壁鸠鲁的思想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参照Lancelot Hogben,Scientific Humanist,London: The Merlin Press,1998,p.105;Benjamin Farrington,Science and Politics in the Ancient World,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1939;Benjamin Farrington,The Faith of Epicurus,London: 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67;George Thomson,The First Philosophers,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1955,pp.311-314。——作者注。英国社会主义科学家们认为这个概念与辩证的世界观和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有关。正如李约瑟所强调的那样,伊壁鸠鲁认为自然界是由其自身产生的,同时摆脱了所有僵化的决定论②Joseph Needham,Time: The Refreshing River,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1948,p.55,p.124,p.191.。

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Wissenschaft)——这个词经常被翻译成“科学”,但也指在系统地处理任何问题时所运用的更普遍的知识——的结果是迎来辩证自然主义的伟大复兴③参照Joseph Fracchia,Dialectical Itineraries,History and Theory,vol.38,no.2,1991,pp.169-197。。这里仅仅指出诸多创新性发展中的几项:

(1)兰克斯特的论点是,当今时代动物和人类发生的所有重大流行病都是人类活动,尤其是资本主义活动的结果;④Ray E.Lankester,The Kingdom of Man,New York: Henry Holt,1911,pp.159-191;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Hannah Holleman,Capital and the Ecology of Disease,Monthly Review,vol.73,no.2,2021,pp.1-23.

(2)J.B.S.霍尔丹(J.B.S.Haldane)的生命物质起源理论——与苏联生物学家A.I.奥帕林(A.I.Oparin)的理论齐名——这一发现与对生命是如何创造地球大气层的认识有关,亦与俄罗斯生物化学家V.I.弗纳德斯基(V.I.Vernadsky)对生物圈的分析有关;⑤J.B.S.Haldane,The Science of Life,London: Pemberton,1968,pp.6-11;J.D.Bernal,The Origin of Life,New York:World Publishing,1967,pp.24-35;Richard Levins and Richard Lewontin,The Dialectical Biologist,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p.277;Vladimir I.Vernadsky,The Biosphere,Translated by David B.Langmuir,New York: Springer Verlag,1998.

(3)霍尔丹在新达尔文主义进化论中的作用,以及他根据恩格斯的著作将其与自然辩证法相结合;⑥J.B.S.Haldane,The Marxist Philosophy and the Sciences,New York: Random House,1939;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383-398.

(4)贝尔纳对自然辩证法和“否定的否定”理论的运用,即研究残余物在影响无机/有机组织的新形式中的作用;①J.D.Bernal,Dialectical Materialism,in Hyman Levy (ed.),Aspects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London: Watts and Co.,1934,pp.103-104;Henri Lefebvre,Metaphilosophy,Translated by David Fernbach,London: Verso,2016,pp.301-302.

(5)李约瑟的包括自然历史和社会历史在内的整合层次理论或“涌现理论”(Theory of Emergence,又译“新兴理论”);②李约瑟认为,生物组织/有机体的主要特征是时间和空间上不同层次的整合。参照Joseph Needham,Time: The Refreshing River,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1948,pp.233-272。——译者注

(6)坦斯利提出了生态系统的概念,他在这方面受到了兰克斯特早期的生态分析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数学家利维的辩证系统理论的影响;③A.G.Tansley,The Use and Abuse of Vegetational Concepts and Terms,Ecology,vol.16,no.3,1935,pp.284-307;Hyman Levy,The Universe of Science,London: Watts and Co.,1932,pp.30-32,p.117,pp.227-228.

(7)霍格本和霍尔丹对种族的遗传基础进行了颠覆性的科学反驳;④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337-339.

(8)霍尔丹基于其父亲的研究,对大气层中二氧化碳的积聚进行了早期的实证分析;⑤J.B.S.Haldane,Carbon Dioxide Content of Atmospheric Air,Nature,vol.137,1936,p.575;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397,pp.612-613.

(9)贝尔纳在批判科学的社会关系方面发挥出主导作用;⑥J.D.Bernal,The Social Function of Science,New York: Macmillan,1939.

(10)考德威尔试图探索艺术与科学辩证法的内在联系;⑦Christopher Caudwell,Studies and Further Studies in a Dying Culture,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1971;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417-456.

(11)法灵顿和汤姆森对伊壁鸠鲁式的唯物主义及其与马克思主义思想发展的关系的开创性研究;

(12)贝尔纳对核武器开发,以及对核武器发展如何威胁到目前形式的生命终结的处理的批判。⑧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489-496;J.D.Bernal,World Without War,New York: Prometheus,1936;J.D.Bernal,The Origin of Life,New York:World Publishing,1967,p.xvi,pp.176-182.

总体而言,所有这些思想家的作品中都饱含着对生态退化和破坏的深刻批判。

这些唯物辩证法的领军人物在他们那个时代的科学和艺术领域中所取得的科学和文化成就(尽管后来被冷战抹去了),不仅与他们自身相关,而且也与20 世纪50 年代“人类世”到来之际围绕自然环境的可持续性和环境运动的兴起而发生的斗争有着直接的联系。这些发展有助于激发左翼科学家的理论工作——如巴里·康芒纳(Barry Commoner)和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以及后来的斯蒂芬·杰·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理查德·莱文斯(Richard Levins)、理查德·莱沃顿(Richard Lewontin)、史蒂文·罗斯(Steven Rose)、希拉里·罗斯(Hilary Rose)和海伦娜·希恩(Helena Sheehan),再到分析学家如霍华德·韦茨金(Howard Waitzkin)、南希·克里格(Nancy Krieger)和罗布·华莱士(Rob Wallace),等等。事实上,在自然科学内部以及与自然科学相关的领域,存在着一个强大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传统,而这一传统往往超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范畴①John Bellamy Foster,The Return of Nature: Socialism and Ecology,New York and London: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502-526;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Hannah Holleman,Capital and the Ecology of Disease,Monthly Review,vol.73,no.2,2021,pp.1-23;Helena Sheehan,Marx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Atlantic Highlands,NJ:Humanities,1985.。

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是自20 世纪60 年代以来英国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家和历史学家之一,他的几句话很好地说明了这里的问题。在1968 年的《新左派评论》(New Left Review)中,安德森提到了“虚假的科学……和贝尔纳的幻想”②Perry Anderson,Components of the National Culture,New Left Review,no.50,1968,pp.3-57;Compare Eric Hobsbawm,Fractured Times,London: Little,Brown,2013,pp.169-183.。不可否认的是,贝尔纳是20 世纪30 年代至60 年代英国科学的领军人物之一,而且他也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被公认为当时伟大的知识分子之一,即使有时会偏向一种苏联实证主义,但完全可以忽略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安德森不得不在1983 年宣布:“人类与其陆地环境的相互作用问题(在)经典马克思主义中基本不存在”。这便抹杀了马克思恩格斯在这方面的贡献,表明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自然辩证法(以及“自然与社会辩证法”)的整个探讨传统,从严格意义上说,不属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范畴③Perry Anderson,In the Track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London: Verso,1983,p.83.。其他许多思想家也采取了类似的立场,如乔治·利希特海姆(George Lichtheim)、莱谢克·柯拉柯夫斯基(Leszek Kołakowski)、希洛姆·阿温纳里(Shlomo Avineri)、戴维·麦克莱伦(David McLellan)和特雷尔·卡弗(Terrell Carver)等,他们都试图将恩格斯与马克思分开,将自然辩证法与马克思主义分开④麦克莱伦在《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Marxism After Marx)中反映了这种趋势。参照David McLellan,Marxism After Marx,Boston: Houghton Miflin,1979,p.30。——作者注。

就后卢卡奇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的这种趋势而言,存在一个共同的基础,这与从新康德主义继承而来并深深嵌入主流哲学传统的假设有关,这些主流哲学传统排斥(批判的或其他的)现实主义,以及自然辩证法的所有可能性。那么,为什么自然辩证法能够如此有效地解开宇宙的秘密呢?原因在于,自然和社会并非不同的现实,而是共同发展的存在,其中社会不对称地依赖于它所属的更大的自然世界。我们对自然、对自己以及对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的认识都源于这一事实,部分受到资本主义制度对自然的异化以及由此产生的自我意识的推动。正如李约瑟所写: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大胆地断言,它(辩证过程)实际上发生在自然本身的演变过程中,而且毫无疑问,它发生在我们对自然的认识中,这是由于我们和我们的思想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不能将自然看作是一系列的组织层次、一系列的辩证综合体。从基本粒子到原子、从原子到分子、从分子到胶体聚集体、从聚集体到活细胞、从细胞到器官、从器官到动物身体、从动物身体到社会交往,这一系列的组织层次是完整的。除了能量(我们现在称之为“物质和运动”)和不同的组织层次(或稳定的辩证综合体)之外,建设我们的世界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①Joseph Needham,Time: The Refreshing River,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1948,pp.14-15.

在考德威尔看来,“外部世界并没有将辩证法强加给思想,思想也没有将它强加给外部世界。主体与客体、自我与宇宙之间的关系本就是辩证的。当有人试图进行形而上学的思考时,他就会自相矛盾,同时继续辩证地生活和体验现实”。②Christopher Caudwell,Studies and Further Studies in a Dying Culture,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1971,p.227.

法国马克思主义者罗杰·加洛蒂(Roger Garaudy)用更直接的认识论术语来说明这一点:

说自然界存在着辩证法,就是说现实的结构和运动是这样的:只有辩证的思想才能使现象变得可理解并使我们能够认识它们。

这不过是一种推论,但它是建立在人类全部实践基础上的推论——这种推论随着实践的进展而不断得到修正……

在科学发展的当前阶段,从已证实的知识的总和中产生的对现实的表述,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不仅处于不断的发展过程中,而且也处于不断的自我创造过程中。正是这种结构,我们称之为“辩证法”。③Roger Garaudy,Marxism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Translated by Rene Hague,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0,p.61.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The Critique of Judgment)中指出,在处理我们感知之外的自然世界时,有必要从目的论的角度来设想它,以便对它作出一些阐述④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Judgment,Translated by James Creed Meredith,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pp.50-54,pp.67-74,pp.77-86.。然而,科学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一点,虽然有时仍然以目的论的术语来表述自然界,但它更有可能采用机械的、全面的(系统理论)或辩证的术语⑤系统理论经常与辩证法重合。参照Richard Lewontin and Richard Levins,Biology Under the Influence: Dialectical Essays on Ecology, agriculture, and health,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7,pp.101-124。——作者注。其中,最后一种说法最充分地探索到了“自然界的普遍新陈代谢”,其包含着不同的整合层次——无机的和有机的、超人类的和人类的——并与人类实践的结果相关。

四、“人类世”的辩证法

为什么这些问题在今天如此重要?为什么现在要回归自然辩证法?这与我们自身的物质条件有关。我们的物质条件越来越受到地球生态紧急状态和“人类世”出现的影响。“人类世”的出现始于1945 年前后的第一次核爆炸(随后是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这标志着人类与地球的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因此,21 世纪的自然辩证法在很多方面都是“人类世”的辩证法。科学界将“人类世”时代指定为地质学时间尺度上的一个新纪元,尽管尚未正式确定时间,但大致可以界定在继过去11700 年的“全新世”时代之后。在“人类世”时代,人类已经成为影响地球系统变化的主要动力。因此,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已经演变到这一步,即人类的生产活动正在在地球的生物地球化学循环中产生一种“人为裂缝”,导致跨越各种“行星边界”(Planetary Boundaries),并标志着对地球系统中界定人类可居住气候的关键阈值的突破。

气候变化就是这样一个阈值或“行星边界”。从本质上讲,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增加导致了气候的恶化,足以威胁到人类的生存,甚至是地球上大多数生命的生存。其他已经跨越或正在跨越的“行星边界”包括:海洋酸化、生物多样性丧失(和物种灭绝)、平流层臭氧消耗、氮和磷循环中断、土地利用变化、淡水消耗增加、大气中的气溶胶负载以及化学污染。①“行星边界”(Planetary Boundaries)又称“临界点”(tipping point),由环境学家约翰·罗克斯特伦(Johan Rockstrom)及其团队首次提出,目的是量化地球系统无法在稳定的“全新世”状态下继续运行的安全极限,即划定一个不超过其地球极限的“人类活动安全范围”。据此,他们确定了气候变化等“九个行星边界”。参照Johan Rockstrom et al.,A Safe Operating Space for Humanity,Nature,vol.461,2009,pp.472-475;Will Steffen et al.,Planetary Boundaries,Science,vol.347,no.6223,2015,pp.736-746;Richard E.Leakey and Roger Lewin,The Sixth Extinction,New York: Anchor,1996。——译者注

这些变化的根源不仅仅是人为的(只要工业文明继续存在,这种情况就不会逆转),而是应该更具体地归因于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扩张。资本主义是一个面向自身内部无限增长的积累系统,并体现出对地球的最具破坏性的关系。这一点可以追溯到马克思的“新陈代谢断裂”理论,其现在已经被提升至地球系统的“人为裂缝”层面。②Clive Hamilton and Jacques Grinevald,Was the Anthropocene Anticipated? The Anthropocene Review,vol.2,no.1,2015,p.67.

尽管我们已经有一个广泛接受的“新地质时代”(New Geological Epoch)的名称,其特点是人类经济目前成为地球系统本身的主要地质力量。然而,我们对“新地质时代”仍然没有确切的定义,其嵌套在“人类世”时代中,构成目前“人类世”危机的基础。从官方角度讲,就地质年代而言,我们仍然处于4200 年前的梅加拉扬时期(the Meghalayan Age),这段时期的气候变化曾被认为导致了一些早期文明的衰落(尽管目前科学家们对此还有争议)。但是,我们如何构想与“人类世”时代的起源相关的“新地质时代”呢?

作为专业的环境社会学家,笔者和布雷特·克拉克(Brett Clark)将“人类世”的第一个地质时代命名为“资本期”(Capitalinian)——也被地质学家卡莱斯·索里亚诺(Carles Soriano)称作“资本主义期”(Capitalian)——代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造成的目前的地球生态紧急状态③John Bellamy Foster and Brett Clark,The Capitalinian: The First Geological Age of the Anthropocene,Monthly Review,vol.73,no.4,2021,pp.1-16;Carles Soriano,On the Anthropocene Formalization and the Proposal by the Anthropocene Working Group,Geologica Acta,vol.18,no.18,2020,pp.1-10.。唯一的解决方案——事实上也是防止目前的生产模式带来“人类世”灭绝(或第四纪灭绝)的唯一途径——是人类社会超越资本主义和“资本期”,走向“人类世”中的更可持续的地质时代,我们将其命名为“共产期”(Communian)。

因此,所谓实践的、关系的辩证法,以及历史的辩证法,如今与马克思的“新陈代谢断裂”理论中所反映的“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联系起来。这一点现在得到了更广泛的应用,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才真正显现出来。在我们这个时代,整个地球的新陈代谢,或者说自然的辩证法,正受到地球系统中“人为裂缝”的影响,并已威胁到我们自身生存的方式,这让人想起恩格斯的自然的“报复”和兰克斯特的“大自然的报复”(Nature’s revenges)。①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59~560 页;Ray E.Lankester,The Kingdom of Man,New York: Henry Holt,1911,pp.159-191。

重要的是要理解,资本主义时期的这场地球系统危机与长期以来的“掠夺”(expropriation)和剥削联系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资本主义与地球和人类关系的基础。在马克思的语境中,“掠夺”意味着没有对等或互惠的征用。因此,马克思谈到了“新陈代谢断裂”背后所隐匿的对自然的“掠夺”的现实。②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79 页。但他也指出,对土地的“掠夺”,使工人失去对最基本生产方式的控制,从而也失去对自己生活的控制。马克思批判地称之为“所谓原始积累”(so-called original accumulation)的时代——所谓原始积累,是因为它更多地被定义为“掠夺”而非“积累”——是一个“掠夺”的时代③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836 页;John Bellamy Foster and Brett Clark,The Robbery of Nature: Capitalism and the Ecological Rift,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43-61。马克思意在强调“原始掠夺”(original expropriation)而非“原始积累”(original accumulation),因为问题在于“掠夺”,而不是“积累”。参照Karl Marx,Value,Price,and Profit,in Karl Marx,Wage-Labour and Capital/Value, Price and Profit,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35,p.38。——作者注。“掠夺”不仅仅局限于对土地的窃取,还包括对人体本身的窃取。这与克拉克和笔者所提到的“物质裂缝”(corporeal rift)有关,其特征是对世界大部分人口进行种族灭绝、奴役和殖民,构成了阶级剥削关系的基础。④John Bellamy Foster and Brett Clark,The Robbery of Nature: Capitalism and the Ecological Rift,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78-103.

正是在资本主义剥削体系背后的广泛的土地和人体“掠夺”逻辑,催生了“种族资本主义”(racial capitalism)的历史。这种“掠夺”过程也表现在对妇女家庭劳动的掠夺(这导致马克思在他那个时代批判性地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妇女比喻为“家庭的奴隶”⑤马克思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那种认为妇女在最初的社会里曾经是男子的奴隶的意见,是18 世纪启蒙时代所流传下来的最荒谬的观念之一。”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0 页。——译者注),以及农业综合企业对自给自足的工人(主要是农民)的土地的持续“掠夺”。在数字资本主义加速积累的社会中,甚至是全世界人们工作以外的休闲时间也被以各种方式加以“掠夺”。显然,如今资本主义以各种方式参与了对整个地球及其人口的“掠夺”:这个“掠夺”系统如此广泛,以至于人类与地球的关系,即人类生存的基础,现在正面临着被切断的危险。资本主义所特有的对自然的异化和对劳动的异化最终只指向毁灭。

因此,仅仅知道“纯客观的自然辩证法”(不包括人类主体)和“纯主观的社会辩证法”(不包括自然—物理存在)是不够的,我们今天的实践辩证法还需要对“自然与社会辩证法”有所了解。正如理查德·列万廷(Richard Lewontin)和莱文斯所解释的那样,辩证法强调的是“整体性和相互渗透性,过程大于事物本身的结构性,整体的层次性,历史性和矛盾性”①Richard Lewontin and Richard Levins,Biology Under the Influence,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7,p.103.。

在古希腊,以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为代表的爱奥尼亚学派(Ionian)的哲学家们所关注的是物质过程的辩证法。赫拉克利特曾描述过生命的基本新陈代谢过程:

当物化为火,

火耗尽

又回到物中时,

庄稼被卖掉

以得到购买食物的钱。②Heraclitus,Fragments,Translated by Brooks Haxton,London: Penguin,2001,p.15.

与爱奥尼亚学派相反,巴门尼德(Parmenides)等埃利亚学派(Eleatics)学者——之后是柏拉图(Plato),再之后是普罗提诺(Plotinus)——构思了一种“理念的辩证法”(dialectic of the idea,又译“观念的辩证法”)或理性。可以看出,黑格尔将这两个重要学派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并在他的唯心主义哲学中借鉴了整个现代哲学和启蒙运动的思想基础,但更加强调作为理念或理性的辩证法。③Roy Bhaskar,Dialectic: The Pulse of Freedom,London: Verso,1993,p.2,pp.115-116;George Thomson,The First Philosophers,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1955,pp.271-295.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回归到将物质过程视为构成一切现实的基础,导致了关于变化和涌现的客观辩证法,涉及自然和社会新陈代谢的过程,并最终涵盖了人类历史和实践的辩证法。

这种唯物辩证法的综合,即“自然与社会的辩证法”,如今仍然具有重大意义。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的那样,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人类必须以革命的方式进行斗争,不仅仅是为了推进人类自由的实现,也是为了避免由于所谓的“资本主义的致命威胁”(Capitalism’s Deadly Threat)对整个世界及其所有生命的破坏。④参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51~552 页;Walter Baier,Eric Canepa and Haris Golemis (eds.),Capitalism’s Deadly Threat,London: The Merlin Press,2021。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当下的目标是必须创造一个生态可持续和实质平等的世界,一个促进人类可持续发展的世界。但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始于一场强加于我们的生态与社会革命。今天,争取自由的斗争和争取必然性的斗争首次在人类历史上同时出现,开创了“要么毁灭、要么革命”的前景:要么陷入资本主义者引领我们走向深渊的境地,要么创造一个新的“共产主义时代”(the Communian 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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