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智能时代“Z 世代”的工作自主性

2024-04-13 05:14贾文娟
青年探索 2024年1期
关键词:自主性劳动者群体

■ 贾文娟

进入21 世纪的第三个十年,青年群体尤其是Z 世代的主体性、能动性与自主性获得了政策界、学术界和社会大众的普遍关注。当人们准备将社会建设的接力棒交到Z 世代,尤其是“00 后”手中时,他们不免心生疑问:他们会以前辈那样的方式工作吗?他们的工作生活方式是怎样的?这对他们自身的成长来说有怎样的影响?各类社会主体又应该怎么对他们进行帮助、引导,以使其在面对未来各种不确定性挑战时更有韧性?本文便试图从数字智能时代以Z 世代为代表的青年群体工作自主性的角度入手,对诸如此类的担忧进行回应。

一般认为自主性是指行为者按照自己的意愿、想法、偏好来行事的动机、能力或特性。鉴于文章将对Z 世代的工作自主性展开分析,所以笔者在此处需要进一步说明何为工作自主性。根据蔡禾的研究,工作自主性是指劳动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自主地决定或安排自己的工作,包括工作内容、进度安排、强度、工作量等[1]。而从组织行为学的意义上看,根据何晓斌所述,工作自主性是“指个体在安排工作、决定工作方式上的自由、独立性和裁量权”,其包括“完成工作任务的具体方式、决定自我工作的进度安排和衡量考核工作绩效标准的自主程度这三个维度”[2]。近年来,还有学者从情感劳动角度指出,工作自主性不能仅理解为自身工作过程是能够不受他人打扰、干预和控制的,而更应该理解为劳动者能够策略地、自主地运用自身的知识、情感、能力来推动和构建“富有意义的社会关系”[3]。在工作过程中争取更多的工作自主性一直以来都是劳动群体的追求,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便曾批判过机器大工业与流水线对工人的异化[4],布雷弗曼进一步借助“概念与执行”分离的命题批判了20 世纪70 年代的白领劳动者也沦为仅负责执行、承担简单指令的去技术化工人[5]。

近年来,新产业、新经济吸纳了大量青年劳动者。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的《新时代的中国青年》数据显示,在信息技术服务业、文化体育娱乐业、科技应用服务业等以创新创意为关键竞争力的行业中,青年占比均超过50%,一大批由青年领衔的“独角兽企业”喷涌而出[6]。与此同时,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在各个领域的广泛应用,青年劳动者的工作方式也发生了重要变化。随着时代变迁,不少研究者都发现,相比2010 年广受关注的新生代农民工,数字智能时代的青年劳动群体在工作中要求更多的自主性。接下来,本文将讨论逻辑上相联、现实中密不可分的三个问题:第一,Z 世代群体劳动工作的时代背景是怎样的,其如何形塑了当下青年群体的劳动特征;第二,数字智能时代青年群体在其工作中究竟是如何实践其自主性的;第三,工作自主性与青年群体自身成长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基于此,本文从工作自主性角度对数字智能时代Z 世代的劳动实践、自身发展与社会进步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讨论。

一、自主工作:数字智能时代“Z 世代”参与生产的新方式

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在20 世纪末期进行了一个影响极其深远的模式转变,哈维将此称为灵活积累,他指出僵化的福特积累体系被一种更具弹性的即时积累体系所替代[7]。但当下的实践显示,所谓“灵活积累”仅是这一模式转变的开端,其仍然深深地与20 世纪中叶的积累模式联系在一起,继而在一定程度上并没有完全体现出这场“大转型”背后所具有的深刻意涵。进入20 世纪90 年代后期,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迅速步入了更高水平的发展阶段。在上述背景下诞生的新世代往往被称为“Z 世代”。Z 世代的劳动状况与在自动化流水线上遭遇了劳动异化的新生代农民工存在很大差异。基于如下几方面的原因,他们获得了相较于以往劳动者更高的工作自主性。

第一,数字智能时代的产品性质及生产模式发生了不同以往任何时期的重要转变。数字智能时代的产品不仅包括诸如智能汽车、智能手表、智能台灯等加载了人工智能功能的物质产品,而且包括各类手机应用、元宇宙游戏、虚拟偶像、短视频等非物质产品[8]。意大利自治主义学派认为,非物质产品的生产逻辑与传统物质产品的生产逻辑完全不同,其要求赋予劳动者很高的工作自主性。扬·布当在《认知资本主义》一书中指出,非物质劳动的核心是“通过知识生产知识”,而管理方难以通过传统劳动分工与工作场所中的科层协调实现这一目的[9]。“通过知识生产知识”要求知识生产者与知识使用者进行跨越空间与时间的共享与合作。值得注意的是,认知产品生产中的知识共享并非简单地共享数据库中的客观知识,而是启动知识生产与创新的集体行动:这既可能是通过超大数量的积累而触发使生产力井喷的“涌现”机制,又可能是通过提供创新性的外部环境最大程度地激发出劳动者内在的知识创新潜能。在这种情况下,生产的组织模式本身发生了巨大变革。以等级制为特征的斯密式与泰勒式劳动分工模式因为难以捕捉劳动者的默会知识和创新潜力而逐渐被摒弃。认知分工不像旧的分工要求不同学科、专业的劳动者发挥自身的专长,而是在去专业化和去学科化的基础上,一方面借助去中心化的数字网络使各类知识的流通横向化、大众化,另一方面通过赋予青年劳动群体更高的工作自主性来提升他们的创造性,最终推进大脑间的合作。在生产模式的转变下,青年劳动群体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其工作自主性大幅提升了。

第二,上述非物质产品的生产需求与资本金融化的趋势结合在一起,使企业管理方转变了组织管理模式,这赋予青年劳动群体更大的工作自主性。1980 年以来,在经济金融化下,就连非金融企业也越来越依赖于信贷、融资与估值,管理方关注如何通过提升股东价值而在金融市场中占据有利地位,并获取投资者的信赖与青睐[10]。迅速崛起的新经济与创业企业迅速成为资本市场中的香饽饽。人们熟知的平台经济便与金融资本的高流动、高投机、高风险与高回报等特性存在亲和性,因为很多互联网企业的估值在很大程度上与流量价值联系在一起。互联网企业关注的核心不再是可计算、可统计、可预估的市场需求量与产品生产量——后者是以往工业企业与服务业企业所关注的。流量所关注的则是“独立用户数量”“重复用户数量”和“页面浏览量”等指标,其真正在意的是如何唤起受众的欲望、注意力、共鸣等,制造出引发全民狂欢的“爆款”。然而,此类产品的出现是难以预估与规划的,进而无法使用科层化的管理方式来实现它。在这种情况下,不少互联网企业逐渐摒弃严格的KPI奖惩制度、组织内部的升迁制度与僵化的规章制度等,而通过OKR 考核、内部创业制等方式赋予青年劳动群体更多的工作自主性,使其自由运用和发挥自身的技能、经验、潜能,迸发出更多创意、灵感等,在与他人的合作、协调中,寻找下一个“爆点”。

第三,数字智能技术的迭代与人机交互工具的迅猛发展为青年群体的工作自主性提升提供了条件。第四次技术革命带来了大数据、人工智能通用大模型、物联网、增强现实、边缘计算等新的生产资料与生产工具,重塑人们的生活方式[11]。随着生产资料的革新与生产方式的变迁,生产中的人机关系也随之发生了明显转变。人工智能的发展改变了存在的境遇,人工智能的展开重新定义了关系的存在,人工智能的主体要求新的社会主体的生成[12]。尽管学界对于人工智能是否会成为超越人类的“主体”,劳动者是否会降格成为机器的“对象物”而被“弃置”存在很多讨论[13],但在实践中,劳动者并未简单地被机器逐出生产场所,恰恰相反,基于人机交互的人工智能技术不仅对劳动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为青年劳动群体进行自主工作提供了更优越的条件。比如,青年设计师可以借助Stable Diffusion、Midjourney 等AI 绘图软件来大量生成配图,他们要做的事情则是在设计阶段向AI 绘图软件提供自己的创意方案,并对AI 生产的图片进行筛选和精细化设计。对于从事内容生产、文案写作的青年而言,ChatGPT 等智能处理软件可以使他们更有效率地将自己的创意、想法转变为成熟的文字;近年来AI 自动翻译的广泛运用也使青年劳动者可以更广泛、更高效地对大量国外资源进行高效运用;各类加载了AI 功能的办公软件可以协助灵活就业的青年劳动者更好地匹配工作需求、改进日程安排、协助他们进行决策,这为青年劳动群体提升工作自主性提供了支撑。实际上,当下很多内心渴望自由并能够借助数字智能技术进行远程工作的青年劳动者已经选择成为远离大城市、在青山绿水之间边旅行边工作的“数字游民”[14]。此外,即便是简单劳动,也因为技术水平的提升而向劳动者开放出更多的自主空间。如数据标注这种看似简单重复的工作,也需要向劳动者赋予较大的自主空间,使其能够围绕标注规则进行讨论,以提升数据的使用效率。总之,数字智能技术的发展正在为青年群体带来更多的自主性、更多的选择与更为开放的工作环境。

第四,深受多元价值观、个体主义、优绩主义影响的Z 世代青年群体对摒弃被动僵化的工作方式、提升工作自主性亦提出了要求。Z 世代是指被互联网等信息科技环绕着长大,将社交媒体作为生活重心,秉持多元价值观的代际群体[15]。我国的Z 世代成长于我国经济社会迅猛发展的时期。这一时期,人们的物质生活获得了极大的丰富,各种消费品琳琅满目,国内外信息资讯全面,国内外各类交流频繁。Z 世代成长的时代还是我国数字信息迅猛发展的时代。1997 年到2000 年间,网易、搜狐、京东、腾讯、阿里、百度等信息科技公司相继成立。2000 年到2022 年,中国宽带速度从24Mbps 提升到1Gbps,中国互联网从web1.0 进化到web3.0。同时,我国青年教育水平得到了明显提升,1996 年,全国高校毕业人数为83.86万人,到了2022 年,全国高校毕业人数达到了1076 万人[16]。这一时期,中国人的经济社会生活水平迅速提升,普通人也可以享受全球发展的红利,中国社会文化从单调走向多元、从封闭走向开放、从整齐划一走向个性鲜明、从刻板僵化走向灵活创新。在这段时间成长起来的Z 世代获得了更加优渥的社会资源、开阔的视野、多元的信息、丰富的内心,拥有在不同领域探索的机会。Z 世代社会心态呈现出明显的去保守化、去权威化、去中心化的特征,并形成了独立、自主、个性、开放、勇敢的人格。与此同时,在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优绩主义、个体主义、消费主义等思潮对青年群体影响颇大,使其具有了较强的竞争意识。在上述情况下,职场中的Z 世代青年群体对传统僵化的、科层化的组织管理方式存在明显的抵触情绪,并在工作中要求更多的自主性,社会层面甚至出现了“00 后整顿职场”的现象。

综上所述,我们需要意识到Z 世代群体进入工作场域的时代背景不再是其父辈所处的“世界工厂”时期,用工业时代的逻辑理解他们的行为并不合适。Z 世代青年群体的成长背景是中国迅速发展、实现工业时代向数字智能时代转型的重要时期。非物质产品的生产方式要求超越传统的泰勒制生产模式、资本金融化趋势与互联网企业的流量思维要求赋予劳动者更多的自主性、人工智能技术为劳动者获取工作自主性创造了条件。在这种情况下,数字智能时代对青年的工作自主性提出了要求,青年也对工作自主性提出了更多的期盼。

二、“Z 世代”青年群体在工作中的自主性实践

即便工作自主性在工业时代与数字智能时代都不断被提起,但不同时代的管理方与劳动者的实践方式却存在差异。在工业时代,企业借助“精益生产”模式来推动“工人参与”[17],激励技术工人针对生产流程的改善、执行效率的提升等问题,向管理方提出建议,与管理方合作。而数字智能时代兴起的新管理主义一方面提倡企业成为学习型组织,带领员工进步[18];另一方面提倡劳动者提升其工作自主性,进行自我管理。在这种情况下,青年劳动群体的工作自主性实践便有了新的体现。接下来,本文将从创意设计自主性、规划安排自主性、技术运用自主性三个方面对Z 世代青年群体工作自主性的实践进行阐述。

(一)创意设计自主性

当下,中国的文化产业发展极为迅猛。2022 年,我国文化产业实现营业收入165502 亿元,其中,新闻信息服务、文化消费终端生产、内容创作生产、文化投资运营、文化传播渠道等行业营业收入比上年分别增长4.0%、2.6%、2.4%、2.0%和0.4%[19]。根据2020 年的《中国人口普查年鉴》的数据,文化、体育和娱乐业中51.5%的从业人口年龄在35 岁以下[20],是一个Z 世代青年人集中的产业。文创产业中的青年劳动者往往从事被称为创意劳动的工作,也就是说,他们自身的创造力成为重要的生产资料,并将其用于设计、制造、内容生产、表演、写作等劳动中[21]。文创产业中的劳动者需要通过自主发挥其创意和想象力,来进行文化产业的生产。而文创产业和创意劳动因为自主性高、具有创意、其工作内容新颖,往往被看作是很“酷”的工作。

研究者发现,诸如时尚产业和传媒产业因为缺乏标准化的职业阶梯,他们的工作分层系统比其他组织更简单,入门和高阶之间的层级非常少,这便向劳动者释放出一种自主和开放的感觉。在这些产业,劳动者以以下几种方式对创意设计自主性进行实践:第一,他们通过发挥自身的创意来设计和打造自己的代表作。在以“接项目”为主的工作模式下,无论是时尚模特还是新闻写手都需要通过“代表作”展示他们能够适应频繁变动的技术、符号与社会趋势。新媒体写手的代表作经常是经过设计的个人主页、高点击率文章或获奖的报道;而时尚模特的代表作则是其拍摄的“大片”。第二,青年创意劳动者的自主性还体现在进行着各种自我投资上。文创产业中的文化规范是劳动者需要为自己的工作状况背负责任,所以他们随时都在投资自己——时尚模特通过练习舞蹈、运动健身来塑形,新媒体写手则通过阅读、学习提升自己的知识能力,以等待在下一个转角处获得“大单子”。第三,他们积极地构建自己的社交网络,并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灵感。时尚模特和新媒体写手常用必须的“闲谈”、视频通话、下午茶等社交来填充其工作时间与休息时间之间的间隔。他们试图通过这类工作后的社交来获取灵感与创意,并据此构建自身的社会关系网络,以寻找更多的新机会[22]。

文创产业的青年实习生也是一个极具创意设计自主性的群体。弗雷内特指出,企业之所以愿意招收实习生,正是看中了年轻人的活力。他们更了解青年亚文化,愿意向公司提供新点子和新信息[23]。在综艺娱乐节目制作过程中,节目制作公司在缺乏制度性激励和经济激励的情况下,雇佣了大量媒体实习生进行生产。实习生通过团队合作的方式,经由各种游戏、表演和仪式,生发出了创意和灵感,并将其用于综艺节目的台本制作与视频剪辑中[24]。

可见,创意自主性的实践以个体自身的创意发挥与非正式的讨论、交流为主,其目的是寻找灵感、生成创意,这需要青年劳动群体进行积极的行动。文化产业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便依赖于青年群体的创意自主性。从网络写手到花艺师、从网络主播到各类设计师,Z 世代青年群体都在劳动实践中发挥着自身的创意自主性。

(二)规划安排自主性

除了创意设计自主性以外,青年群体的重要自主性实践还包括规划安排自主性。根据爱德华兹的论述,管理权力中的一个方面是“指挥”,也就是“指导工作任务的方法或机制,尤其是需要做什么、以什么顺序做、以什么精度来做、在哪个时间阶段来做”[25]。在传统工业生产中,生产的组织、规划与安排往往由ERP 信息系统等数字化企业管理系统所设定,管理者根据其权限对生产过程进行安排和监督。劳动者只需要根据系统要求执行。但在以知识和创意为发展驱动力的新经济中,青年群体却获得了规划安排自主性。也就是说,劳动者可以自行安排工作,选择工作方法,并解决工作中的问题。

青年劳动者的规划安排自主性在高科技企业程序员群体身上的体现非常明显。众所周知,互联网产业劳动者的年轻化程度非常高。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20 年《中国人口普查年鉴》数据显示,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中,35 岁以下青年劳动者的比例为64.6%,其中互联网和相关服务行业青年员工占比更是高达70.4%。程序员往往受到了昆达所述以公开、平等、自由、合作为特征的“程序员文化”的影响[26]。研究者发现,青年程序员往往采用“互联网虚拟团队”的方式进行生产,即“各个实体团队的不同工种的劳动者以无行政等级的方式,按照技术分工共同推动项目的进展”[27]。笔者在对AI 芯片青年工程师进行调研时发现,项目团队的一个重要工作方式是“站会”,即组长会与组员共同站在白板前,一边通过头脑风暴的方式共同设定技术路线、思考技术问题、安排工作节奏,一边由组长在白板上记录技术重点、工作流程、注意事项等,以供大家参考和思考。此外,当笔者问及组长的管理方式时,受访程序员都指出,组长是和组员一起工作的,没有说谁管理谁,遇到技术难题也都是大家共同商讨、共同决策,基层程序员也被赋予了对自身任务进行规划安排的自主权。

如果说“站会”是程序员团队工作自主性的典型体现,那么骑手、网约车司机等劳动者的规划安排自主性则体现在运用其生活经验对行驶路线进行合理规划上。研究显示,平台鼓励骑车探索新的店铺与路线并上报新的地图位置,以帮助平台进行数据采集,进而对数字地图进行完善[28]。与此同时,骑手、网约车司机等平台劳动者也可以根据自身需求来规划接单顺序、单量、时间等。可见,在数字智能时代,并非只有进行复杂劳动的知识劳动者才能获得工作规划自主性,不少进行简单劳动的平台劳动者亦可以自主规划自己的工作。

以上,相比工业生产,在新经济、新产业中的很多劳动者,无论其教育程度、技术水平高低,在项目制、团队制等工作方式下,对于自身的工作都具有一定的自主规划安排。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按照自身的需求激发、引导劳动者的自主性,或者如何更好地利用劳动者的自主性便成为了雇主的职责。

(三)技术运用自主性

数字智能时代同样是一个各类新技术不断出现、迭代的时代。与工业时代中的技术工人相比,Z 世代青年群体的技术运用自主性也呈现出了新的特征。工业时代工人技术运用的自主性体现为通过运用多种知识与生产经验,对机器等生产工具的自主操作,继而提升生产效率。而对于数字智能时代的青年劳动者而言,技术运用自主性是指其在工作中,主动地对新技术进行探索、开发、融合和应用。赋予青年劳动群体技术运用自主性,对于各类创新企业和高科技企业推动自身基础创新非常重要。而青年对其技术运用自主性与创意设计自主性的结合则是促进创新、打造“爆款”的基础。

技术运用自主性在因特网社区和程序员群体身上得到了非常明显的体现。卡斯特在《网络星河》中曾指出,因特网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开放源代码运动,即因特网软件尤其是软件的源代码的公开和自由修正性。一方面,从新技术的探索和开发上看,源代码的公开发布让任何人都可以修改代码、开发新程序和进行应用,这使建立在合作和知识自由流通基础上的技术创新得到了迅猛增长。比如,Linux 操作系统的产生就是因为大学时期的林纳斯·托沃兹想给自己的386 电脑安装Unix 操作系统,进而使用C 语言来增补设计Unix 的核心要件而设计出来的。在此期间,由于缺乏人手,他将Linux 的源代码公布在因特网上寻求合作,而这一举动使代码得到了广泛调整与测试,并使Linux 系统得到了普及[29]。又如,2008 年上线的Github 社区已经拥有1 亿以上的开发人员,400 万以上组织机构和3.3 亿以上的资料库,并托管着Java 语言代码库和Python 语言代码库[30]。笔者在调研中发现,我国年轻的程序员在Github 社区和国外程序员共同开发出比 C++更强大、又比Python 方便好用的Julia 编程语言。另一方面,从创新和应用上看,各类软件开发人员都能够自主使用Github 社区中的各类知识,并将开源的代码模块和自身工作实际需要结合在一起,进行新应用的开发。例如,不少AI 企业的实际工作核心是被称为“Debug”的试错与调试。程序与功能的调试往往由细分模块的小组长带领手下成员进行。具体方式则是由程序员自行寻找自己需要的代码模块,并按照实际要求对其进行调整和修改。如果遇到技术问题,程序员在社区论坛中提出,甚至可以和其他国家的“技术大牛”直接进行邮件沟通。而遇到个人无法破解的难题时,他们便会与小组其他成员讨论。如若仍然无法解决,他们便会向小组长乃至架构师等更高级别的程序员寻求帮助。除了程序员以外,新闻工作者与写稿机器人进行合作,将自己的创意与写稿机器人的数据采集能力与信息处理能力进行结合[31]。游戏玩家则能够通过游戏公司提供的游戏编辑器来设计游戏模组[32]。

此外,不仅高科技产业与文创产业中的青年劳动者对技术运用自主性进行着实践,各类情感劳动者同样存在较大程度的技术运用自主性。有学者发现,家政服务业中的月嫂能够通过积极地调动她们的默会知识,通过构建象征秩序的方式,将自身建构为育儿专家。比如,调动专业知识解决新生儿的湿疹问题、说服家中老人使用尿不湿等,这也使她们获得了积极的工作体验[33]。从这个意义上看,青年劳动群体的技术运用自主性不仅包含科技知识运用的自主性,还包括默会知识运用的自主性。

综上所述,管理方赋予劳动者工作自主性已是数字智能时代生产的基本特征。在新管理主义的影响下,自主性劳动广泛存在于各行各业中,是新经济、新产业、新企业对劳动者的基本要求。但是,我们不能无视新管理主义是深受新自由主义影响的管理思潮,其虽然带来了劳动者自主性提升,甚至为劳动者带来了兴趣、娱乐、创新等积极体验,但迎合的主要是资本积累与股价提升等需求。因此,劳动自主性不一定意味着劳动者能够脱离异化状态。接下来,我们要问的是,青年劳动者需要怎样的自主性支持才能走向自主性成长,而非跌入自主性异化。

三、青年劳动群体自主性成长与社会支持

戴维·哈维在对新自由主义进行批判之时,便提醒人们对诸如“自由”“个体化”等理念进行反思[34]。罗萨发现,在社会加速状况下,“每当我们既是自愿,却又违反我们真正的意志在行动时,都可能觉得被异化了”。罗萨所述的异化不同于马克思的异化劳动,而是在现代加速时代,人同自身进入世界、嵌入社会之中的能力相异化了;这种异化是劳动者在资本加速积累的环境下,为了获得自我实现或追求自我成就,而主动对自身进行的异化,它是一种自主性异化[35]。可见,在当下的政治经济中,青年群体的工作自主性既可能走向自主性成长,又可能走向自主性异化。如何实现青年群体的自主性成长而避免其陷入自主性异化,是本部分的关注核心。

韩炳哲曾警惕地说道,“新自由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变种,将工人塑造成企业主。”“精明且友好的权力不会正面反对屈从性主体的意志,而是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号控制他们的意识。它的同意多于拒绝,诱惑多于压制”[36]。这类观点在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中也频有出现。有学者指出,平台骑手的工作看似是自主的,但平台通过算法控制、游戏化的激励方式、顾客反馈机制等,反而能对骑手施加更加隐秘和有效的劳动控制[37];有学者借助“希望劳动”的概念指出,在高自主性的经纪人劳动中,也存在隐蔽的控制。企业通过构建家政经纪人对大城市精致中产生活的向往,使其愿意忍受当下的高强度与不稳定的工作[33];还有学者运用CGSS2021 年的数据进行研究并发现,工作压力负向调节了工作自主性对社会阶层流动预期的影响及社会阶层流动预期在工作自主性与幸福感之间的中介作用。也就是说,在高工作压力的情况下,仅赋予青年群体劳动自主性是不够的,其工作的完成还需要很多稀缺资源和竞争性资源[38]。尤其对于非正规就业人员而言,超时劳动更是会降低其工作自主性与体面劳动感知间的积极关系。也就是说,在收入较低的情况下,工作自主性反而会使劳动者延长其工作时间,增加其工作压力,最终降低了其劳动满意度[39]。上述企业方利用青年自主性使其进行自我剥削的管理方式很容易导致自主性异化的问题,即,青年劳动者的工作是在罗萨所述的加速逻辑下进行的,使其与社会生活融合在一起,并对生活进行了侵入与殖民。青年人虽在工作领域获得了一定的自主性,却丧失了生活的自由,甚至出现过劳、孤独、倦怠等劳动力再生产危机。不少青年劳动者为了避免在35 岁后被企业弃置,要求自身奋力追赶不断加速的社会需要,使自身精神与心理健康被消耗殆尽,继而难以积累足够经验和身体健康资本获得长远发展。可见,当下诸多企业的管理目标是对工作自主性本身进行引导,所以表面的“工作自主性”并不一定带来青年的成长,也可能在短期内耗尽青年的精神与身体健康,或使青年在认清现实后转变为“摸鱼”“躺平”的消极自我。

总之,当下的劳动控制核心实际是对自主性本身的控制,表面的“劳动自主性”并不一定能带来青年的成长。据此,我们需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入手考虑遏制青年劳动者的自主性异化,而推动其自主性成长:

第一,从法律层面入手,本着推动劳动者成长的目的发展完善劳动法规。法律对于社会环境的塑造有着极强的作用,青年的自主性成长需要获得法律的支持。我们发现,当下普遍存在的加班与过劳现象,已经成为阻碍青年自主性成长的重要因素。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四章第三十六条规定,“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但为了适应数字智能经济的发展需要,增补了第三十九条“企业因生产特点不能实行本法第三十六条、第三十八条规定的,经劳动行政部门批准,可以实行其他工作和休息办法。”我们在调研中发现,很多文创和高科技企业都向劳动行政部门申请了“弹性工时制”,以解开束缚其延长工作时间的绳索。面对宽松的劳动法规,深受“优绩主义”理念影响的青年群体很容易选择主动加班。对于雇主而言,“弹性工时制”变相地为施行“996 工时制”提供了便利;对青年而言,过长的劳动时间会消耗其劳动热情,使其丧失工作的意义感,长此以往则会使其陷入“倦怠”。面对未来,劳动法规的制定、解释与执行不仅要考虑其对经济发展的影响,还应考虑其社会效益,尤其是能够推动青年劳动群体的自主性成长。

第二,从社会层面入手,着力消除各类歧视与权力霸凌,为青年的自主性成长营造公平友善的社会环境。就业环境对青年群体的自主性成长有着不容忽略的影响。在青年失业率居高不下的情况下,青年群体的就业压力和经济压力都很大,企业对青年群体的各种歧视状况也更容易出现。团队在调研中发现,一些企业存在第一学历歧视,并以各种理由拒绝招录“本科双非”毕业的学生。还有不少企业存在年龄歧视,认为35 岁意味着工作热情和工作精力的峰值,35 岁后便开始走下坡路,因而不愿意招募35 岁以上的专业技术人员。而基于性别的就业歧视也令人担忧,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二章第十三条规定,“妇女享有与男子平等的就业权利”,但不少企业在招聘过程中会过滤掉女性求职者的简历。当然,很多企业不会直接以性别为由不予雇佣,而是会对劳动者的工作经验、技术能力等进行指摘。鉴于上述问题都是社会性的,虽不利于青年劳动群体的自主性成长,但无法单独通过企业和劳动者个人的努力扭转。据此,为青年劳动群体自主性成长提供更公平、友善的环境,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其中,工青妇等群团组织应当有所作为,尤其对于工会而言,如何调动资源、汇聚力量,为青年劳动群体营造更公平友善的社会环境,是需要思考与探索的。

第三,从企业层面入手,理顺组织内部的工作协调,为青年的自主性成长提供良好的职场环境。笔者团队调研时发现,有些企业会以赋予劳动者自主性为名,行“选择性放任”之实,继而使职场霸凌难以消失。研究发现,数字智能时代的劳动侵害不同于传统工业生产时代。在传统工业生产时代,生产场所的侵害往往以打骂、逼迫、工资拖欠、不缴社保等为主,而在数字智能时代,生产场所侵害则往往以羞辱打压、孤立排挤、情绪暴力、侵犯私生活等为主[40],青年群体将此称为“被拿捏”“职场PUA”或“有毒职场环境”。比如,我们在调研中发现,有些企业高层因对于未来发展战略举棋不定,而在组织管理上采取“赛马”的策略,使偏好不同技术路线的项目团队进行竞争。在企业资源支持不够、协调不力的情况下,这种技术路线的竞争却在基层发展成劳动者个人间的撕扯、敌视、对立等。实际上,工作自主性的提升并不意味着企业可以放任不管,也不意味着企业也可策略性地敲劳动者竹扛,反而对企业层面的组织协调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企业应考虑通过提供资源、制度支持等方式,协助其他部门或外界与青年劳动者共同成长。另一方面,不少创新企业的人力资源部门承担了不少属于工会的职责,基层工会发挥的作用有限,这使得遭遇职场霸凌的青年往往无处申诉,只能选择跳槽离职。

综上所述,青年劳动群体工作自主性提升不一定会使其走向自主性成长,还有可能使其陷入自主性异化。不少创新性企业更注重迎合青年劳动群体当下的体验、内心的喜好和短期的利益,但也有可能忽略了对其职业发展和自我成长的支持与帮助。据此,本文提倡从法律法规支持、社会环境支持和企业组织支持三个方面着手,为青年自主性成长打造良好的社会氛围,提供切实可行的帮助。

四、结论

近年来,文创产业与数字智能产业吸纳了大量青年就业。2020 年,中国Z 世代青年群体在第三产业就业占比达47.7%,比2010 年增长了13.1 个百分点,而且大学专科以上在职青年占同等文化程度就业总人口比例超过50%,青年劳动群体的教育程度、文化素养比以往更高[7]。Z 世代青年劳动群体不再以20 世纪的国企工人、农民工那样的方式进行生产[41]。在新产业、新经济与创新企业中,Z 世代青年劳动群体获得了三种工作自主性:其一是创意设计自主性,身处文创产业中的青年劳动者以此生产出令人惊艳的文化产品;其二是规划安排自主性,诸多高科技企业中的劳动者与平台劳工都能自主地安排与规划自己的工作任务;其三是技术运用自主性,其不限于对专业知识、科学技术的运用,还包括对默会知识、情感能力的运用。可以说,今天的工作自主性的所指与工业时代并不相同。当下的工作自主性并不是后福特主义或精益生产模式所倡导的劳动参与自主性,而是涵盖了创意自主性、规划自主性、技术运用自主性的劳动管理自主性。青年劳动群体不再像被固定在机械流水线上的前辈,他们运用其头脑与身躯中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情绪、灵感与创意,构筑起了数字智能时代的大厦。

Z 世代青年群体劳动方式转变与自主性的提升是嵌入在第四次工业革命与中国经济转型升级的宏观背景之下的。“通过知识生产知识”的非物质产品生产体制借助着去中心化的网络生产模式使青年劳动群体可以自由发挥他们的智力;而以流量为核心追求和以资本金融化为手段的创新产业发展方式要求企业超越刻板的管理方式,令青年劳动群体可以在独自探索或与他人合作中创造“爆款”;数字智能技术的迅速迭代则为Z 世代青年群体工作自主性的提升提供了条件;同时,Z 世代青年优越于以往代际的成长环境则使其发展出以个体主义、价值多元、优绩主义等为特征的个性,继而对自身工作自主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可以说,青年工作自主性的提升是数字智能时代的特征与要求,继而是Z 世代青年群体自出生之时就被“抛入”的世界,继而是其存在的基本状态。但无论自由还是自主,远不能简单被等同于人对其类本质的回归。

青年自主性并不一定意味着青年的成长与独立,有些企业对青年工作自主性的利用反而有可能使其处于过劳状态,或使其跌入孤立、倦怠和无意义感之中,不利于青年群体的职业发展。面对工作自主性的议题,青年劳动群体需要的是长足的自主性成长,而非投其所好地以提供娱乐、体验、梦想等方式使其步入自主性异化的状态。当然,青年群体的自主性成长并非依靠其个人就可以完全实现,他们需要全社会的共同支持,即可以从法律层面入手,本着推动劳动者成长目的来发展完善劳动法律法规;从社会层面入手,着力消除各类显性和隐性的歧视;以及从企业组织层面入手,理顺组织内部的工作协调,减少权力霸凌,打造包容、善意的职场文化。总之,帮助与支持青年群体的自主成长不仅是青年人自身的要求,也是全社会共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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