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
那天,我站在房顶远远看着父亲在汉江上捞尸,小穗穗悄悄溜到身后问我,幺爷爷在干什么?我说有个大哥哥在汉江里迷了路,幺爷爷正在送他回家。小穗穗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以后要是我在江里迷了路,幺爷爷是不是也可以送我回家?”
没想到一语成谶。
江边捞尸人,有人敬畏有人忌讳
乌压压的黑云笼罩着汉江两岸,云中电光隐隐、雷霆闪动,尽管暴风雨就要来了,但岸上警戒线旁还是聚集了不少围观群众。
水面上,停着五六艘小型游艇和皮筏子,十来个消防员正在江里四处打捞。一位年轻警官恭敬地引着一位中年男人快步进入警戒线内。
中年男人寸头、皮肤黝黑,左手拿着几个形状特异的钩子,右手拎着一张略显老旧的渔网,腰间还系了一撮麻绳。他上了一艘破旧的乌篷船,在船板上点燃了三根香和几道暗黄色火纸,然后一手拨动着船桨,一手拨动长杆,一次又一次扫视着周边。
大概五分钟后,男人拿上钩子跳进了滔滔江水里。岸边跪着好几人,对着滚滚的江水嘶吼着、跪拜着……
我叫杨树林,1991年出生在陕西安康一个汉江流域的小山村里。
乌篷船上的中年男人,是我的父亲杨卫国,是附近方圆百里的捞尸人。我们这里的村子都是沿着汉江两岸而建,常有人死在这条江里,有自杀的,也有意外溺水的。这次民警请父亲打捞的尸体,是县里一名高三学生,他高考后和好友相约游汉江,结果在比赛游泳的过程中溺亡。
父亲并不是职业的捞尸人,他以务农和养鱼为业,我们家和村里其他家庭一样,过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朴实日子。
八岁以前,我并不知道他是个捞尸人,我只是觉得父亲有点奇怪,他从不与人握手,从不参加喜宴,也从不穿喜庆颜色的服饰,腰间时常系着一撮麻绳,像个苦行僧。
每年总会有一些人,急匆匆到我家,把父亲叫去汉江边,有时隔得近,我能听到人群里悲恸的哭声。每当这时,母亲就像只炸了毛的母鸡,把我关进屋子里,不许我出门。我问父亲去做什么了,得到的永远是“大人的事,小崽子别问”之类的回答。
不出意外,第二天,我家房梁上就会多出一根猪腿,猪腿有时大、有时小、有时胖、有时瘦。
父亲和母亲对猪腿的来源一直都讳莫如深。
八岁那年的暑假,是我整个童年最可怕的回忆。
印象中,那一年的夏天尤其热,父亲在前院的菜园子锄草,我和堂哥趁大人不注意躲在后院玩水解暑。我俩泡在水缸时,村主任刘伯伯突然冲进我家前院,又急又慌地喊道:“卫国,梧桐湾里漂起了一个水大蚌(方言:水里的死尸),你快去看看,我让人去通知派出所的人了。”
父亲放下锄头,回屋换了身衣服,拿了一堆东西就跟刘伯伯走了。
出于好奇,我和堂哥沿着江边小路尾随而去。梧桐湾聚集了七八个大人,我和堂哥怕被发现,爬上了一棵梧桐树。等我们找好观看位置,父亲和刘伯伯已撑着乌篷船快靠岸了,甲板上盖着一张白布,白布凸起,下面明显有东西。
一靠岸,刘伯伯惨白着一张脸,急忙跳下了船,不知是我眼花还是树在摇晃,我总觉得刘伯伯像是在打摆子,全身颤抖哆嗦。
父亲停好船,连带着麻布褥子一起把白布裹着的东西抱下了船,放在岸边一块平整的土地上。围观的大人连连后退,距离白布裹着的东西两三米远。
不一会儿,两艘汽艇也快速地停靠在梧桐湾,上面下来五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在警察示意下,父亲掀开了白布的一角,我和堂哥的位置正好能够瞧见那一角。我们看到一张泡发腐烂的人脸,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堂哥当天晚上开始发高烧,大伯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盆黑狗血,泼在了我家的门槛上,叉着腰骂了一下午。那个下午,大伯娘骂断了我们两家本就稀薄的感情。
堂哥痊愈后再未踏入我家的大门,我也开始做噩梦,每晚都梦见一张白布飞舞着来抓我,我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母亲抱着我心疼得直哭,后悔自己大意没看住我。
父亲的双手让我觉得害怕,尽管他每次回来都会熏很久的艾,换洗干净衣服,但我还是觉得膈应,我再也不吃他夹的菜,甚至拒绝和他同桌吃饭。
执着打捞的父亲,被我恨了20年
2005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九,母亲正在剁蛋饺的肉馅,父亲在院子里拾掇柴火,我站在门槛上正准备贴年画,突然来了几个面色灰暗、神情哀伤的人。
人群中,被搀扶着的妇人一见到父亲,身子一软,滑跪在父亲面前,沙哑着声音一个劲地哭。妇人身旁的男人也扑通一声跪下,咣咣对着父亲先磕了三个头,男人一身泥泞,脚上湿答答的解放鞋冒著森森寒气。
来的人我都认识,是汉江对岸李家沟村的。
“杨师傅,求求您,行行好,我知道大过年的不该来麻烦您,可我们实在没法子了,我家那混崽子可能跳江了。”李叔哑着嗓子说道。
父亲手里的木柴哐当落下,抬手示意旁人将夫妻俩扶起来。他看了我一眼,对来人说:“进屋说。”
他们搀扶着哀号恸哭的李婶进了堂屋后面的一间小屋子。屋里,父亲压低声音说道:“怎么会?该不是弄错了吧?我记得你家崽子跟树林一般大,这半大小伙子了,该是有分寸,咋会跳江?”
里面突然传来扇耳光的声音,李婶带着沙哑的声音哽咽地说着:“都是我不好,是我该死啊,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我不该骂孩子是废物。我跟老李前天才从外地赶回来过年,昨天我收拾他书包发现他期末考试都不及格。我一时气急,就骂了他几句,他就跟我犟嘴,怪我常年不在家,一回来就只关注他成绩。我骂他不省心,不体谅娘老子的辛苦,说有他这样的废物儿子,我还不如跳江死了算了。结果那崽子把书包一摔,梗着脖子说他就是废物,说他去跳江,不劳我费心。我以为孩子说着吓唬我的啊,结果出去半天没回来,这才觉得不对劲,跑出去找娃就找不到了啊……”
李婶哭得泣不成声,李叔吸了一下鼻子,说:“杨师傅,我们现在就只有汉江里没找了,我们都没有这个本事,只能麻烦您下水帮忙找找,我就这一个孩子,是生是死,我得知道他的下落。”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重重的磕头声,接着是父亲的脚步声,我赶紧猫着身子假装继续贴年画。
从房间出来后,父亲去了猪圈后面的小棚子拿工具,跟着来人匆忙往外赶。我知道他又要去干那晦气事,但想不到办法阻止。
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从兜里掏出火机放在堂屋方桌上,说了句“一会跟你妈先吃,不用等我”,转身就走了。
我冲着他的后背喊了一句“我不会点火炮儿”,然后气冲冲扔掉年画,一脚踹翻了糨糊碗,他头也没回。
天跟锅底一样黑时,父亲才裹着一身寒气,一瘸一拐走到猪圈后的棚子里,当当当敲打着一个破旧的铁盆。这是父亲给母亲的暗号,示意他回来了。
母亲听到聲音后提着一壶早已备好的驱寒姜汤,又折回来拿上打火机,抱着一捆干艾草急忙去棚子里。熏完艾,母亲才发现父亲左腿有一条约15厘米长的划伤,是江堤旁的铁丝划的。
第二日,父亲开始发高烧,撕心裂肺的咳嗽此起彼伏,腿上的划伤也红肿起来,连续输了三天的液,才慢慢好转。
因着父亲生病,这个年我和母亲过得相当糟糕,我忍不住发牢骚:“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过年的时候死,真晦气。”
父亲听了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斥责的话到嘴边了又咽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树林,咱活人不能跟死人计较,活人,年年年在,死人也就麻烦我这一次。人对死亡要有敬畏之心。”
我上高一那年,村里通了公路,国道穿过村子连通了县、镇、村。公路畅通以后,县城开了殡葬一条龙服务的店,店里设有打捞尸体的服务。
父亲不再是汉江上唯一的捞尸人,但汉江两岸的人还是只找父亲捞尸。殡葬店的收费高,打捞一次5000块,先交钱再下水,而且殡葬店忌讳尸体上船,找到尸体后用绳子绑在船侧拖到岸边就算完工。
父亲打捞一次只收一根猪腿,不在乎大小,不在乎前腿还是后腿。最重要的是,父亲会提前在船板上平铺一层麻线做的褥子,从江里捞出尸体后会小心翼翼将尸体安置在麻布褥子上,再用一张白棉布盖在尸体上,妥善地将死者的遗体交给家属。
两相一对比,父亲捞尸的名头更响。
父亲的举动影响了殡葬店的生意,殡葬店曾派人上门想高价聘请父亲入伙,父亲没答应。殡葬店老板说父亲乱了市价,让父亲按照市场价收费,父亲也没同意,殡葬店的人骂父亲假清高。
没几日,我家门上就被泼了狗血。警察来调查,附近也没监控,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但我们很清楚,这是殡葬店给父亲的下马威。
看着父母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拖着哭腔求他:“你能不能别去干这个了,又不赚钱又没有好名声,有啥干头呀?”
父亲抽了根烟点上,气呼呼回我:“你个毛崽子,懂个屁?我要啥名利,我是积德,那个捞尸队对死者一点敬畏都没有,眼里只看到钱,我凭什么让这帮子缺德玩意儿得逞。”
我气急了,吼道:“杨卫国,你高尚,你英雄,可你为我和我妈考虑过吗?这么多年我们受了多少白眼,忍了多少委屈?你不退行是吧?行,还记得李家沟过年跳江的李斌不?我也去跳江,下一次我就让你去捞我的尸……”
话没说完,母亲一巴掌拍在我嘴上,又去劝父亲:“老杨,你都干了十几年这活儿了,该是干够了,听儿子的吧,别干了。”“你,你们……”父亲吭哧半天终是什么也没说,气冲冲去了汉江边,望着滔滔江水,沉默地坐了一下午。
晚饭时,父亲才回来,听母亲说,他答应了我们,以后不再接捞尸的活。
那之后,父亲搞了个小型养鱼场,买了辆小三轮到处卖鱼,生意一直不错,母亲则忙着照顾我备战高考,我们家的生活终于开始明媚起来。
渡死亦渡生,我读懂父亲的选择
2009年,我考上大学后,忙着勤工俭学兼职,暑假期间极少回家,每年只有寒假过春节,才能回去跟父母待几天。
大三暑假,我争取到了学校合作单位的实习机会,听辅导员说,如果表现优异的话,有机会留下来成为正式员工。去杭州实习单位报道前,我特意空出一个星期的时间回了趟家。
听说我有可能留在那家世界500强企业,母亲很高兴,早早备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饭吃到一半,镇上派出所的民警到了家里,看到民警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我筷子一松,掉在了地上。父亲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跟着民警走了。
看出我情绪不佳,母亲默默收拾了碗筷。她说父亲退出后,县里殡葬店的捞尸队一家独大,收费越来越离谱,下水一次涨到了一万块钱。
2010年,一场特大洪灾导致我们附近几个村子死了几个人,家里穷的,实在出不起捞尸队的钱,就来求父亲,一向面冷心软的父亲便答应了。父亲出山后,方圆百里的人出了事还是会来找父亲帮忙。父亲知道我厌恶他干这活,便一直瞒着我。
我沉默着上了屋顶,远远看着父亲被民警引着进了警戒线,看着他上了乌篷船,看着他跳进江里。
“幺爷爷在干什么呢?”一声脆甜的童声从我身后传来,堂哥家的女儿小穗穗站在我家晒台架子上,朝江面张望着。
我望着在江面浮浮沉沉的父亲,告诉她说:“有个大哥哥在江上迷了路,幺爷爷正在带他回家。”
小穗穗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兴奋地说:“幺爷爷好厉害,以后我迷路了也能带我回家吗?”
我笑她童言无忌,哄着她赶紧回家,不然一会她奶奶找来了又是一顿打。这些年,我们家跟大伯娘家一直没怎么往来,但因为住得近,小丫头总喜欢偷偷往我家串。
那天,我没有等父亲回来,就急匆匆回了校,因为他的出尔反尔。之后便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实习生活。2012年11月的招聘季,我顺利留在了杭州这家公司。得到入职通知那天,我电话通知了母亲。
毕业后,怀揣着满腔的斗志,我开始了996疯狂的加班生活,可能是为了避免见父亲,也可能是为了逃离汉江边的那个小村庄,我极少回老家。
2019年初,我在杭州买房,母亲给我寄了一张30万的存折,我知道这钱是父亲给的。望着手机里的转账短信提示,我心里五味杂陈,想过给父亲打个电话说声谢谢,但不知如何开口,最终电话拨通后,也只是用一句“吃了吗”代替了“谢谢”。
最近几年母亲身体不好,2023年五一,我借着给母亲看病的由头,把父母接到了杭州,我想着,离开了汉江,父亲就不再是个捞尸人了。
2023年农历六月初六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大伯家的堂哥打来的。电话里,堂哥哭着说女儿穗穗意外落水没了,找了很多人在汉江打捞尸体,都没捞到,他哭着求父亲回去帮忙。父亲挂断电话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想起這么多年,大伯娘对我们一家的刻薄脸色,想起我8岁那年她叉着腰在我家门口骂了一下午,想起堂哥结婚时,父亲让我送过去的红包被大伯娘退回,她说父亲的红包晦气不敢收。
父亲看出了我的顾虑,拍了拍我的肩头说:“死者为大,让死者尽快入土为安才是大事。”
我请了假连夜送父亲从杭州坐飞机到西安,又从西安辗转坐了6小时的大巴车才回到村里。
父亲一脸肃穆直奔江边,问清了穗穗落水的大概时间、地点、当日天气,又去落水附近查看了汉江的涨水情况、水流速度,掐着手指心算了几分钟,才从穗穗落水处跳进汉江,顺着水流一路摸排。
近六小时后,终于在2公里外的下游把穗穗的尸体捞上了岸。堂哥和堂嫂抱着穗穗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大伯父和大伯娘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看见尸体,不知是因为长大了还是那日穗穗扑闪的大眼睛在我脑中回荡,我竟没有觉得害怕。
堂哥给穗穗换上了新衣服,放在了备好的棺材里,葬在了一棵大板栗树下,他说穗穗最爱吃板栗。
第二日,大伯和大伯娘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一进门,堂哥和堂嫂齐齐跪下给父亲磕头,感谢父亲不计前嫌,帮他们捞回了女儿。堂哥说穗穗尸体没找到前,他和堂嫂每晚都做噩梦,梦见穗穗在冰冷黑暗的汉江里哭着喊爸爸妈妈。
我终于明白父亲说的“入土为安”的含义,不仅是为了亡者的安宁,也是为了活着人的安宁。那些我们害怕的尸体,在亲人眼里却是朝思暮想的人。
我突然对父亲生出了一股敬意,父亲就像这汉江上的守护神,他用自己的勇气、智慧和双手,从水里打捞出死去的人们,为活着的人送去慰藉,为死去的人送去安宁。
傍晚,一场雨后,江上白雾缭绕,一条小船静静在江上晃晃悠悠,我和父亲背对背盘腿而坐,一人拿着一根钓竿。
“爸,泡水里的尸体,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害怕,其实活人的样子比尸体的样子可怕多了,尸体再恐怖也就一个样,多看几次就习惯了。世间之物,别用眼看,要用心去看。”
父亲告诉我,他并不是爷爷的亲儿子。
我亲爷爷在父亲三岁时去世,奶奶精神不正常。父亲七岁时,奶奶跑出去再也没回来,有人说在汉江边见过奶奶,怕是掉汉江里了,父亲沿着汉江一直找,只找到了奶奶一只破烂的布鞋。
后来,找到奶奶的遗体,就成了父亲的执念。父亲觉得奶奶就在汉江里的某处,所以每次去汉江都会在腰上系一撮麻绳,算是为奶奶披麻戴孝了。
此刻,我才知晓,系在父亲腰间的那一撮麻绳,代表着父亲对奶奶的祭奠。
父亲说他小时候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这家蹭顿萝卜,那家蹭顿红薯,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承了村里人的恩情,所以当村里人第一次请他打捞尸体时,他没收任何费用,别人为感谢他就送来一块肉,父亲推托不掉,只好收下。
久而久之,这成了一个默认的规矩,谁家找父亲捞尸就送一块肉,后来慢慢变成了送猪腿。
料理完穗穗的后事,父亲说,这里还需要他,他也离不开这条汉江。这一次,我尊重父亲的选择。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