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9月,陈赓随所在的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苏区突围去四川途中右腿负了伤。因随军行动不便,党组织便决定将他秘密送到上海进行治疗。陈赓到上海后,住在一个私人开设的医院里,这个医生很同情陈赓,愿意替他医治。
當时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同志都很关心苏区的情况。陈赓向他们讲了红军在反“围剿”中的一些可歌可泣的战斗故事。当时,在中央宣传部工作的朱镜我听了陈赓的生动介绍,作了详细记录,整理后油印出来。后来,朱镜我将油印材料交给了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的冯雪峰,冯雪峰又将材料送给了鲁迅。
第一次会见
鲁迅看了陈赓的讲述记录后非常激动,但感到油印的材料过于简单,当听说陈赓正在上海治病时,为了更详细地了解红军的战斗情况,便几次和冯雪峰讲,想邀请陈赓到他家去谈谈。党组织同意陈赓与鲁迅会见。
陈赓一向喜爱鲁迅的著作,在去鄂豫皖苏区之前,就读过鲁迅的许多作品,对鲁迅作品表现出来的革命性和战斗性深表钦佩,认为鲁迅是一位真正的革命作家。即使在大别山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他的挎包里也时常装着鲁迅的书。如今不仅能见到这位景仰已久的作家,还听说自己的讲述打动了这位先生,他准备写一部反映红军斗争的小说,陈赓怎能不兴奋呢?
1932年秋的一天,陈赓由冯雪峰陪同到北四川路鲁迅的寓所,而鲁迅那天兴致也特别高,专门请他的夫人许广平预备了许多酒菜。他们在鲁迅寓所谈了一个下午,直到深夜才离开。会见中,陈赓谈得很多,鲁迅则讲话很少,他怕打断陈赓的讲述,只是有时提个问题。陈赓向鲁迅介绍红军反击国民党军“围剿”的战斗,讲了许多激动人心的英雄故事,揭露了敌人的残酷罪行,还谈到苏区的人民生活、土地革命和文化建设等情况。
大概是由于非常了解旧社会农民的悲惨生活,鲁迅对苏区农民的命运表现出深切的关注。他听到过去那些受屈辱、受压迫最深重的人都挺直腰杆站起来战斗了,非常高兴。于是,他问了地主怎样进行反抗和农民如何支援红军的情况。听到农民送子送夫参军和召开欢送大会的情况时,他感到特别新鲜。
当陈赓讲到苏区农村有些房子四面都开了窗子的时候,这引起了鲁迅的极大兴趣。鲁迅说,这是因为农民的生活改善了,已经知道注意居住的卫生条件了,四面都开了窗户,空气一定能流通,这是一个进步。陈赓对此印象深刻,数十年后回忆此事,他犹感历历在目。
通过这次交谈,陈赓对鲁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当时在上海那样白色恐怖的残酷环境里,鲁迅不顾个人安危,一定要找陈赓这样一个被国民党反动派到处追捕的红军将领到他的寓所谈红军、谈苏区,这表明鲁迅非常关心红军,关心中共领导的革命事业。由于时间已晚,鲁迅表示再约陈赓前来深谈,陈赓也表示极其愿意再次赴约。
第二次会见
根据当时在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工作的楼适夷回忆,1932年11月的一天,冯雪峰通知他,因鲁迅有意写苏区红军战争题材的小说,约一位从苏区来沪治病的负责同志谈谈,中共上海临时中央宣传部决定派他去陪同,并告诉他第二天下午由朱镜我先陪那位同志到他处,然后再由他陪那位同志到鲁迅家去。
第二天下午,朱镜我陪着那位同志来到北四川路公益坊已经停业的水沫书店楼上,楼适夷已在那里等候。他瞅了瞅这位陌生的同志,感觉这位同志脸色红润、略有风霜之色,个子较高,穿一件灰色线呢单袍,像一位从农村来的知识分子。这位同志是谁?按照党的秘密工作纪律,上级既然不需要把名字告诉你,你也就不必询问。朱镜我把陈赓交给了楼适夷后,便独自告别先走了。休息一会儿后,楼适夷便陪他一起去鲁迅住的北四川路公寓。
鲁迅见到他们,打了个招呼。楼适夷觉得鲁迅和这位同志仿佛曾经见过面的样子,并没有叫他作介绍。随后,鲁迅把他们引进一间既是书房又是会客室,同时也是卧室的屋子里,招呼他俩坐下。陈赓坐在书桌旁边的环臂椅上,鲁迅自己坐在书桌横头的藤躺椅上,楼适夷则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
谈话开始了,陈赓开门见山地谈起红军作战的情况,以及苏区人民生活和军民关系等,其间有许多生动的叙述。鲁迅静静地听着,不时插进一两句问话。谈到红军以劣势装备战胜了强大的敌人时,陈赓描述了红军战士大声呐喊、勇敢投入白刃格斗的情景。谈的人和听的人都兴奋起来。鲁迅笑了,问道:“是这样的吗?”然后,他点了点头说:“先声夺人嘛!”陈赓还谈了一位老大娘掩护伤员的故事,谈到红军司令员坐在田头和农民一起聊家常的情况,这些都引起了鲁迅很大的兴趣。
那天是阴天,屋子里光线不怎么好。在陈赓谈到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军事形势的时候,鲁迅拿出纸笔请他画了一张《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形势草图》。陈赓整整谈了一个下午,鲁迅一直坐在躺椅上,身子没有躺下过一次,始终很有兴趣地听着、问着,不时地点点头。
傍晚时,许广平走进来,邀请客人在厨房边的一间小屋里吃饭。鲁迅亲自打开一瓶珍藏已久的白兰地,大家稍微喝了几杯酒,饭后又闲谈了一会儿,然后由楼适夷送陈赓下楼出门。陈赓离开鲁迅家后雇了一辆车,和楼适夷告别后便独自走了。
材料藏了很久,“终于没有写”
那时,楼适夷刚从“左联”调到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工作,是不常到鲁迅家去的,有事大多在内山书店和鲁迅见面,或是通过冯雪峰联系,直接登门的次数寥寥可数,因此,这次去鲁迅家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一直不知道他领到鲁迅家的来上海治病的那个人是谁。
后来,在鲁迅博物馆的陈列品中,楼适夷见到那张《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形势草图》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次由他陪着去见鲁迅的竟是陈赓将军,因为那张草图正是他亲眼看见陈赓在鲁迅的书桌上绘制的。
陈赓的谈话给鲁迅留下的印象很深,鲁迅一直想把它写成小说。他曾多次和冯雪峰说:“写是可以写的。”“写一个中篇可以。”“要写,有战争气氛,人物的面貌只好模糊一些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写出来。冯雪峰说,“他那时候并不是没有创作欲望”“终于没有写,显然由于他不熟悉红军及其战斗的实际情况,这很难使他形成创作所需要的真实感”“也说明了他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同时,写长篇或中篇作品,要有充裕时间,而当时蒋介石除用军队“围剿”红军外,在上海及全国各地对革命文化界也在组织“围剿”。作为革命文化界的主帅,鲁迅不得不以笔为枪和反动当局进行短兵相接的战斗,就很难有时间顾及其他了。
至于陈赓同鲁迅两次交谈的材料,还有油印的那份陈赓谈话记录,鲁迅全都保存了下来。许广平也说过:“鲁迅先生曾经把那些材料郑重其事地藏来藏去的。”有次鲁迅见到冯雪峰的时候,还问他:“那些东西要不要还给你?”冯雪峰说:“不要,你藏着如不方便,就烧毁了吧。”可是,鲁迅舍不得烧毁,一直珍藏了很久。在白色恐怖笼罩的上海,保存这些东西是很危险的。为了躲避国民党特务的检查,这些材料还得经常转移地方。可是鲁迅不怕风险,硬是把这些材料连同陈赓在第二次谈话时所画的那张草图,一直保存下来了。这些东西现在陈列在上海鲁迅纪念馆里。
(摘自《党史博览》吴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