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宝琛
鹿 毅/图
祖父离世后,留下一栋破旧的老屋,还有院子里那棵粗壮的梧桐树。梧桐树是远嫁的姑姑送走祖母后亲手栽下的,寓意着一份思念的情结。
梧桐是姑姑的乳名,姑姑刚出生,祖父推开门就闻到扑鼻的梧桐花香。祖父欣喜地说:“梧桐可是个好名字,一定会引来金凤凰!”日复一日,梧桐树蓬勃地生长着,遮挡了一席阴凉。年复一年,梧桐花优雅地盛开着,粉嫩的小喇叭鼓着腮帮子馨香了庭院。
老屋用泥土堆砌而成,厚重的土坯墙夹杂着麦秸草的淳朴气息,黑亮的瓦片在风吹雨淋中褪去了颜色。空下来的老屋几乎不染尘埃,老家具有条不紊地陈列着,遥寄着对岁月的思念。
祖父年轻时当过兵,时常讲起那个川籍兄弟奋不顾身为他挡子弹的事情,这份救命恩情一辈子难忘。祖父结婚,川籍兄弟特意赶来贺喜。等到川籍兄弟生下儿子,祖父从山东千里迢迢赶去四川。也就是祖父的一时贪杯,从而为姑姑结下一门“娃娃亲”。
家里人都以为祖父定下的“娃娃亲”是一句玩笑话,时不时地拿来逗乐解闷。直到20 年后,那个川籍兄弟和儿子带着贵重聘礼赶来履行婚约时,祖母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没法子,祖母只好拿姑姑做挡箭牌,只要梧桐愿意,啥都行。没想到昔日一提“娃娃亲”就翻脸的姑姑,打量片刻后,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姑姑嫁去了四川,为这事,祖母很生气,足足大半年没和祖父搭话。好多时候,祖母会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傻傻地眺望着胡同口。每当邮递员的车铃响起,祖母乐颠颠地迎上前,一封简单的书信或汇款单,也能让祖母接连高兴好几天。
记忆中,我只见过姑姑三次。祖父过六十大寿,姑姑回来了,她盘腿坐在炕头上,扯着祖母的手有聊不完的心里话。姑姑在娘家住了大半年,那段时间是祖母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屋子里每天充溢着欢声笑语,祖母好几次笑着笑着眼里就盈满泪水。
姑姑返回后,一向健硕的祖母大病了一场。病愈后的祖母变得沉默,她时常眼巴巴地望向窗外。祖父见了,默默地退出屋,蹲在墙根吧嗒吧嗒吸着烟袋。祖母病重,姑姑特意赶回来照料。时间不长,七十多岁的祖母永远离开了我们。祖父喃喃地摇着头,忍不住老泪纵横:“对不住啊!老婆子,让你跟着受委屈了。”
祖母去世后,祖父执意不肯搬离老屋,他会长时间依靠在祖母生前坐过的炕头上望向窗外,也会蹲在姑姑栽的梧桐树下默默地端详,还会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眺望着胡同口。每当手机铃响,祖父的眸子一下子多了些光亮,嗓门也变得嘹亮起来:“梧桐啊,爹的身体好着呢,别牵挂,你也要多保重!”
没料想一向硬朗的祖父突然病倒了,昏黄的眸子久久凝望着那棵梧桐树。姑姑赶回来了,她扑倒在祖父的床榻前悲戚地喊一声“爹”,祖父欣慰地点点头。第二日,92 岁的祖父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送走祖父,姑姑流着泪给梧桐树浇了水、施了肥,嘴里喃喃自语:“以后,就让梧桐树陪伴着老屋吧!”一年又一年,梧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风拂动着梧桐树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那次,儿子跟着我步入老屋,忍不住好奇问道:“老爸,为啥老屋里总会飘逸一股独特的香味?”我凝望着院子里那棵参天的梧桐树说:“那是梧桐花遗留的芬芳,一辈子也回味无穷!”儿子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那一刻,我忍不住黯然神伤。我知道,上了年纪的姑姑或许此后再也无缘重返故土,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却留下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故事里充溢着悲欢也夹杂着离合。而梧桐花的质朴与浓郁,却会飘逸在老屋的光阴里,伴着岁月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