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蕊,高白云,蔡乾和
(1.科技部科技评估中心,北京 100081;2.华北理工大学,河北唐山 063210)
党的二十大报告将高质量发展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首要任务,提出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深度参与全球产业分工和合作,扩大国际科技交流合作的要求[1]。产学研合作是优化科技创新要素组合,实现创新链与产业链融通,提高科技创新效率,支撑高质量发展的组织方式。各国都十分重视本国的产学研合作,通过立法、建立联盟等政策手段加速这一过程。跨国产学研合作是高水平对外开放的重要实践。然而,随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我国发展的外部环境不断变化,开展跨国产学研合作具有重大需求却面临严峻挑战。指导和推进跨国产学研合作需要基于对合作动力理论进行研究和揭示。本研究通过对跨国产学研合作的本质进行挖掘,提出跨国产学研合作的动力模型,期望从机理上揭示跨国产学研合作成败的因素,通过案例分析对动力模型进行阐述和验证,为今后我国更好地开展跨国产学研合作提供理论指导和实践参考。
以跨国产学研合作为题的文献较少,相关文献多聚焦国际科技合作、国际技术转移等概念。如李丹等[2]对政策工具视阈下的国际科技合作政策进行研究,对《国际科技合作“十二五”专项规划》进行文本分析,归纳出供给型、环境型、需求型政策的占比并提出政策建议。伊彤[3]以“十五”期间我国国际科技合作获得的知识产权成果以及中欧科技合作案例为对象,侧重分析我国国际科技合作中的技术转移,提出我国与欧盟的科技合作分为强强型、战略型、互补型、援助型等几种合作模式。刘云等[4]采用国际合作专利所有权等为变量分析了中国四大新兴技术领域的国际合作模式。樊春良[5]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国际合作项目为案例,提出了国际科学合作的分析框架,提出利用国外专家技能等六种合作动机,以及基础前沿问题研究等四种合作项目。张永谦等[6]对“尤里卡计划”,即欧洲科研协调机构的发起、协调机制、计划效果等进行了阐述,指出“尤里卡计划”旨在联合欧洲各国的经济和技术力量,消除欧洲与美、日在技术上的差距,复兴欧洲技术实力。陈武等[7]研究认为跨国技术转移和扩散与国家创新能力高度相关,国际贸易、外国直接投资、跨国研发机构嵌入三要素可以解释国家创新能力的提升机制。杨震宁等[8]对跨国技术战略联盟的稳定性、战略动机、情景因素、合作机制等进行了分析,提出跨国技术战略联盟合作的管理学“黑箱”尚未打开,对实际合作过程的研究尚不深入,并对我国高技术企业加入跨国技术联盟提出建议。陶蕴芳等[9]对跨国公司与研究型大学的合作创新模式进行了研究,介绍了清华大学-贝尔实验室等合作机制。总体上,现有文献中关于国际科技合作、跨国技术转移、跨国产学研合作等概念并没有严格区分。相关研究多从科学合作、技术合作等某个合作方面切入进行论述,然而跨国产学研合作的主体是多元化的(包括高校、研究所、企业等);成果载体是丰富的(包括学术论文、技术成果、专利、产品、资金、项目等),而且覆盖从基础研究到产品开发的创新全链条。现有研究未能完全覆盖跨国产、学、研合作的全链条,分析视角具有局限性。此外,研究的对象也以合作机制、合作政策、合作成效等宏观视角为主,引入真实合作场景的案例研究较少,对于合作的成因和动力也较少进行讨论。本研究剖析了跨国产学研合作的四种动力,并以中美清洁能源联合研究中心这一典型的跨国产学研合作案例来诠释动力模型,基于分析结果提出相关建议。
以国家为分析单元,跨国产学研合作的根本动力是国家为了自身更好地生存和发展。促成合作的动力和因素是多方面的,有同质性合作,也有差异性合作。同质性合作往往是双方在价值观、运行规则、面临挑战、利益取向方面具有共同因素而促成合作。例如美、英两国因具有共同的文化根源,在社会制度、价值观等方面更容易找到契合点,开展同质性合作较为容易。差异性合作是出于国家之间在资源禀赋、比较优势、社会制度、发展水平方面的差异性而开展的互补型合作。例如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产业链分工上根据各自的比较优势而相互合作。一般而言,差异性合作不容易产生竞争,更容易管理;同质性合作竞争性强,需要更好的管理合作。差异性合作也有向同质性合作转变的空间,例如在某一领域两国的水平逐渐接近时,差异性合作的基础被打破,如果没有形成同质性合作,则可能带来同质性竞争。具体而言,合作的驱动力包括四种,即政治动力、市场动力、研究动力和社会动力。如果四种动力俱足,则跨国产学研合作的可能性较大,若动力不足甚至出现阻力,则合作难以成行。四种动力的结构如图1 所示。
图1 跨国产学研合作动力模型
政治动力是地缘政治战略和国际关系状态综合作用的结果。虽然政治动力超出了科学技术本身的范畴,但科技关系是两国间整体外交关系的一部分,国家之间的外交关系必定影响到科技关系的状态,对跨国产学研合作会产生影响。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巴黎统筹委员会成立,其成员国对社会主义国家实施禁运,大幅限制高技术产品出口。1972 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打破中美关系僵持局面,为两国在1979 年签订《中美科技合作协定》,逐步推进产学研合作奠定了基础。中美两国恢复外交关系,反映了当时国际地缘政治格局的变化,以及中美两国在战略上的重大调整。
国与国之间的竞争态势与依存关系是决定跨国产学研合作的基础,不具备政治动力的合作是难以持久的。回顾历史发现,前苏联和日本在其发展巅峰时期(地区生产总值分别约占美国的60%和70%)曾挑战美国地位,但都遭遇了美国的阻击[10]。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历了经济高速发展,已跃升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根据世界银行数据测算,2017 年,中国的生产总值(GDP)达到了美国的63.2%,2021 年达到美国的77%,成为二战以后经济规模最接近美国的国家。这一发展趋势引起美国高度警惕并发生对华战略转向。2017 年,特朗普政府发布《国家战略安全报告》,将中国定义为“战略竞争对手”,随后向中国发起贸易战和科技战。当前,中美两国的政治关系已经从战略上的彼此需要向竞争关系转变,这必然影响到两国的产学研合作。
跨国产学研合作的市场动力主要来自于跨国公司,这可以从经济全球化的视角来解释。在中外技术水平差距较大的背景下,跨国公司在中国投资、建立研发中心,转移技术和产品,并利用中国的人力资源和成本优势,扩大销售市场,为其带来经济回报。1978 年中国改革开放以及2001 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为我国融入全球化进程、参与国际分工创造了条件。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20 世纪80 年代,美国制造业面临激烈的国际竞争,德国和日本的工业品挤压美国企业的市场。美国企业寄希望于将资本和设备投资于海外,形成全球生产网络,降低成本,回避国内劳资冲突。中国为西方企业的全球生产网络提供了快速、低价、大批量的制造服务[11]。改革开放40 年,我国累计使用外商直接投资超过2万亿美元[12]。1984 年1 月,北京汽车制造厂和美国AMC 汽车公司成立我国首家合资车企——北京吉普汽车有限公司。北京吉普经历了从引进技术到消化吸收再到逐步国产化的过程,跨国产学研合作推动了中国汽车工业的高速发展。只要全球化追逐利益的动力存在,市场主体就有开展跨国产学研合作的动力。
为了实现更好的科学、技术和工程研究,科学家、工程师或企业家们也会产生交流合作的动力。研究动力可以从科学技术发展本身所需的条件入手来分析。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除了好奇心驱动之外,通常需要一定的条件或要素支撑,如资金支持、实验条件、数据样本、应用场景、法律法规、人力资源以及思想碰撞。出于满足这些条件的动机以及分担风险的考虑,科学家、工程师和企业家会自发地倾向于合作。研究动力是跨国产学研合作中的核心动力,以下从7 个方面来论述。
2.3.1 研发投资
科学研究的投入和成本如果过高,超过了一国所能承担的范围,出于分担成本和失败风险的动力,开展跨国合作是解决方案。例如大科学装置的建设和研究,往往投入费用高昂,失败风险巨大,建立跨国合作机制往往是分担风险,提高投入效率的有效方式。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堆(ITER)、大亚湾核反应堆中微子实验均属于此类合作。再例如,初创企业将技术转化为产品需要大量投资,在国内外资本市场融资便是一种合作途径。
2.3.2 实验条件
科学研究的实验条件往往决定了研究的可行性。例如,在天文学领域,特殊的观测装置往往位于地球的独特位置,也成为国际科技合作的热点。如阿根廷的皮埃尔·奥格天文台,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宇宙射线探测器。中国的500 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 天眼),吸引了各国科研人员前来从事研究。中国独有的水文条件、地质条件等,如世界“第三极”青藏高原,也成为吸引国外研究人员的因素。从国外进口先进的实验仪器、实验试剂等都是为开展科学技术研究创造条件。
2.3.3 数据样本
在基于大数据的科研新范式下,拥有数据就具备了科学研究的资源和条件,围绕数据的研究合作必然成为一种内在动力。例如美国国家生物技术信息中心(CNBI)的基因测序数据库向全球开放;欧盟建立了“欧洲开放科学云:冠状病毒行动(EOSC)”数字平台;科睿唯安公司的全球论文索引数据库等,为全球研究人员便捷地使用数据,开展竞争创造了条件。在智能时代,无人驾驶、人工智能等新的技术需要不断积累数据进行改进,哪里能够积累数据,哪里就具有研究的潜力。中国作为人口大国在运行数据、临床研究等方面具有众多优势,是吸引国际合作的因素。
2.3.4 应用场景
技术只有在示范应用中才能逐渐走向成熟,并实现降低成本的目的。作为温室气体排放大国和煤炭大国,清洁能源技术,如煤化工;碳捕集、利用与封存技术,在中国的快速示范和应用是吸引国际合作的重要因素。人工智能技术发展需要依靠场景驱动,在智能农场、机器人协助制造、大数据金融风控、无人超市等重点行业都可以开发人工智能的应用场景[13]。丰富的应用场景可能成为吸引跨国产学研合作的因素。
2.3.5 法律法规
各国对于科学技术研究的制度规定具有差异,如中美两国关于干细胞研究的法律规定、疫苗审批的程序、知识产权的许可等存在制度差异。政策制度的差异可能为科研人员开展跨国合作提供条件,完成在本国无法完成或成本过高的研究工作。从另一个角度,发达国家出于安全的考虑,对于高端仪器、核心零部件、特种材料、数据等进行出口管制的制度会对跨国产学研合作带来负面影响。
2.3.6 人力资源
人力资源是职业化科学技术研究的关键因素,不仅包括科学家、工程师,也包括从事科学技术研究的博士研究生、博士后等群体。充实科研团队的力量,提高科学研究的速度和质量,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一种吸引力。因此,科研人员跨国流动,对本国科研人力资源的充实和提升是一种跨国交流合作的动力。例如,2018 年,全球Top20%人工智能人才中有25%为中国国籍,这些中国研究人员有60%在美国工作,32%在中国工作;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籍研究人员有78%留在美国,有21%回到了中国工作[14]。
2.3.7 思想碰撞
科学研究是产生知识、方法和思想的过程。科研人员之间的合作、碰撞往往带来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顶尖科研人员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更容易产生伟大的创意;来自不同国家、研究和教育背景不同的研究人员思维方式不同,通过交流可以互相启发,带来思想的火花。例如,由世界顶尖科学家协会发起的世界顶尖科学家论坛,每年邀请一批诺贝尔奖、沃尔夫奖、拉斯克奖等全球顶尖科学奖项得主,与中国两院院士科学家、全球顶尖青年科学家进行思想交流,为全球发展贡献智慧。论坛已成为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国际科学交流平台。科学家之间的相互交流和思想碰撞,是一种内生的动力,是学术界的传统。
与政治动力、市场动力和研究动力相比较,社会动力更加隐蔽,但确实存在。科研人员与母国的联系是科学技术合作的天然纽带。李政道先生提出设立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China-U.S.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CUSPEA)[15]。该计划为新中国培养了一批物理学人才,是华人科学家为祖国做出贡献的代表,同时也从社会层面为中美科技合作进行了铺垫。在信息高度发达的今天,舆论和民意对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具有塑造作用。根据美国皮尤中心2022 年民调显示,67%的受访美国人视中国为“主要威胁”,比2020 年上升了5 个百分点,比2013 年上升了23 个百分点[16]。尤其是美国青年一代对中国的认识和了解有限,这将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对华态度,反映到对华政策制定当中。中美两国缺乏民间友好气氛,会传导至两国关系的方方面面,带来负面影响。例如美国政府发起的“中国行动计划”,对友华科学家进行调查,引发寒蝉效应,同时也会动摇两国的互信基础。
2009 年9 月,中美清洁能源联合研究中心(China-US Clean Energy Research Center,CERC)由中国科学技术部、国家能源局和美国能源部共同宣布成立。该中心旨在促进中美两国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以产学研联盟的方式在清洁能源技术领域开展联合研究。中美两国在第一期(2009—2014 年)对CERC 投入不低于1.5 亿美元,两国各自出资50%[17]。第一期支持的领域包括节能建筑、清洁煤和清洁能源汽车。2014 年,第二期合作将能源与水资源、提升中型和重型卡车能效两个领域也列入合作框架。CERC 成立以来,受到多方关注,产生了重大影响,获得两国领导人的肯定。CERC 被认为是1979 年两国关系正常化以来最成功的能源合作计划[18],美国能源部前任部长莫尼兹曾评价CERC 是最成功的国际合作范例之一[19]。
在管理层面,两国政府建立了指导委员会,由中美两国有关部门的领导组成。指导委员会每年定期会晤协调中美两国政府间的重大事项,为CERC提供指导。中国科技部和美国能源部分别设立了秘书处,并分别指定1 名主任,直接领导中美两国的相关工作。中心围绕5 个合作领域建立产学研联盟,分别指定中方和美方的牵头单位。如清洁汽车联盟(CERC-CVC),由清华大学担任中方牵头单位,阿岗国家实验室担任美方牵头单位。中美两国相关科研机构和企业加入联盟,在联盟下再围绕下一级的若干研究方向进行对接和合作。例如清洁汽车联盟围绕先进电池、车辆电动化等4 个方向形成中美双方课题组,并通过签订《十点计划》来确定双方合作的内容和成果等细节(合作架构见图2)。据中方参与者反映,《十点计划》的磋商是合作关键,中美双方工作团队往往要花费数月协商和明确合作的细节。
图2 中美清洁能源联合研究中心清洁汽车联盟合作架构
2022 年,CERC 第二期合作接近尾声,随着中美关系的遇冷,CERC 不再延续。CERC 开创了中美对等科技合作新模式,体现了合作机制和组织模式上的创新,即两国政府共同出资支持合作研发项目,采取产学研联盟的合作方式,开创了面向市场的合作模式[17]。运行十余年以来,CERC 已经成为中美科技合作历程中的一座里程碑和高峰。以国际产学研合作动力模型来回顾和分析CERC,把握CERC起落背后的逻辑不仅具有理论意义,对于更好地推动跨国产学研合作也具有实践意义。
3.2.1 高层会晤注入政治动力
CERC 的成立与中美两国政府高层的会晤和沟通密不可分。2009 年奥巴马总统执政后,推行绿色新政,支持科技创新,中美关系整体上也呈现积极稳定的状态,中美科技合作总体氛围良好。2009 年4 月,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与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伦敦举行会晤,双方一致同意共同努力建设21 世纪积极合作全面的中美关系,进一步深化广泛领域的互利合作,加强能源、环境以及应对气候变化领域的政策对话和务实合作。CERC 成为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有益尝试。2014 年11 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和美国总统奥巴马高度肯定CERC 第一期合作成绩,共同宣布开启CERC 第二期合作。CERC的成立和顺利推进具备充足的政治动力和条件,也是中美科技关系积极平稳发展的结果。
3.2.2 《技术管理计划》增添市场动力
不同于以往两国科研人员、研究机构之间“点对点”的合作模式,CERC 开创了一种产学研联盟的合作模式。据不完全统计,在CERC 第二期,中美两国参与机构超过160 家,其中约2/3 为中方机构,1/3 为美方机构[18];中美两国高校约占1/4,科研院所约占1/4,企业约占1/2[18]。两国参与机构之间形成了一种“哑铃式”的合作模式(如图2),联盟的研发团队围绕若干核心方向形成联合课题组,课题组之间密切交流并开展联合研究。在建筑节能联盟,还成立了企业委员会,包括中方企业成员30余家,美方企业成员20 余家,不乏杜邦、陶氏等知名美国企业加入[18]。企业对中国市场的兴趣是加入联盟的重要原因。
在合作之前,中美双方共同制定并签署了《关于知识产权利用的技术管理计划(TMP)》(以下简称《技术管理计划》),旨在为CERC 产学研合作规范知识产权管理,减少市场障碍。中美两国签署的《关于中美清洁能源联合研究中心合作议定书》包括1 个《知识产权附件》。《知识产权附件》对合作研究的知识产权范围、权力分配等议题进行了规定,要求任何合作项目在启动之前,中美双方应共同制定并签署《技术管理计划》,否则项目不能启动。根据这一要求,中美双方成立了工作组,组织经验丰富的知识产权专家、律师、研究人员一起,经过反复研究磋商,历经9 个月,修订28 稿,完成了《技术管理计划》范本的制定工作。2011 年,时任美国能源部部长朱棣文高度评价称这个创新性的协调知识产权保护框架是中美清洁能源联合研究中心合作研究迈出的重要一步[20]。技术管理计划主要涉及合作双方背景知识产权界定、背景知识产权的利用、项目知识产权归属、项目知识产权的利用以及知识共享与保密等。《技术管理计划》的形成和签署是中美科技合作中一项重要突破,为两国开展跨国产学研合作中的知识产权管理提供了一个实现利益共享和解决分歧的途径[21]。各联盟在实际合作中均将《技术管理计划》作为标准文本予以签署。
3.2.3 高水平团队产生研究动力
CERC 作为中美两国政府间搭建的优势平台,聚集了两国相关领域的优势团队。中国方面,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国内“双一流”大学;中国科学院、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中国汽车工程研究院等“国字头”科研机构,以及上汽通用、中国神华、宁德时代等知名企业加入联盟。美国方面,麻省理工学院、加州大学、密歇根大学、阿岗国家实验室、橡树岭国家实验室、杜克能源公司、康明斯公司等科研机构和企业加入联盟。借助CERC 平台,科研机构和企业之间可以开展广泛的交流合作,有望加速基础研究、技术开发到产业化之间的转化。结果证明,不仅中美机构之间交流合作更为频繁,中方机构之间、美方机构之间,也都开拓了交流合作的机会。在CERC 第二期5 个联盟发表的Web of Science 文章中,中美合著论文占28.2%,其中清洁汽车联盟50.9%的论文由中美合作完成[18]。美方报告显示,美国参与企业LP-阿米娜公司研发的一种煤分级机,通过减少较大的煤颗粒进入锅炉来减少煤炭消耗和氮氧化物排放。该技术在美国的客户较少,阿米娜公司与浙江某集团合作进行技术示范成功后,已经开始与其他中国企业进行合作,并向全球销售该技术[22]。中国鼓励对清洁能源技术进行示范,建筑节能联盟中美合作建设的近零能耗建筑示范工程作为中美科技合作代表性成果在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开放日参展[23]。推动技术示范、充足的科研人力资源和高水平的科研团队等因素都成为CERC 吸引美方参与者的研究动力。
3.2.4 民间交流储备社会动力
CERC 建立的合作网络中,华裔科学家是一个重要纽带,不少在美国高校和国家实验室工作的华裔科学家参与了CERC 的合作,并发挥了重要作用。CERC 机制促进了两国科研人员的紧密交流。仅CERC 第二期,通过联合培养、访问交流等方式,就开展互访活动400 余次,并有80 余人次完成赴美学习或联合培养。2019 年,中重型卡车联盟在山东潍坊举办了年会,美方参会专家在中国体验高铁,参观潍坊风筝古村落,对中国社会和文化加深了解,有利于培植中美合作的社会基础[18]。联盟组织的密切交流,无疑增进了中美两国相关领域人士的理解,合作增进了彼此之间的信任。
2022 年,CERC 第二期的合作进入尾声,且无延续计划。CERC 发起于中美关系较好时期,在当前中美关系不断下滑的背景下,驱动CERC 的动力已大不如前,同样以动力模型来分析CERC 面临的阻力和挑战,有助于揭示合作降温的原因。
3.3.1 竞争对手定位削弱政治动力
奥巴马执政时期,美国对华政策总体延续“接触+遏制”的定位,民主党对清洁能源、对华科技合作总体上持支持态度。随着中美两国经济和科技实力不断接近,美国对华政策的定位发生了转向。2017 年,特朗普执政后,将中国定义为“战略竞争对手”,中美科技关系不断下滑;同时,美国退出《巴黎协定》,对清洁能源国际合作也带来了负面影响。2021 年,拜登执政后,虽然主张美国回归多边主义,重返《巴黎协定》,但中美关系的主基调转向“竞争+遏制”。虽然CERC 按计划推进,但双边关系的基础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合作的政治动力今非昔比。
3.3.2 技术合作信心不足影响市场动力
CERC 合作之初,因为两国的市场吸引力,不少企业参与其中,形成了产学研合作联盟。然而,合作十余年以来,CERC 的合作成果主要以合著论文为主。在CERC 第二期,中方参与单位完成的专利绝大多数向中国申请,且没有产生中美两国共同申请的专利,中方产生的专利也没有向美方的许可或者转让活动发生,跨国技术转移尚未实现[18]。CERC 第二期参与机构的数量也有所减少,这一定程度反映了联盟吸引力有所下降。
针对这一现象,知识产权专家分析认为,在产业化技术的合作方面,双方互信不够,包括担心技术秘密泄露、权利义务难以界定等。此外,清洁能源跨国技术转移具有较高的敏感性,所涉技术也可能列入两国的出口管制清单[20]。根据2016 年美国政府问责办公室发布报告显示,在CERC 第一期的80个项目中,只有3 个项目背景知识产权得到分享。企业面临平衡收益与风险的选择,他们怀疑是否能产生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并通过在中国示范而获得市场优势。8 家受访机构认为《技术管理计划》是有帮助的;有企业反映,自己企业也有知识产权保护战略;也有企业担心中国企业是潜在竞争者,或担心中国法律体系不会对他们的知识产权提供可靠的保护[24]。尽管中国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不断强化,知识产权保护仍然是国外对华合作中的一个重点关切[25]。
3.3.3 研究动力依然存续
从CERC 第一期和第二期的合作效果来看,一直不乏合作的研究动力。两国的优势机构通过十年磨合,已经合作得十分顺畅。尤其在特朗普政府减少清洁能源支持力度的背景下,美国能源部下属的国家实验室对华合作的需求更加强烈。超过90%的中方受访参与人员表示合作受益很大,如果没有CERC 支持,将不会产生同样的项目效果。2020年新冠疫情发生后,双方的线下交流逐渐减少,但两国科研人员已经建立起线上线下相结合的交流网络。仅第二期各联盟参与会议交流的人数超过6 000 人,其中约60%参与者来自中方,30%来自美方[18]。不少美国科研人员也曾表达希望继续与中国伙伴开展合作的愿望,他们认为CERC 研究团队的技术广度和深度让他们有机会探索无法自行实施的解决方案[18]。
3.3.4 寒蝉效应抵消社会动力
CERC 执行后期,美国司法部开始了中国行动计划,对友华科学家进行调查和起诉,引发了对华交流合作的寒蝉效应。参与CERC 的美方伙伴有不少是华人科学家。由于CERC 是两国政府授权的科技合作,且合作双方签署了《技术管理计划》,美方参与者较少受到调查干扰。但是,在美国收紧对华交流合作,出台各类审查和披露程序的趋势下,华裔科学家、非华裔科学家所代表的对华合作社会动力正在下降,中国学生赴美交流学习受到影响。CERC 延续的社会基础遭遇挑战。
跨国产学研合作动力模型是一种分析跨国产学研合作的框架,运用该框架可以分析跨国产学研合作的成败。案例分析发现,当正向动力较大时,合作较易开展;当合作正向动力不足,阻力较大时,合作很难持续。当前,我国面临高质量发展和高水平对外开放的需求,进一步推动跨国产学研合作,可以参考四种动力因素提出解决方案。基于上述案例分析,对未来推进中美两国乃至更广泛的跨国产学研合作提出五点建议。
回顾中美关系的历史,中美建交、中国加入WTO 等为两国合作塑造了有利的战略背景和政治动力。然而,当前两国的战略定位发生重大变化,两国合作的政治空间和动力被极大压缩。两国合作的空间最有可能聚焦在全球共同挑战的领域。2021年11 月10 日,中美两国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6 上发布了《中美关于在21 世纪20 年代强化气候行动的格拉斯哥联合宣言》,承诺加强气候合作,捍卫《巴黎协定》的成果。《宣言》的发布是一个好的开始,中美两国作为世界温室气体排放最多的两个国家,理应在气候变化和清洁能源领域携手领导全球减排议程。此外,在重大传染病、新兴技术治理等领域,中美两国仍有合作动力,两国政府应在共同挑战的领域运用智慧化解分歧,探索合作新动力新机制。
市场动力是吸引美方企业加入CERC 的重要原因。实践证明,将跨国产学研合作的成果转化为产品,实现市场价值达到双赢,是良好的合作愿景。这一愿景的实现并不容易,需要两国政府、科研人员、企业等参与者的共同努力。CERC 并没有解决持续的市场吸引力问题,我国庞大的消费市场和完整的工业门类依然是吸引国际合作的比较优势,因此需要在发挥中国比较优势,消除市场障碍,激发市场活力方面做出努力。例如通过制度性开放,对于我国高校、企业人员出国交流合作予以更多便利;加大知识产权保护力度,建设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打消国外合作者的顾虑。
美对华援助式的科技合作已成为历史,推进中美科技合作,应该更多地从科技发展的规律来思考解决方案。资源条件、思想碰撞、数据场景等都有可能成为驱动中美科技合作新的动力。因此,中美科技合作可以围绕这些需求来设计和推动,突出优势互补、高水平合作的思路。例如,围绕500 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全超导托卡马克装置(EAST)等全球领先的大科学装置吸引全球科学家来华合作。针对中美两国在数据管理、知识产权保护等方面的差异,两国政府部门、科技组织以及企业等可发挥作用,通过协商、探索、试点等方式创造性地提出解决方案。
CERC 的实施背后有众多友华科学家的努力。面对寒蝉效应可能长期存在的现实,如何在社会动力上下功夫,培植两国新一代友好人士是长期课题,也是关乎中美关系发展的重要因素。统计显示,较少有美国学生通过CERC 平台来华交流合作,这可能是中美科技合作的一个长期现象。在两国合作日益困难的背景下,若交流也持续下降,两国发生“新冷战”的概率会大大增加。“国之交在于民相亲”,建议我国搭建平台让更多美国人民,尤其是美国青年科研人员来华交流。他们对中国加深了解,客观认识中国的科技发展和社会状况,对未来两国的政策制定或许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CERC 作为中美科技合作历程中的高峰,其创新性和探索性对跨国产学研合作具有示范意义。虽然CERC 落幕,但推动CERC 过程中的经验和收获值得在未来我国的跨国产学研合作中加以运用。首先,跨国产学研合作是一项创举,体现两国政府的努力和智慧,将两国的优势科研机构集成到一个平台,以联盟的方式运行和管理,本身就是一项机制创新,为跨国产学研合作树立了典范。其次,政府组织两国知识产权团队协商并形成《技术管理计划》范本,这一知识产权管理制度为未来的跨国产学研合作提供了参考,有待后续的合作者继续加以实践和完善,发挥更大作用。再次,激发产学研合作中的市场力量是重要挑战。产学研联盟应考虑如何更好发挥企业、产业联盟等主体的作用,改善重科研合作而轻技术合作的现象。最后,产学研联盟参与者众多,合作的动力不同,差异化合作和同质化合作交织,带来管理的复杂性以及合作伙伴对风险的担忧。当前中美两国互信水平下降,跨国产学研联盟的合作模式推动困难,可考虑回归到“点对点”线性合作,降低交流合作的复杂程度。在合作动力充足的情况下,可自上而下推动合作,发挥产学研联盟的规模效应;在合作动力不足的情况下,宜自下而上探索机制,发挥民间合作的积极性,努力保持交流合作,为构建长期稳定关系夯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