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可
1
距离《纪念品》新书发布会召开还有五分钟,米卡坐在观众席后排,视线跃过一个个低头玩手机的后脑勺,看着台上空着的两把椅子,右腿不自主地抖了起来,思绪也随之弹射到商场的其他角落。
一楼大厅正在举行车展,豪车肯定是买不起的,但两小时后的泳装模特走秀倒是可以开开眼界。二楼家电区的“小小美食家”厨艺比拼也即将开赛,小神兽们会在父母的辅佐下,制作饼干、面包,还有黑暗料理。一个儿童游乐场占据了三楼一大半的面积,游乐场门口摆了几台娃娃机,一对小情侣正在一惊一乍地试手气。游乐场对面是一家健身馆,两个肌肉男正在发传单,他们上身裸着,脸上却罩着口罩。书店位于三楼的角落里,紧挨着厕所,外间摆着成排的书架,里间是一个咖啡厅,给读者提供了一个优雅且隐秘的读书空间。新书发布会就在这间咖啡厅举行。
米卡不在书店或咖啡馆里看书,实际上,他很早就不逛书店。想看什么书就从网上买,或者在Kindle上下载。看到有女孩正在咖啡馆里发有关书和咖啡的朋友圈,米卡仿佛能够嗅到空气中传播着的荷尔蒙味道。
女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开始介绍新书发布会的流程。据主办方说,她是抖音、快手平台上的一个网红UP主,因为毒舌各类大男子主义而收获五百多万粉丝的青睐。五百多万啊,赶上爱尔兰的人口总数了。
UP主穿着“哥弟”牌的白领套装,像是裹了层玉米胚芽粉,唯有一对镂空骷髅耳环暗示着她的强大攻击力。米卡深吸一口气,希望对方和自己一样,只是走一走过场。然后,米卡走上台前,接过话筒,坐在椅子上,按住抖动的右腿说:“我是米卡,一个写小说的。”
UP主问:“是不是作家把想说的话都写进了小说,所以在现实中才这么惜字如金?”
米卡笑着摇头:“实际上,我有三件事想嘱托大家。第一件,书店现在光靠卖书不赚钱,盈利主要靠卖咖啡和奶茶,所以大家不如到吧台点一杯,算是支持一下主办方。”
台下读者会心一笑。
“第二件,美女们要是为这场新书发布会发朋友圈,别光顾着给自己美颜,记得把我也修好看点。”
女读者们又笑了。
“第三件,楼下车展有泳装走秀,咱们尽早结束,不耽误大家下楼看比基尼美女。”
有个男读者想笑,被边上的老婆掐了一把胳膊。
UP主翻了个白眼,抢过话头:“米卡老师,这本书为什么叫作《纪念品》呢?”
米卡暗想她肯定没看过这本书的自序,想必台下的观众也是刚拿到新书——不怪他们,他们本就是来发朋友圈的。想到此,米卡开始复述自序里面的一段话:“我记得有一个时尚百货的品牌叫作纪念日,还有一种香水的牌子叫作气味博物馆。有时候我们会淡忘事件的主体,但某个日子、某种气味却在海马区殖民了一立方毫米,它就像是一个绿芽,往下刨能刨出很多东西。也像一块界碑,标志成长的每一个阶段。”
顿了顿,米卡进入正题:“本书收录了12篇有关爱情的中短篇小说,每个故事都给主人公留下了有形或无形的纪念品。美国作家雷蒙德·钱德勒说过‘诚实是一门艺术。这12篇小说可以帮助故事的主人公反思自己的过去,驻足现在,展望未来,让他可以诚实地面对自己。”米卡耸了耸肩:“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12篇鸡汤文、治愈文,甚至是狗血文,发行部的老板们告诉我,如果这样来定义本书,销量会好许多。”
UP主说:“看得出来,作者很有自黑的幽默,但经验告诉我,这种幽默的背后往往需要强大的自信心来支撑。”
米卡虚弱地笑笑,右腿又抖了起来。
UP主宣布:“好的,现在进入第二个环节,由作家为读者们朗读一下书里的篇章。”
米卡拿起话筒,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在我看来,诗歌因其充沛的情感更为适合朗读,而小说在字里行间藏了很多东西,如果用朗读这种方式,无疑会强占读者思考和追索的空间,但既然主办方这么安排,我就当一台点唱机,由你们从这12篇小说里面任选一篇。选哪篇,我就读哪篇。”
台下出现片刻的寂静。大家纷纷翻着目录,像是点奶茶一般甄选那些漂亮的小说名字。与此同时,商场二楼传来主持人高亢的声音:“一号家庭带来的美食是……”米卡刚竖起耳朵,想听清楚菜名,UP主便指着目录中间的一篇《蝴蝶发卡》请米卡朗读。米卡心中有些叫苦,因为这篇写得一般般,刚达及格线的水平,纯属凑字数的。但既然承诺要当点唱机,米卡便只得硬着头皮,翻开内页,沉一口气,开始将小说的中后段读给大家听。
2
有些事情虽然在现实世界尚未发生,但在你的大脑里,它已经一遍又一遍地点火、引爆、重组、丰富,然后消亡。仿佛你可以听到事件发生时屋外的杂音,嗅到桌上过期酸奶的味道,以及如枝蔓一样不断延展的事件和人物命运。
然后有一天,它真的发生了。蓦然间,你会发现,现实世界的人与物,不过是你大脑里那些场景的重现,就连天气都和设想中的一模一样。
临下班时,你接到她的QQ消息:我已经回城,晚上可以一起吃个饭吗?
你看了眼窗外,黑云压城,天气预报说热带风暴将在午夜登陆。你有些犹豫,装着客气回道:不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嗎?
等了两分钟,她又发来信息:不可以见一面吗?
说实话,你对她的坚持略感惊讶,但旋即明白,今晚或许是一个时间窗口。
你用一句“七中斜对面咖啡馆见”的肯定句结束了彼此的试探。
她是一个羞涩的小女人,单身,在乡下的初中当英语老师,平时住在学校的宿舍。那间宿舍据说漏风也漏雨,但不妨碍她将QQ签名改为“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英文翻译。一般情况下,她只在周末回城,想必是因为热带风暴的缘故,这才提前回来了。
那是一个从QQ向微信搬家的时代。半年前,你停止在QQ空间里发布千字文,转而用朋友圈这种新事物来伪装和美化自己。她却突然出现在你的QQ空间访客名单里,挨个点赞、评论了你的豆腐块。
你们加了QQ好友,在网上聊那些真实或虚构出来的故事,竟然发现你们毕业于同一所师范院校、同一所中学,甚至是同一所小学,却从未见过。你对她,或者说对这份缘分产生了好奇。很快,在你的请求下,你们在网上约定,去七中对面的咖啡馆见面。
见面那天,服务员正拿着杀虫剂喷杀洗手间水槽下的爬虫。她推门进来那一刻,你所有的幻想也被殺虫剂一次性扑杀。说实话,你对她的长相挺失望的:脸皮有些黑,身材也很单薄,笑起来时,上门牙有些往外龇。或许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她若是想笑,也是低下了头,而你的眼睛则瞟向门外,暗暗希望不会有熟悉的人进到咖啡馆里。
那天你们聊了些什么,或许是诗歌吧,又或许是法国的新浪潮电影,你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临别时,你告诉了她自己的婚姻状况,分居,没孩子,离婚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她又一次低下了头,看得出来她的心底正在引发一场小型核爆。
回家后,你开始恨自己用一种俗不可耐的态度伤害了这个对文学满心憧憬的小女人。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告诫自己,毕竟你是一个写小说的,算得上半个文化人。
你以为她不会再联系你,可又过了一周,她来到公安局楼下,给你送了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
对了,忘了交代了,并不是因为你犯了事,她才到公安局来找你,真正原因是,你是一名刑警,除了侦查破案,业余时间还会把所见所闻写进小说里。你写警察的无奈,写小人物的挣扎,写被善意包裹着的罪恶,抑或是罪恶黑洞里逃逸的一缕光芒。因此,当你拿到这本仓央嘉措的诗集时,你有些发蒙。你不想诗集里的那些离愁别绪破坏了你苦大仇深的调调。
事实上,在随后若干次的会面中,你们也是各说各话。她更爱李清照,喜欢古诗词里的那种韵味;她也爱聂鲁达,喜爱饱含异域风情的诗句。而你更偏好现代小说,喜欢硬汉派推理,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你们像是两列行驶在各自铁轨上的火车,甚至可以看到车窗后面灰蒙的面孔,却几乎不会有相交的那一刻。其实这样也好,毕竟你还没离婚,你不想在婚姻存续期间爱上任何人。再说了,若是两条火车相撞了,是会出人命的。
但正如每一次抓捕破门前的静默,你深爱那种悬崖边上的危险——危险和回报是呈正比的。所以,在这份不尴不尬的关系中,你屏气凝神,探出脑袋,想看一看悬崖的下面到底有什么。
你提前来到咖啡馆,给自己点了一杯可乐,又为她点了一杯洛神红茶。然后看着窗外的一片萧索,等着她的到来。说起来好笑,在身边的伙伴们纷纷将社交转移到微信号时,她却还固执地守着QQ这个聊天工具。她甚至还说过,若不是为了看你写的文章,她宁愿QQ也不用,手机也不用,一切回到最质朴的状态。她还夸耀自己在学校时,经常把课堂搬到小院后面的草地上,天为幕、地为席,让孩子们在大自然中感受文字的美。你不知道英文ABC的美感在哪里,你只觉得如果一个女孩子28岁了还这么天真烂漫,的确是一件挺棘手的事情。
蓦然间,一个想法闯进了你的脑海:莫不是她是来和我告别的吧,在这个暴风天,用某种郑重的,带有仪式感的方式,和我彻底拜拜。又或者,是告白?汉语表达的确博大精深,一字之差,南辕北辙……
正想着,她的身影出现在落地窗外,装扮比平日里精致许多:上身是米黄色、透着蝴蝶暗花的衬衫;下身是灰色的百褶裙,高筒靴一直过膝;中间只露出一小段藕节般的大腿。更惹人注目的,是她系在发髻上的大红色的蝴蝶发卡,约束了她一头过腰的长发。
你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你的对面,蝴蝶发卡微微颤抖着。
3
米卡停下朗读,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把果盘里的一个小金橘塞进了嘴里。所有读者都直勾勾地看着他,还有人在他吞咽橘子时喉结也跟着动了一下。米卡心中可乐,想着大家都有一颗八卦的心,便接着读了下去。
你等着她开口,不管是告别还是告白,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和往常一样,女孩聊起了学校的孩子们,聊起了最近看的诗集,还有即将到来的热带风暴。你时不时地点点头,插一两句话,不让她觉得冷场,也鼓励她把真正想说的说出来。
可她还是在说一些无关两人之间的事情,你有些焦急。突然间,天大亮起来,你和她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天上,一片片云彩披上了淡金色的鳞甲,像是中土世界的精灵族士兵,整装待发准备向黑暗魔界进发。天穹之下,一切也都沐浴在香槟色的醉意中。你说:“咱们出去走走吧。”她点点头,蝴蝶发卡微微颤动。
街上多了许多仰望天空的人,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你领着她进到咖啡馆对面的七中校园,想着孩子们总该不会认出你和她到底是谁。学生早已放学,教室空了、办公楼空了、篮球场空了、足球场也空了,这为你们的心留出了空间,人也松弛下来。你们聊起了中学的时光,老师的体罚、班级的混混,还有那些不合时宜的早恋。你试探道:“你有没有收过情书?”
她抿着嘴反问:“你有吗?”
不觉间,你们漫步到办公楼后面的小树林外,那棵一百多年树龄的歪脖子槐树还在,一对男女学生正坐在歪脖子上,两嘴凑近了,眼睛就闭上了;两张嘴离远了,眼睛又睁开了。男孩在女孩的耳边吹了口气,女孩咯咯笑了几声,突然停下,看到了树林边的你们。两个孩子像一对惊恐的狐狸,溜出了树林。
他们的逃遁唤醒了你遥远的梦。你问她想不想上去坐一坐。她说好。可高筒靴限制了她的行动。你挽住了她的手,却还是没法把她送到树上。你轻描淡写地说:“我抱你上去吧。”她点头。你用双手扶住了她的腰,感受腹部的气息起伏。你只停了一秒,便双手一举,把她送到了树杈上。你暗喘一口气,看到她正低头俯瞰着你,黑黑的脸蛋上泛着微红。她呢喃着:“我想下来。”你说好。她的两腿打着秋千。你明白过来,她是想你把她抱下来。你挣扎一会儿,仿佛看到悬崖下影影绰绰的无焰残灯。你好奇地伸出双臂。她闭上眼,往下一跳。你接住了她,她跌进你的怀里。你没有把手松开,你们两抱在了一起。
你的胸膛可以感受她的骨架,以及骨架后的心跳,还有呼吸,呲呲的,像一个在缓慢漏气的皮球。你感觉她的身体在你的怀里慢慢软了下来。她的个头比你矮一些,你的鼻尖可以触碰到她的发丝,蝴蝶发卡满满当当占据了你的双眼。你闭上眼,把鼻子久久埋进她的头发里。再睁开眼时,精灵族的战士已经全部阵亡,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一滴雨穿过林间,落在了你的额头上。你在她的耳边轻声耳语:“走吧。”她顺从地点点头。
出了校门,要去哪里,却成了一个问题。宾馆肯定是没法去的,不仅会吓着她,也会吓着你自己。你便决定带她回自己的办公室,那是你的地盘,你会有安全感。你牵着她的手,爬上空寂的楼梯,悄然拧开办公室的门锁,然后把门从身后反锁。再转身时,她正在你的面前,仰头看着你。火焰复燃了,你惧怕了,往后退了一步,贴在了门上,她却又往前逼了一步。
有個声音在你的耳边反复念着咒语:风暴中心、时间窗口……你一边咒骂自己,一边屈从了这个声音,又一次抱住了她。僵直几秒,你的嘴唇掠过了她的额头,一路向下,到达她的鼻尖,轻触她的薄唇。与此同时,你的手也在她的后背游走,从腰肢开始一路向上,经过文胸的背扣,环住她纤细的脖颈,仿佛只需轻轻一握,便可让她窒息在你的怀里。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脑袋压得更低了,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你低声在她的耳边安慰,抚摸她的头发,触碰到那个大红色的蝴蝶发卡。你突然有种直觉,她如此装扮,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份礼物送给你。你需要做的,便是解开那个发卡,打开这份礼物。
蓦然间,一头长发滚落及腰,吓她一跳,从你的怀抱里挣脱,往后连退两步,跌坐在沙发上,长发如一道黑帘遮住了她的脸。你迟疑一下,跪在她的脚边问道:“怎么了?”她摇了摇头。你又问了一次。她咬着嘴唇说:“我后天就要订婚了。”
米卡停下朗读,端起杯子,却没有喝水,视线越过台下的一个个脑袋,看到水吧台前一个正在付款的女人背影。米卡觉得这个背影有些似曾相识。他有点儿出神。UP主在边上提醒:“米卡老师,还没读完呢。”
米卡回过神来,再次捧起了书。
4
窗外传来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宣布热带风暴即将到来。房间里黑压压的,仿佛再往前一步便真会掉进悬崖。沉默中,她提起手包,说要回家,便匆匆离开了办公室。你跟在她的身后说要送她。她说不用。但你还是头脑空白地跟出了单位大院。一辆出租车刚好驶来,她伸手拦下,钻进了车子的后排。
离别瞬间,你希望她能摇下车窗玻璃,对你说些什么,或者仅是看你一眼也成。但她什么也没做,离开了你的视线,却把一整摞乌云压在了你的心口。你在原地站了许久,手机在掌心里震了一下。是她发来的短信:谢谢你,曾给了我一个梦想。你无法用语言形容此刻的心情,但你确定自己需要很久、很久一段时间才能消化刚刚过去的一个多小时。你把手机塞回裤兜,却发现口袋里还有一个凸起物,正是那个大红色的蝴蝶发卡。你的脑袋动了一下:她不是来告白的,而是来告别的。然后,永远不见。
你把蝴蝶发卡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又塞进了书柜的顶层,想着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坦然地再次面对它,进而打开一段时光,记录一段故事,甚至是形成一篇小说。
你以为你可以掌控时间,和她永不再见。但在两年后,一次全市校园普法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的颁奖活动上,你们再次相遇。你俩和其他获奖人员站在舞台一侧的幕布后面。目光对视,你问她过得怎么样,有孩子没有。她说她没有订婚,现在还是单身。她问你的情况如何。你说你已经离婚,也是单身。她说挺好。你点点头,重复着说挺好。
领完奖,还没等散场,你们就从活动现场逃离,在最近的一家宾馆开了一间钟点房,把两年前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各不相欠。之后,你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米卡合上书,抬起头,宣布自己的朗读结束。停断半晌,台下响起了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对此,你并不感到惊讶。
UP主举起话筒:“感谢米卡老师的朗读,现在进入互动环节,哪位读者有问题啊?”
台下一片寂静。
UP主的嗓音冷静且克制,像是草丛中一头正在伏击的老虎。她说:“那么我这边准备了几个问题,权当是抛砖引玉。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全书都用第二人称在叙述?”
“好问题。”米卡先讨好UP主,接着说,“因为这些故事可能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第二人称会更有亲近感,好像我就在说你们的故事。”
“那么刚才这段故事曾发生在你的某位朋友身上吗,或者就发生在你的身上?”
米卡笑笑,右腿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小说是一门虚构的艺术。”
“可是你原来也是一名警察。”
“我已经辞职了,现在在家专职写作。”顿了顿,米卡接着说,“但是从警的那十年的确为我提供了许多写作的素材。”
UP主换了个话题:“在结尾处,你说到两不相欠的问题,你觉得男女主人公是在各取所需吗?”
米卡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
米卡的话被UP主的追问打断:“可是有的读者会认为是男主冒犯了女主,当然也有人认为是女主诱惑了男主。我想做一个现场测试,同意第一个观点的,请伸出你的手掌;同意第二个观点的,请伸出你的拳头。同时,在场外观看抖音和快手直播的小伙伴们,也可以在屏幕上进行投票。”
读者们大多举起了手掌(也有个别举起了拳头),米卡的心里一个激灵,觉得他们在UP主的鼓励下,要么想扇自己一耳光,要么想捶自己一拳头。米卡暗暗提起精神,准备应付下面的机关陷阱。
就在此时,有个怀孕的准妈妈提问:“为什么在故事结尾,两人要去开一次房,他们没有认识到之前犯的错误吗?”
米卡答道:“他们并没有犯错,他们只是从彼此的身上看清自己真实的样子。”
准妈妈追问:“是自甘堕落吗?”
米卡苦笑。UP主开始安抚准妈妈:“不要激动,会对宝宝不好。作家的理解或许比咱们普通人要深刻一些。”
米卡瞥了眼这个拉偏架的女人,暗想哪天把她写成自己小说的反派人物。
UP主换了个击打方向:“你用第二人称来叙事,给予了男主充分的发言机会,却剥夺了女主的语言和思考,难道事实真如男主的所思所想,又或是女主在故事中遭到了矮化、冒犯,甚至是被侵犯……这难道不是一个语言霸权的问题吗?”
米卡右腿肚子突然转了个筋,他决定强硬应对:“当然存在霸权,事实上,作者在脑海中孵化小说时,语言霸权的问题就已经存在。但故事就是一条单行道,上行还是下行,你必须选择其一。”
“所以你选择男性的视角,因为你本身也是一位男性?”
米卡点头:“是的,我对扮作女人不擅长。”米卡想用幽默鼓舞台下沉默的男同胞,但他失败了,反倒是一个女大学生站起来高声道:“这是一个渣男的视角。”
米卡卡住了。
UP主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小说集里的12篇故事,都用了第二人称视角,而且主人公都有类似的经历和性格,他有爱情的集邮癖吗?”
米卡看了看UP主,又扫视了台下的观众,他需要看清形势。
UP主开始刺刀见红:“这些是不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呢?发生在某一位真实存在的男士身上?”
那个女大学生也附和道:“是不是都发生在你的身上?那些都是你的前女友?”
米卡的目光开始有了聚焦:在水吧吧台前,那个熟悉的女性背影已经不在,但聂鲁达的那本《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突然好奇诗集的主人是谁。
或许过了一分钟,又或是时间更久,一个男孩走上前来,拿起那本诗集,放进书店的购物袋里。米卡笑了笑,举起话筒:“诚实是一门艺术。是的,这些故事发生过。”
台下立刻安静下来。
米卡接着说:“这12篇故事有的发生在我的身上,有的发生在我身边好友的身上。小说虽然是一门虚构的艺术,但它有着现实的根基。我不会告诉你们哪些是虚构的,哪些是非虚构的,我愿意把这种最迷人的不确定性交给大家。当然,发布会后,你们或许会把这本书扔进垃圾桶,然后把我拉进阅读的黑名单。但我想告诉你,小说里的观点就是我的观点,君子也好,渣男也罢,至少,我做到了对自己诚实。”
UP主站了起来,正要驳斥。
米卡向她做出一个闭嘴的手势:“小小剧透一下,小说末尾两人的重逢是我虚构的,事实上,自从那一次彼此不成功的试探后,我和她再未见过面。好啦,我的发言结束了,我该下楼看泳装走秀去了。”
米卡最后指着那些举着的手机镜头道:“记得把我PS得好看点啊!”说完,米卡把麦克风扔进了UP主的怀里,大步离开这间充斥着震惊、喧嚣以及分裂的咖啡厅。
5
米卡没有去看泳装走秀,而是径直回了家,换上运动服,塞上耳机,在枪炮与玫瑰的摇滚乐中,开始在跑步机上跑步。他喜欢跑步,这会给他以力量感,一种隐秘的,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
沖过澡,他从床下拉出一个牛皮箱,打开,和那些纪念品再次相遇:从小浣熊方便面的卡通贴纸,到周杰伦第一张专辑的卡带,再到已故爷爷留下的一缕头发,还有一枚警徽和一个金属警号牌。林林总总的,像是吉卜赛商人的百宝箱。
当然,这其中还有许多和爱情有关的纪念品,那个蝴蝶发卡便是其中之一。米卡拿起发卡,回想着她的面孔:黑黑的脸蛋,薄薄的嘴唇,有些往外龇的门牙……这些当然是小说中的描写,但真实的她是这个模样吗?米卡有些犹豫。旋即,米卡笑了,不同于跑步的确定感,正是这些不可靠的记忆,成为自己小说创作的矿藏。
正恍惚间,朋友发来链接,称他已经成了网红,上了热搜榜。
米卡打开链接,发现是一段剪辑后的新书发布会。视频中,米卡和UP间唇枪舌剑,多轮交锋,进攻的UP主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出于守势的自己也没成功地发起防守反击。很快,满屏的弹幕就把他俩的面孔遮掩,网友们围绕着大男子主义和大女子主义展开了更为广泛的激战。
主办方打来电话,先是就没有经过米卡同意就发布剪辑的视频表示了歉意,然后兴奋地谈起了网上热烈的反响。
米卡笑道:“我在网上是被骂惨了。”
主办方说:“没事儿,都是些女网友在骂你,但有更多的男网友坚定地支持你。这次发布会准确地帮你发掘了读者群体。就这一会儿,线上和线下就卖出去一千多本书。作家也需要人设嘛。”
米卡想笑,却突然觉得“作家人设”是一个非常好的小说主题。
主办方还在说:“对了,那个UP主是我们请来的,也是在我们授意下才向你发难的,她想给你打电话表达一下歉意呢。”
“呃,不用了,她,还挺专业的,希望这对巩固她的网红人设也有帮助。”
米卡挂掉电话,坐回到桌前,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下“作家人设”这四个字,便盯着屏幕发起了呆。
不觉间,天色已暗。米卡走到全透明的玻璃阳台,看着脚下流动着的城市,车水马龙,脚步匆匆。米卡的心跳开始加速。
米卡曾看过一个“视觉悬崖”的心理实验。研究者用棋盘式的图案组合构成了“视觉悬崖”的错觉,又在“悬崖”的上方覆盖了玻璃板,用来提升其逼真度。然后,研究者将婴儿放在“视觉悬崖”边上,发现他的呼吸和心跳开始加速,即便母亲怎么召唤,婴儿都不愿意爬到“悬崖”那一侧。在新房装修的时候,米卡特意订制了这么个玻璃阳台。即便他已经三十多岁,每次站到钢化玻璃上,他的心跳还是会加速——这给了他一种保持诚实的信念。
米卡又在阳台上站了会儿,才回到屋内,正准备为小说开篇,手机发出一串提示音,原来是有人申请加他为好友。米卡点开申请者的头像,一下子怔住了。虽然和小说里的描摹略有不同,但米卡还是认出是她,那个蝴蝶发卡的主人。
她会和自己聊些什么呢?
她是不是参加了下午的新书发布会,对了,书架前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是她吗?
她对小说的结尾满意吗?又或者,她会为小说再续写一个不同的结尾?
米卡神游了一阵,然后回到通过好友申请的界面。米卡决定不管故事往哪个方向发展,他都会保持诚实,不仅对她,也对自己。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