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祁智
我一开始接触到的最早的有关水的文字,是《诗经·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虽然没有写到“水”字,但故事就发生在水边、水中。放眼望去,清水微波。
孔子编辑《诗》(《诗》被称为《诗经》,是西汉时候的事),分《风》《雅》《颂》。为什么把《风》放在最前面,又为什么把《关雎》放在《风》的最前面——也就是说,《诗经》的开篇,为什么是《关雎》?
哪个放第一,一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有一天,我读到《论语》中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的弟子谈论理想,子路、冉有、公西华志向远大,唯独曾皙说: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意思是说,暮春时节,换上春装,五六个成年人,带上六七个书童,到沂水沐浴,到舞雩台临风,然后唱着歌回家。子路、冉有、公西华听了,怀疑人生:沐浴、临风、歌咏怎么能是理想呢?孔子却一声长叹:“吾与点也!”他说,他的理想和曾点的一样!
——不要说子路、冉有、公西华了,就是我,也吓了一跳:洗澡、吹风、唱歌,也能是理想吗?而且还是伟大的孔子的理想?
《诗经》是孔子编辑的;《论语》是孔子创作的——当然,孔子“述而不作”,是弟子们记录整理的。我把《关雎》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两篇对照,恍然大悟。
简单地说,《风》的作者都是老百姓;《雅》的作者有老百姓,也有官员;《颂》的作者都是官员。《诗经》里的诗,诞生在西周。西周幅员辽阔,但交通不便,周天子只能通过采诗官采集的诗,来了解、掌握天下情况。我以为,《风》放在前面,表明了孔子“民为重”的思想。孔子也是借此提醒君主,要敬畏天下苍生。
那么,《关雎》为什么是《诗经》的开篇呢?
这么说吧,如果连年炮火纷飞、灾害频仍、民不聊生,沙洲上会有悦耳的鸟鸣吗——鸟不是化为灰烬,就是成了盘中餐;水边会有美丽的邂逅吗——男子可能战死疆场,女子不知道在哪里躲藏。
同样,又怎么会有曾点快乐的郊游踏青呢?
正是因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和睦、民风向善,才会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才会有“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是孔子的理想,是孔子的理想社会啊!
我写长篇阅读笔记《弦歌》,找到一个资料——目前发现的中国最早的诗: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这首题为《蜡辞》的诗,是部落年底到郊外祈祷新年的祭文。意思是说,田地啊留在房屋边不要毁坏,河水啊回到河道去不要泛滥,害虫啊不要成灾,杂草啊回到沼泽。简单的四句,关于土地、水、虫、草,却是构成农业的最重要的元素。即使现代化农业,也莫出于此。民以食为天。春播、夏耘、秋收、冬藏是生活日常;能确保其周而复始的,只能是天下太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蜡辞》是最早的“中国梦”。
“水归其壑”,可能是我们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水”。孔子面对尹吉甫留下的三千多首诗,会一一过目、甄别、抚摸,爱不释手。是的,他会的。他鼓吹“克己复礼”,梦想回到周天子时代,对西周如日月星辰般的文字,奉若经典。因为《蜡辞》出现得更早,与西周时期成熟的诗相比,在句式、风格、篇幅上都迥然不同,他在选择的时候割舍了。但这初心般的短歌,谁敢说没有影响到他把《关雎》置于《诗经》最前,没有影响到他说“吾与点也”?
就像谁敢说,《诗经》与《论语》,没有影响之后的漫长岁月?
前几日,我做关于传承与发展中国传统文化的讲座,说到《诗经》《论语》。一抬头,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奔腾而来。我仿佛看到,在气清景明的日子里,高大的孔子站在水边高颂: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