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榕
“恭喜小可乐宝宝毕业了。开始最简单的‘啊音都发不出来,只会张嘴模仿口形,经过我们10个月的共同努力,现在你会交流,会背古诗,唱儿歌,讲故事。真为你高兴。”2024年1月,曾耘又送走一个从语言康复中心毕业的“慢飞天使”(是对语言障碍、自闭癥或学习困难等困境边缘儿童的友善称谓),心中满是感慨和喜悦。今年33岁的曾耘,从事语言康复15年,帮助600多个有语言障碍的孩子打开通往世界的大门。
曾耘和语言康复师这个冷门职业的缘分,源于2008年。那时,她还是湖北师范大学的大一新生。一次,她去武汉一家语言康复中心做志愿者,孩子们都黏着活泼的她,一起做游戏。一个两三岁的女孩突然指着嘴巴,发出“啊啊”声。曾耘以为她要吃东西,给她拿了包饼干。结果小姑娘摇头推开,还是指着小嘴。曾耘一下愣住了,小女孩急得拽住她的手,指着杯子,原来是要喝水。小女孩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水,曾耘看了不禁一阵心疼。
只是简单表达日常生活需求,对于听力障碍的孩子居然这么难。曾耘试着教小姑娘说“喝水”,可她足足教了一节课,小姑娘也没学会。末了,特殊教育老师过来,让小姑娘手摸老师的喉咙,感受声带的振动。老师教了几遍,小姑娘就发出了“喝”的音。
曾耘从小就梦想做一名老师,这次特殊的志愿者经历,让她觉得做一名语言康复师比普通老师更有意义。热情、耐心、有爱的她很快通过语言康复中心的面试,成为该中心的实习老师,跟随前辈学习语言康复,毕业后直接入职该中心。
语言康复中心有听力障碍的孩子大多患有先天性听力障碍,也有因药物或噪声致聋。他们依靠人工耳蜗或助听器接收外界的声音。彼时机构实行托班制,孩子住校,大多数都是妈妈辞职陪孩子康复,爸爸赚钱养家。康复期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
6岁前是孩子语言康复黄金期。教学需要与时间赛跑。“m”属于双唇音,相对其他音节更简单,更容易发声。妈妈们为了听力障碍孩子康复,恨不能付出所有。因此曾耘教孩子们说的第一个词总是“妈妈”。
简单的发音对于普通孩子来说脱口而出,但对于听障孩子,从理解到发音,则需要很长时间。第一次教会孩子喊“妈妈”,曾耘激动地和孩子击掌。一次,她教一个两岁孩子,足足用了两个月,重复了5000多次,他才终于喊出那声“妈妈”。当孩子张开双臂,嘴里喊着“妈妈”,跑向自己的妈妈时,那位妈妈一下怔住了,一把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哎!宝宝会喊‘妈妈了,真好听,再喊一声!”
作为家中独女,曾耘从小在父母全方位的呵护中长大。在康复中心,她不仅要给孩子做语言训练,还要照顾其吃喝拉撒。两三岁的孩子既不会说,又不会自己脱裤子,一不留神就把自己弄脏了。她还要给孩子洗澡、换衣服。朋友笑她,18岁就当了一堆娃儿的“共享妈妈”。
从业15年,语言康复中心的老师换了一波又一波,而曾耘一直坚守。一次,一个刚来语言康复中心的孩子午觉醒来,哭闹得厉害。曾耘安抚他时,孩子疯了似的打她的脸。下班回家,她的脸又红又肿。父母和丈夫很心疼,都劝她辞职。曾耘却替孩子说话:“他才三岁,没适应新环境,无法和人沟通,难免情绪激动。教会他说话,肯定就不这样了。”跟孩子接触,这样的事情很多,但曾耘没想过退缩。
随着儿子渐渐长大了,曾耘和丈夫担心顾此失彼,于是提出辞职。离职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她心事重重。康复中心刚来的壮壮,父母和妹妹都是聋哑人,患癌的奶奶担心孙子不会说话,日后难以自立。这位老人粗糙的手紧握着曾耘,近乎哀求道:“老师,壮壮就靠您了,他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
曾耘每天惦记着壮壮,想早点到校,多陪陪他。有天,曾耘出门前太匆忙,把手机落在了家中。丈夫板着脸,跑来给她送手机。看见曾老师的丈夫来了,康复中心的两个女孩一拥而上,亲热地喊“叔叔”。丈夫的心柔化了,抱起孩子转圈,大人孩子都乐得哈哈大笑。晚上,丈夫对曾耘说:“这些孩子很可爱,不像有缺陷的孩子。”曾耘解释:“她们是在康复中心全托的孩子,已经待了一年多了,最初连‘妈妈都不会喊,慢慢才有了基本的沟通能力。”想到马上要离开岗位,曾耘万分不舍,她和丈夫聊起了这些年的故事:一天下班,她去回访一个叫豆豆的学生。临走时,天很黑,豆豆趴在阳台,大声地喊着曾耘“老师妈妈”。曾耘说,那一刻,觉得自己的付出很值得。
看曾耘着实割舍不下语言康复中心的孩子,丈夫还是同意她继续上班了。但对于儿子,曾耘有小小遗憾,自己教会了很多孩子说第一声“妈妈”,她的儿子最早喊的却是“家家”(武汉方言,意为“外婆”)。
2019年6月,曾耘开通短视频账号,分享了一则双耳极重度听力障碍孩子发声训练的视频,很快引来诸多关注,后台私信留言爆棚。她意识到,可以通过视频帮助更多人。之后,曾耘用视频记录、分享教学经验,在线指导家长教孩子发音。
开口说话,是一些孩子最难过的一道关。孩子们没有发声的肌肉记忆,模仿发声时,不是舌头位置不对,就是口形不对。再简单的发音,也需要重复成百上千次。曾耘为了帮助孩子尽快掌握,设计了很多日常情景:遇见别人说谎怎么办?看见别人摔倒怎么办?如何学会与人分享?
为了保证新鲜有趣的课堂氛围,曾耘无论多忙,都会打扮得美美的,穿着马卡龙色系的衣服,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经过数月的发声训练,孩子们毕业时,从最初只会用哭来表达自己,到依依不舍地对曾耘说:“老师妈妈,我爱你!”
2023年8月,曾耘接受中央电视台综艺栏目《越战越勇》的邀请,带着从语言康复中心毕业三年的豆豆,登上大舞台。豆豆原本一个字不会说,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落大方,表达流畅。久别重逢,豆豆拽住“老师妈妈”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一次,语言康复中心接待了一位来自浙江的孩子嘟嘟。她父母在外打工,满月后便跟着奶奶生活。她安静得出奇,出了名的“好带”。她比同龄人说话迟缓,奶奶不以为然,说嘟嘟爸爸当年说话也很晚。直到嘟嘟两岁多,幼儿园入学体检时才发现先前错过了新生儿听力检测,嘟嘟实际是重度听力障碍孩子。一家人得到消息后如雷轰顶。
嘟嘟的爸爸上网找到曾耘,将她送到语言康复中心,经过一年多的发声训练,嘟嘟终于恢复语言沟通能力,佩戴人工耳蜗后正常入学。谈到嘟嘟,曾耘至今唏嘘:“好在没被耽误。”
曾耘微信的好友里,过半是患者家属。她对家属们说:“有任何疑问,随时联系我。无法及时回应,但每一条我都会抽空回复。”尽可能地多帮助一位“慢飞天使”,是她一如既往的信念。
编辑|龙轲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