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作家坂口安吾,其代表作《盛开的樱花林下》洋溢着浪漫主义的余波,以最怪诞离奇的故事,怀揣着反叛的浪漫主义精神,呼吁战后的群众反思与救赎。本文以此小说为例,以其反叛精神、对照原则、心灵与想象、文学功利性观念研究论述其对雨果浪漫主义理论的摄取。
【关键词】雨果;浪漫主义;无赖派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2-003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09
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于18世纪末期席卷欧洲大陆,雨果扛起领导浪漫派反对古典主义的大旗,以浪漫主义理论为根基,又以小说、戏剧、诗歌等作品为浪漫主义运动占据一席之地。浪漫主义之火虽未能燃烧太久,便被现实主义所取代,但浪漫主义的星星之火仍深刻影响着后来欧洲的戏剧文学创作,更跨越大半个地球影响到了亚洲的日本。吉田精一曾说过:“日本近代文学离开欧洲文学的影响是不能成立的。”[1]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大量汲取了西方的思想与文化,随着现代思想精神的启蒙,民族主义的觉醒,浪漫主义思潮在日本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浪漫派文学的涟漪涤荡。20世纪40年代,“无赖派”(也称颓废派)登上日本文坛,有学者认为浪漫主义的影子在颓废派已经荡然无存,但并非如此。回溯至欧洲浪漫主义运动正盛的时代,梳理雨果对于浪漫主义的理论,重读坂口安吾的《盛开的樱花林下》,日本“无赖派”不仅摄取了欧洲“颓废派”的理念,更在其反叛传统与秩序、对照原则、心灵与想象以及文学的功利性上与雨果的浪漫主义理论不谋而合。
一、“反叛”精神的延续
“反叛”精神作为浪漫主义理论的重要的思想内核与立场旗帜,始终指导着浪漫派的斗士不畏守旧派的抨击与不屑,雨果在理论层面就夯实了对古典主义的批判。自雨果的浪漫主义理论诞生就内含着深刻的“反叛”精神,坂口安吾亦秉持着这样的反叛精神进行着文学的创作。
对传统与权威的反叛精神由时代产发。19世纪的法国,革命形势日渐严峻,新兴的资产阶级迫切要求推翻旧王朝的统治,在文学上,古典主义的严苛理性与规则已经严重制约了思想的传播,这时的古典主义已经丧失了其历史的进步意义,它使法国“整个帝国处于一种虚假和形式主义时期”[2]。因此,彻底对古典主义的思想、理论和规范进行清算与反拨势在必行。雨果在其《克伦威尔序言》中提出了浪漫主义的戏剧理论,作为浪漫主义的首声宣言。序言不仅是对伪古典主义清规戒律的公然叫板,也是反抗波旁王朝封建统治强有力的理论武器。[3]而坂口安吾所处的日本社会处在战后被美军强制干预,政治家们标榜着虚伪的道德,权威倒台,还有一大批还在自我欺骗,身处迷茫的普通民众,政治体制面临危机,站在传统与现代,本国与他国的矛盾之中,而坂口安吾反其道而行之,思考堕落与救赎之间的关系,认为通过制度救赎并不是万全之策,只有通过彻底的“堕落”,才能从“堕落”中思考而后重生,他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的堕落态度,始终坚持在自己的另类文学原则中,对战后社会秩序及既定的历史秩序的“反叛”。
雨果浪漫主义理论与作品中的“反叛”精神延续至《盛开的樱花林下》之中。这片樱花林处于山间与京都的中间地带,在小说的第一段便提到樱花绽放的美景其实是一种谎言:“早年的日本人,只会觉得樱花相当可怖而骇人,不认为那是美景良辰。”[4]日本民众在战后的彷徨犹如山贼站在樱花林下的恐慌,这一切看似美景,实则让人寸步难行。身后是传统的落后,而面前是现代的污秽,人性至此,站在这个岔路口,退已不能,进也不是,因此他放弃选择,就在这片令人惊骇的却又美丽的樱花林下手刃“欲望”,自己也随风消逝,经由堕落,归于虚无。他没有呼吁完全地回归传统,也没有奋不顾身奔向“京都”,借以这样透彻的孤独和堕落来反思当下日本民众的真实状态,唤起人性的复归。
山贼站在樱花林下,片片花瓣飘落,经历了平稳、残酷、失去的他再也回不去山中的家,而京都遥遥相望,他消失了。看似平静的结局,却在平静中坚持着反思与反叛。虽相比雨果所处的政局动荡的时代,坂口安吾并未如雨果般激进而透彻的与传统对立,但他却透视并捕捉到了在战后的大环境中,人心之中这场久久挥之不去的矛盾与博弈,对他来说,抑或是对山贼,对日本民众来说,这场内里暗自发生的斗争在当时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当一切归于虚无,彻底的堕落与孤独来涤净灵魂。
二、对照原则的摄取
在雨果的浪漫主义文学创作中,对照原则作为贯穿其理论与实践的重要方法。《克伦威尔序言中》中提出: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著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5]美与丑相携并存,并且二者的对照能够在文学作品中产生强大的艺术效果,这样的对照在雨果的小说、戏剧作品中随处可见,甚至涵盖了情节、场景、人物的对照,并被坂口安吾所摄取。
《盛开的樱花林下》中人物外在形象与内在品格的对照鲜明而强烈。小说中女子的形象多次被提及“美丽”“可爱”,并且她的外在美在山贼眼中甚至是一种“无缺的美”,可见女子的容貌定是主客观皆认同的“美”。但这位相貌美丽动人的女子却有着一颗蛇蝎的心肠,自己的丈夫被人杀害竟无一丝哀伤,情愿令山贼背自己回家,刚进门便立刻要求杀死六个无辜的女人,以满足自己的嫉妒心,去到京都以把玩人头为乐;行为举止暴躁粗鲁,不论山贼如何为她准备山珍海味,她都能鸡蛋里挑骨头:“这么难吃的东西给你这乡巴佬果腹还行,我可吞不下去!”个性刁钻任性:“这位新嫁娘总是很重视她的梳子、发笄、发簪、胭脂一类的梳妆用具,每当山贼那沾满泥巴或是兽血的手差点要摸到她的衣物时,都会招来一阵痛骂。”[4]这样美丽的外表与其蛇蝎的心肠形成了强烈的对照。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认为“滑稽丑怪表现人类的兽性……它收揽了一切可笑,畸形的丑恶。”[5]畸形的丑恶源自于人性中的情欲、缺点与罪恶,她嫉妒其他妻子的美貌,对别人对自己的爱置若罔闻,只醉心于自己扭曲畸形的乐趣之中。山贼外在的暴力和强悍与内在的空虚孱弱同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杀人如麻巧取豪夺的他,自遇到这位女子开始便成为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奴仆”,对妻子有求必应,分不清黑白是非,只要能博女子一笑,他什么都不在乎,其内在的孱弱与无力,致使他只能选择听从或是逃避。
场景的对照在小说中仍有摄取,在《盛开的樱花林下》中,山间的那片凄美的樱花树林与女子把玩首级时怪诞恐怖的场景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原文中这样描述这片樱花林:“樱花林出现在他眼前。放眼望去,全是盛开的粉色;花瓣随风飘落,泥土上也铺了一层落英。”朵朵盛开的粉色在空中飘零,山贼内在的空虚与这片凄美的自然景色相互映衬。想象中的京都生活本是优雅而浮华的,却不成想房间内壁挂满了死人的头颅,充满着血腥味,怪诞而恐怖的场景令人不寒而栗,京都的场景已是如此地令人惊悚,但女人却在这样的环境中如痴如醉,山贼感受到的却是日复一日只有重复的無聊与空虚,身处其间日渐麻木。这强烈的对比正摄取于雨果浪漫主义理论中的美丑对照原则,樱花与头颅,凄美与恐怖,美与丑在场景的设置中彼此交融,互为对照。另一组对照便是山贼的老家山间与京都,二者作为完全不同的空间,不仅在场景上形成对照,更具有深刻的隐喻意义。山间是山贼赖以生存的“传统”之地,他在这里起家生存,虽对那片樱花树林感到些许不安,却也过得安稳。直到娶了这第八位妻子,她屡屡强调京都是一个“风雅之地”,即代表着已经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的,未知的令人无措而恐慌的“现代”之地。山间虽是那样的愚昧、落后,却具有着强大的感召力,京都“风雅”而“美好”的背后却隐藏着贪婪与丑恶,两者强烈的对比凸显了主人公身处其间的矛盾与挣扎,其中蕴藏的隐喻也阐发着对现代文化的憧憬,不必复归的慨叹,却也存在认同感的缺失与文化意识的疑虑。
由上可见,坂口安吾的这部小说作品借以对照原则在人物塑造与主题的阐释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深受浪漫主义理论的影响。雨果认为滑稽丑怪在文学中比崇高优美更占优势,而坂口安吾正是将“丑怪”作为重笔墨,与美兼容并存又彼此形成对照,产生了令人惊异的艺术效果。
三、刻画心灵发挥想象的摄取
雨果将心灵视为文学创作的基础,他强调作家要根据自己的主观意念去进行创作,而作家发挥主观性必然要借助想象的作用构思情节和内容,浪漫主义的想象是天马行空的、大胆奇特的,所以导致情节往往是奇诡多变的。他在《克伦威尔序言》中强调了“内心戏”的重要性,要把生活的戏和内心的戏交织在同一幅图景中,对角色心理的刻画和想象力的发挥在《盛开的樱花林下》中也成为了至关重要的手段。
人物跌宕而丰富的“内心戏”。在这部短篇的小说中,对于山贼这一角色心理活动的刻画占据了很大的篇幅。送一开始便交代了他对于樱花树林所产生的“不安之感”,这种不安年复一年持续了十几年。后来遇到了美丽的女子,杀害了她的丈夫时诡异的心情与平时有所不同,随后他反复思索这种不安与诡异既来源于樱花树林,也来源于这个女人。之后从对京都的“恐惧”,再到麻木,但他也从未停止过思考,而在对无法理解的实际的反复思考之中,头痛欲裂倍感痛苦。
他怒气冲冲地决意一定要回到山中,并让妻子在自己和头颅之间做出选择,妻子选择了跟他回去,此刻他又怒气全消,顿时陷入了虚假的幸福之中,被崭新的希望所盈满。但当他再度走到这樱花树林下,恶鬼将他缠绕,他奋力挣脱并掐死了恶鬼才发现自己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他哀嚎他痛苦,他再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此刻,内心的不安终于散去,在彻骨的寒冷与孤独中感受到了些许的微弱的温度,直至消失。山贼内心深处的不安感在小说中通过旁白、独白以及与他人的对话中此起彼伏,他对女子的感情、对樱花的恐惧,对京都的彷徨都在文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情节的离奇与怪诞。小说的情节可分为三个部分:山贼劫娶女子、山贼与女子前往京都、归途杀妻。第一部分的情节横铺直叙,女子的嫉妒心太盛以至于草菅人命,而山贼在这一部分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对其听之任之,低三下四。第二部分则开启了离奇的篇章,京都的生活并不如意,山贼仍以杀人偷盗为生,但妻子对人头的奇怪嗜好使得情节开始变得怪诞而恐怖,她不仅收藏人头、把玩人头,还为各个人头上演“故事中的故事”,女人与人头之间的“游戏”占据了大量的篇幅,人头给她带来的愉悦感是新鲜而刺激的,却也是短暂而脆弱的,她用尽心思和手段去折磨这些人头,最终都是一样的结局—— “腻了”。犹如人类最本能而原始的欲望,她永远都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在贪婪与欲求中紧握着这短暂的欢愉,哪怕是以他人的性命为代价都在所不惜,最终被贪婪所反噬。嘴上说着愿意跟丈夫回到山间,却在临走前悄悄对侍女说:“好好看家,等着,我们不久后就回来。”情节发展到这里不经令人毛骨悚然,她到底还会回来吗?山贼最后到底落得何种结局?为下文的情节发展设下了巨大的谜团与期待。第三部分的情节则注入了更加丰富的想象力,走到樱花树下,身后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全身泛紫,头颅硕大的鬼婆婆,她的嘴角两侧长到耳际,生满一头又细又卷的绿色头发。虽然妖怪传说、民间志怪在日本已经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这篇小说中,不仅是鬼怪的形象充满着想象力,故事的结尾颇具东方的神秘色彩,当男人的双手想要轻轻拂去她脸上的花瓣时,女人的尸体化作了落英缤纷,而他的身体也缓缓消失……与空中翩翩起舞的花瓣一同化作了虚无。可见,在情节的设置上十分荒诞和离奇,加之想象力的作用,渗透着东方的哲学思索,使得读者在这跌宕起伏的情节中,享受着恐怖而凄美的氛围,体会着颓废、堕落与透彻的孤独,方才在最后遁入虚空后得以清醒和解脱。
由上可知,对心灵的细腻刻画和想象力的随意发挥都可溯源至雨果的浪漫主义文艺理论,坂口安吾在他的作品中对幻想、虚构、夸张的巧妙运用,以及离奇曲折的情节设置,鬼神志怪形象的加入,都让这部属于“无赖派”的颓废风格的作品中间散发着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
四、文学功利性观念的摄取
雨果在其《莎士比亚论》中提出了文学功利性的观念,规定了作为诗人的职责:“诗人生来既是为了威吓也是为了给予”诗人要以作品为武器,而使“压迫者产生恐惧心理,使被压迫者心情安稳、得到慰藉。”[6]他认为诗人不应该故步自封,“为艺术而艺术”,而是应该“为进步而艺术”,为揭露和反对社会不平等与统治者的罪恶,把能够促进社会变革,民众觉醒的意识观念带给读者,坂口安吾亦秉持着同样的文学观。
通过“破坏”与“建设”完成文艺对世界的改造。雨果强调文学要发挥对世界改造的功能,“为进步而艺术”才是文学的最终归宿。文艺对世界的改造是通过“破坏”与“建设”同时进行的—— “破坏,是一件苦差事;建设,则是一番大事业。坂口安吾并不認同非此即彼的社会选项,他向来花费更多地力气在推翻社会陋习、解除传统束缚,找出社会前进的方向上。他认为“古老事物、无趣事物,不是灭亡就是重生,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坂口安吾的这部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虽并未对过去的文学规则进行“破坏”,但其中对战后日本社会存在的矛盾,民众内心的无措和彷徨,通过自己独特的,兼具浪漫派、象征派、颓废派的创作风格,力图引发读者对人性、社会、自我状态的思考与抉择,他给出的答案便是没有答案,虚空也许便是一种选择,或者是放弃选择。
坂口安吾在文学功利观念上从雨果浪漫主义理论中的摄取,不论社会如何动荡变换,在亟待变革和拯救人类内心的灾难之时,浪漫主义的影子便徐徐显现。坂口安吾的这部短篇小说一经发表,反响雷动,甚至在日本探索先锋性、实验性戏剧的小剧场运动时期,引导80年代戏剧潮流的新兴剧团梦之眠游社进行了改编,成为红极一时的戏剧作品,近年来被改编成电影、动漫作品以及戏剧作品持续翻演,可见其生命力与影响力。
五、结语
欧洲浪漫主义思潮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影响至今,雨果对浪漫主义的理论的夯实与积淀,让美丑观念重新界定,虚幻与想象皆为最内里的心灵服务,作为日本“无赖派”的代表作家坂口安吾,其代表作《盛开的樱花林下》洋溢着浪漫主义的余波,以最怪诞离奇的故事,怀揣着反叛的浪漫主义精神,呼吁战后的群众反思与救赎。
参考文献:
[1](日)吉田精一.吉田精一著作集9·浪漫主义研究[M].东京:樱枫社,1980.
[2](美)欧文·白璧德.法国现代批评大师[M].孙宜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3]武洁.雨果文艺思想研究[D].山东师范大学,2013.
[4](日)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林下[M].邹评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5](法)雨果.雨果论文学(《克伦威尔序》 )[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6](法)雨果.雨果论文学(《莎士比亚论》 )[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
多轶哲,女,汉族,山西太原人,四川文化艺术学院专任教师,戏剧与影视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外戏剧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