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妹,周祖亮
(广西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广西 南宁 530200)
天回医简《治六十病和齐汤法》(以下简称《治六十病》)是一部内容较为完整的古方剂学专著。该书约抄写于西汉初年,现存105首医方,治疗70多种疾病,真实反映了早期中医药的方药水平与医学成就,具有重要研究价值。在《治六十病》中,保存了12首治疗各种“痹证”的医方,包括7首内服医方、4首外用医方和1首祝由方。痹证作为一种顽固性疾病,在《黄帝内经》中已有专章论述,后世也有大量的治疗方药。为了探明《治六十病》痹证医方的概貌与特点,笔者在对这些医方进行分类的基础上,探讨其用药规律,并联系其他简帛医书同类医方的现代临床研究成果,说明其临床应用价值。
痹证是因人体正气不足,外受邪气,致使机体气血运行不畅、经脉不通的病症,久之可影响脏腑气血。《治六十病》记载的痹证医方,包括12个医方名称,即治风痹汗出、治心痹、治风痹偏枯、治痹寒、涂痹、治筋痹、治腐痹方、已人身及四肢挛屈不可伸者方、治风偏清之方、治风痹初发、治血痹、治暴血血痹。《治六十病》对于医方的命名,包括“治+疾病名”“治+疾病名+方”“已+疾病名+方”“治疗手法+疾病名”等形式。根据痹证所在病位,《治六十病》的痹证医方涉及肢体经络痹、脏腑痹、气血痹与其他痹4类痹证。
1.1 治肢体经络痹证医方 《治六十病》治疗肢体经络痹证的医方共计7首,分别为治风痹汗出方(即第1病方)、已人身及四肢挛屈不可伸者方(第30病方)、治风痹初发身为寒热洒洒痛者(第56病方)、治痹寒方、治筋痹、治风痹偏枯、治风偏清之方(第41病方)。痹证的发生多与风寒湿邪有关,风寒湿邪客于肢体经络可引发骨节疼痛、筋脉拘挛、肢体不遂。从“风痹汗出”“四肢挛屈不可伸”“洒洒痛者”“痹寒”等医方名称的相关描述,可知它们属于因风寒湿邪客于经络、筋膜而引发关节疼痛、屈伸不利的痹证。“筋痹”是因机体感受风寒湿邪,邪气留于筋膜而导致的筋挛疼痛的病症。《诸病源候论·风偏枯候》云:“风偏枯者,由血气偏虚,则腠理开,受于风湿,风湿客于半身,在分腠之间。”[1]10“风偏清”病名的“风偏”即“偏风”,和中浚等[2]认为,该病名表示风邪所导致的半侧或局部的肢体不遂且自觉骨节寒冷的病症。“风痹偏枯”与“风偏清”均属于正气虚感受外邪而致机体不用的痹证类型,但从病变部位看仍属肢体经络痹证。
1.2 治脏腑痹证医方 《治六十病》治疗脏腑痹证的医方仅1首,即治心痹。心痹是因脉痹不愈,继而恶化的病症,可有心下鼓满、口干、善噫等症。邪气留于五脏外合,会诱发痹证。《素问·痹论篇》云:“脉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心。”[3]394痹证日久不愈,气血运行不畅易出现瘀血痰浊,进而累及脏腑,即“痹在于脉则血凝而不流”[3]401。心脉痹阻,血行不畅,邪气入里传心,痹证由此而生。
1.3 治气血痹证医方 《治六十病》治疗气血痹证的医方共计2首,分别为治血痹、治暴血血痹。《诸病源候论·血痹候》云:“肤腠开,为风邪所侵也。”[1]25患者素体虚弱,疲劳汗出后感受风寒湿邪,经腠理邪入于血又可诱发血痹,证见肢体不仁、骨节疼痛。“治暴血血痹”属于祝由方,通过喷唾和念祝辞的方式治疗血痹证。可见,虽然在当时医学理论与医疗实践已有进一步发展但仍未摆脱巫祝思想的渗透。
1.4 治其他类痹证医方 《治六十病》有2则医方难以确定病位,分别为涂痹、治腐痹。例如第32简记载:“涂痹:取彘膏一杯,石衣一杯,白芷一杯,合,置鼎中煎之,煎善,济以涂之,炙之。”从文字内容看,本方以石衣、白芷所制成的药膏涂于患处并加以烘烤的方法治疗痹证。因此,“涂痹”或可理解为“涂之于痹”,即将药物涂在病变部位上。“石衣”即“乌韭”,可治皮肤往来寒热[4]268。《名医别录》记载乌韭具有“金疮内塞,补中益气,好颜色”[5]217的功效。《神农本草经》称白芷可以“长肌肤,润泽”[4]155。两药均有生肌之功,故推测涂痹为邪气客于皮肤,肌肤失养的痹证类型。天回医简整理小组将“腐痹”训释为因痹证而见肢体溃烂。由于风寒湿痹日久不愈可郁而化热,湿热之邪也可直接侵犯人体肌肤,而肌肤失养可见皮肤破溃,因此腐痹应当表示痹证兼有皮肤病变。依此,“涂痹”“治腐痹”均属于治疗痹证兼皮肤病的医方。
从证型来看,《治六十病》所载痹证多为风寒湿痹,亦有风湿热痹、痰瘀痹阻和肝肾两虚型痹证,基本囊括临床常见的痹证类型。
《治六十病》治疗痹证医方在方药配伍方面,具有一定的规律性,主要包括以下3个方面。
2.1 以辛为主,甘苦相配 《治六十病》治疗痹证主要运用辛温发散药物,同时配伍苦味、甘味类药物,多数医方在配伍上都遵循此法,具体如下。
(1)治痹寒:“醇酒二斗,则(荝)二百果(颗),父(口父)且(咀),(捣),渍淳酒中,卒(晬)亓(其)时,孰(熟)捉令宰(滓)干,取美枣一斗渍药中,暴(曝)干,复渍以尽渴(竭),干,取如赤豆吞,稍益,以知身为齐(剂)。可以治欬。”(30~31简)例(1)治疗寒痹,仅用了醇酒、荝、枣3味药物,其用药虽简,但恪守病机,符合医理。《素问·痹论篇》云:“其寒者,阳气少,阴气多,与病相益,故寒也。”[3]400寒者热之,故方中多用温热药物助化阳气。其中“荝”即附子。《神农本草经》称附子“味辛,温,有大毒。治风寒,咳逆……寒湿痿躄,拘挛,膝痛,不能行步”[4]237。醇酒大热,附子辛温,美枣甘辛,三药同用既能散寒祛风又能生举体内阳气,有效祛除寒邪。
(2)治风痹扁(偏)枯:“淳酒三斗,饴半斗,生畺(姜)五果(颗),则(荝)五果(颗),圭(桂)尺五寸,桼(漆)半升,黎(藜)如(芦)三寸,卵十。父(口父)且(咀)药,破卵,并,入方(钫)酒中,直(置)甗中,痈(壅)以大豆至颈,炊令三沸,捘,酓(饮)亓(其)汁。阴干亓(其)宰(滓),干,(屑),三指最(撮)一,以为后饭。禁荤、彘肉、鲜鱼。节(即)复为,以则(荝)十果(颗)。烝(蒸)药之时,令人操大箸从方(钫)口搞(搅),毋令药不(散)。”(26~29简)
例(2)治疗因风痹导致的肢体痿软不用,使用了“姜-桂-附子”的药物组合,以发散表邪。另外还有藜芦、漆、醇酒、卒饴。《神农本草经》谓藜芦“味辛,寒,有毒。治虫毒,咳逆,泄利,肠澼,头伤,疥瘙,恶疮,杀诸虫毒,去死肌”[4]246。本方中的“漆”当为“干漆”,其“味苦、辛、温、有毒。治绝伤,补中,续筋骨……风寒湿痹”[4]204。而饴糖味甘,配以淳酒可助药势同时加强温热功效,疏通经脉。医方辛苦甘同用,寒温并举,助化阳气又加强散寒化湿之效。
据统计,《治六十病》痹证医方的药物共计38种,其中辛味药物13种,所占比重最大。在医方配伍上已有“姜-桂”“姜-桂-蜀椒”“姜-桂-附子”相对固定的辛温配伍药对,这也是《治六十病》比较常见的药物搭配[6]。并且这类医方多以酒送服药物。酒味辛热,发散力强,主行药势,同时又温通血脉,驱散寒气。在痹证医方中,苦药燥湿,甘药缓肢体筋脉挛急并调和药性[7],诸药相配,共奏辛散苦燥、祛风化湿、辛甘化阳、补益阳气的功效。
2.2 攻补兼施,辨证用药 《济生方·痹》云:“皆因体虚,腠理空疏,受风寒湿气而成痹也。”[8]87痹证虽以感受实邪为主,但与人体正气不足相关联。所以《治六十病》部分痹证医方在用辛温药物祛散风寒湿邪的同时,也注重维护正气,在医方中适当添加补益之品,以培固正气,防止病邪深入,具体如下。
从方药组成上看,例(3)“治风偏清之方”与例(2)“治风痹偏枯”两则医方所用药物相似度高,其配伍特点也基本相同。相比之下,因“风偏清”的寒症更加明显,故以紫菀易性寒的藜芦,并增加大枣。紫菀“味苦,温,无毒。治咳逆上气,胸中寒热结气,去虫毒,痿蹷,安五脏”[4]159。枣可以“补中益气,强力”[4]101。“治风偏清之方”散寒同时添加补益之品,对症选药,调护正气,达到驱邪而不伤正之目的。
同时,《治六十病》根据病因病机对症用药,灵活处方,具体如下。
例(4)是治血痹医方。《诸病源候论·血痹候》云:“血为阴,邪入于血而痹,故为血痹也。”[2]25该方在“姜-桂-蜀椒”药对基础上添加白薇、芍药、节华、吴茱萸4味药物。节华,主治痿痹[5]136,与血痹证之根本病机相对。《神农本草经》谓芍药“治邪气腹痛,除血痹”[4]148。白薇、吴茱萸均可强阴益精[5]108,117。4味药共用,可以增强滋阴养血功效。
例(5)是治筋痹医方。《素问·痹论篇》云:“筋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肝。”[3]394可见治疗筋痹还需兼顾治肝。蓬累“味酸,平,无毒。主安五脏,益精气,长阴令坚”[4]103。根据中医“苦欲补泻”理论,“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3]224,“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肾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3]110。因此本方除了使用辛、苦、甘味药物外,还配以酸枣仁、蓬累两味酸、平药物,酸甘化阴,养阴柔肝,两味药均具有安五脏的功效,祛邪而不伤正气。
2.3 治法灵活,用药精专 《治六十病》治疗痹证除了内服方药,也用到了外治法。但与内服医方相比,其外治法用药相对简单,一般不超过3种药物,具体如下。
(6)已人身及四支挛诎不可信者方:“取新金盂以盛美酰,盂生青,即取盂生青善臧(藏)之;取大如桃,即有病挛诎(屈)不信(伸),以青摩之。有(又)可以治面辟,以傅之。”(114~115简)
例(6)用按摩法来达到疏通经络,活动筋骨的疗效。“盂生青”即铜青,其性寒可“利关节,通九窍”[5]3,醋作为简帛医方中常用的液体辅料具有行血散瘀之功[9],两药相配,并施以相应手法可以很好达到通利关节、行气通络的效果。武威医简中亦有关于用药膏配合手法治疗痹证的记载,可见用按摩手法通经活络在秦汉时已较为普遍。
(7)治腐痹方:“陈彘脂,冶礜三,黄芩一,合和,膏絮以窒伤空。”(36简)
在“治腐痹方”中,用由猪油脂混合礜石、黄芩制成的药膏填塞溃烂部位。黄芩可“治诸热……恶疮,疮蚀”[4]156;礜石“治寒热,鼠瘘,蚀疮,死肌,风痹”[4]297。两药同用,具有清热、去腐、生肌功效。
(8)治风痹汗出方:“水三石,陈粟三斗,盐三斗,煮之,每酿水一石,粟、盐各一斗,三沸三襄(酿),前美食,齐(济)取亓(其)汁浴之,已,复美食,毋令汗出。”(16~17简)
例(8)用陈粟与盐同煮,用来洗浴,以驱散风邪,符合“寒者热之”的治疗原则。“涂痹”方中则使用甘寒的乌韭配辛温的白芷敷于患处,并用火烤炙。由此可见,《治六十病》外治手法包括按摩、外敷药物、洗浴、烤炙等形式,在药物配伍方面注重寒温并用。
综上所述,《治六十病》的痹证医方在药物配伍上呈现出“以辛为主,甘苦相配”的特点;在治疗中根据病因病机随之调整,辨证施药,灵活变通;在用药上注重维护人体正气,善用补益之品。这些用药特点呈现了较成熟的方药应用规律,为相关方药理论形成奠定了基础。
简帛医书方药文献因成书时间较早,其中部分方药形态与现代中医学存在一定差异,但它们仍然具有重要的临床研究与实践应用价值。1972年出土的武威医简记载了多首治疗痹证的医方,研究者已将它们应用于临床实践并取得良好疗效。例如王福林等[10-11]使用“治伤寒遂风方”合“治痹手足雍肿方”加减治疗寒湿痹证临床疗效显著;汪婧等[12]使用“伤寒逐风方”“治鲁氏青行解解腹方”“瘀方”等多个医方分期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取得很好临床疗效;田雪梅等[13]使用“瘀方”并配合西医常规治疗中晚期类风湿关节炎(痰瘀痹阻证),证明“瘀方”临床治疗安全有效;雷海桃等[14]运用“治伤寒逐风方”治疗寒湿痹阻型类风湿性关节炎,临床实践效果良好。参考武威医简所载痹证医方的临床应用效果,笔者认为《治六十病》的痹证医方也具有较高临床应用价值。其临床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3.1 已有比较成熟的痹证用药经验 通过《治六十病》痹证医方的用药规律,可知当时对治疗痹证已有比较成熟的施药经验。医家对药物作用有了明确认知,用药也更有针对性。在服药时,还特别注意对含毒性药物进行专业处理。例如例(3)所列“治痹寒方”让患者服用浸泡在药汁中的优质大枣,这种服药方法既能充分发挥药效,又缓和了方中附子的毒性;同时该方末尾特别注明“可以治咳”,这是“异病同治”思想的具体例证。例(4)末尾标明“三日知,五日已”,即对用药疗程进行说明,若药已效即可停药,例(1)(3)(5)中提到“以知毒(知身)为剂”,同样指出服药后中病即止。同时,《治六十病》在方剂配伍方面运用了“辛开苦降”“辛甘化阳”“寒温并用”等多种方法,体现了中医“苦欲补泻”理论,以及“热者寒之,寒者热之”的治疗原则。“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治六十病》痹证医方祛邪之外注重还病后的调护,维护人体正气,攻补并行。在现代中医治疗痹证的临床实践中,一般多配用补益之品,以味辛、甘、苦,性温、寒的药物为主[15],这与《治六十病》的用药特点具有高度一致性。此外,简帛医书痹证医方出现频率较高的乌喙、细辛,也是现代中医临床治疗中的常用药物[16]。
3.2 重视内外兼施和预后调护 在痹证治疗过程中,《治六十病》在内服方药之余,还注重配合适当的手法和病后调护。例如“治心痹方”特别注明“灖(摩)痹所在”“治风偏清之方”服药后需“摩其清”,均是在内服药物时又在病变部位施以手法,内外并行。现代中医临床研究[17]表明,中药配合推拿手法能有效改善风湿痹患者肌肉筋挛、疼痛等症状,具有舒筋活络的效果。《治六十病》记载治疗痹证的多种外治手法,如“治风痹汗出方”所述中药汤剂洗浴法,沿用至今。在疾病预后调护方面,《治六十病》同样有所记载,例如“治风痹初发”注明服药后需卧床休息,如有汗出则“以寒水渍巾,捉以摩头面身”,注意保持人体清洁。
总的来说,《治六十病》的痹证医方具有较高的临床应用价值,可以为现代中医治疗痹证及相关疾病提供借鉴与参考。
《治六十病》治疗痹证医方的处方用药规律,体现了辨证论治的医学思想。这些医方恪守病机,遵从医理,说明当时医家对专科疾病治疗与药物应用已有丰富实践经验。这些医学理论与施药经验,在后世医学著作中得以传承与发扬,为中医辨证论治理论体系的形成提供了早期临床案例。
《治六十病》反映了西汉早期的方剂学成就,从其医方的药物组成与应用看,它比马王堆《五十二病方》更加成熟。《治六十病》和东汉早期的武威医简相比,虽然两者在药物使用上存在差异,但是在治疗痹证方面均重用辛温和补益药物。此外,简帛医书所载部分痹证名称沿用于后世医书,说明中医疾病称谓、治病经验在发展中均具有较大传承性。目前,简帛医书的新材料还在不断出土,其中也包含治疗痹证的医方,例如2018年出土的胡家草场医简就有治“心痹”方。可以预见,随着简帛医书新材料相继整理公布,将为早期痹证医方及其用药规律研究提供更多参考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