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剑
一抹淡淡的阳光洒在幽深的院子里,这院里的每扇门、每扇窗,都刻着精致的花纹。院子中央有棵百年银杏,粗壮挺拔,枝叶茂密。夜晚,站在树下仰望,便会觉得那树简直要直达苍穹。
翠姑推开母亲的房门。母亲正盘腿坐在垫子上,手持念珠,聚精会神地念着经文,翠姑又退回到院子里。
树上的鸟笼还挂着,笼里的鹩哥还叫着,那是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宠物。爷爷在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提着鸟笼到大街上转转。翠姑喜欢鸟笼上精巧的挂钩,还有挂盘的铜托上刻着的三国故事,那人物刻得栩栩如生,和戏台上的一样。翠姑还喜欢笼子里的鹩哥,它的羽毛是乌黑的,嘴巴是橘红色的,一双花椒粒般大的眼珠总是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嘴里不时发出婉转的叫声,有时还会模仿人说话,给家里增添了很多欢乐。
现在,鹩哥成了翠姑唯一的玩伴。听着鹩哥的叫声,翠姑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爷爷白手起家,打下了这偌大的家业。奈何父亲不爱读书也不思进取,整天不是在大街上游荡,就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尤其是罗三爷。罗三爷臭名昭著,平日里不是偷鸡摸狗,赌博打牌,就是喝酒打架,大街上的人见到罗三爷,都像见了瘟神似的。爷爷提醒过父亲很多次,不要招惹这种人,可父亲根本听不进去。
母亲总是会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平日里,她特别喜欢穿一件袖口和下摆绲(gǔn)着驼色边儿的葱白洋布夹袄和裤脚绲着洋缎宽边的藕褐色大脚裤。
翠姑总盼着跟母亲回娘家。母亲的娘家在老关村,坐马车摇摇晃晃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到了外婆家,迎接她的是一群“野娃娃”,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脸上挂着鼻涕,迫不及待地等着翠姑下车。不等翠姑脚落地,他们便一窝蜂拥上来,亮起嗓子大声叫道:“大小姐好!”翠姑喜欢他们叫她大小姐,紧接着,翠姑便学着戏里的样子,一步一回头,款款移步,优雅地从车上捧起一个精巧的礼盒。那礼盒裹着黄纸,缠着喜庆的红丝带。翠姑翘起兰花指解开丝带,拿出“三合食品”点心,轻轻地递到一只只伸过来的小脏手上。
母亲见到外婆,忙上前问安。
“唉!一家人不用搞这一套。走,跟娘进屋。”外婆牵起母亲的手,一边说笑,一边朝屋里走。
“野娃娃”们吃完点心,又围到翠姑面前。
“表姐!我们去抓知了吧!”表弟吸着鼻涕走过来。他额头光亮,后脑勺上拖着一条又短又翘、还没有小指头粗的發辫。
翠姑说:“脏死了,我才不去!”
“那我唱戏给你听。”表弟一扬脖子,小辫子一甩一甩地唱起来:
俺本江湖一大侠,
抓住方腊也有俺。
…………
翠姑一听,笑了。表弟在乡下听过草台班子,唱的是汉剧《打渔杀家》,原词是:他本江湖一豪家,诛擒方腊也有他。
外婆看着翠姑,吩咐舅娘:“把你公公打回的鱼和买的蹄筋做一下,让伢尝个鲜。”
“娘啊,翠姑在家里啥没吃过,就来点家常吧!”
“娇客来了,咋能家常?”外婆回道。
舅娘笑笑,到厨房忙去了。翠姑坐在小板凳上听外婆和母亲说话。外婆说话时,几颗残牙露出来,翠姑觉得有趣。外婆一会儿问起家里的生意,一会儿责骂翠姑的父亲,一会儿叮嘱母亲:“在夫家做媳妇,不能太强势,也不能太懦弱。主持一个家,首先要孝顺公婆,还要立家风,传子孙,不能稀里糊涂的……”
外婆家在老关村也是大户人家,家里大小事都靠外婆操持着。外婆精明能干,只是脚比母亲的还小,瘦尖尖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外婆见到翠姑的一双大脚,直皱眉头:“女伢大了,要缠脚了。到时候脚骨头硬了,再缠脚,伢得吃多大的亏。”
“她爷爷不许缠脚!说都民国了,不兴这个了。”
“管他什么朝代,女人都得守规矩。”外婆说。
翠姑不懂为什么要缠脚,也不懂为什么父亲可以整夜不归家,母亲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听见大街上的女学生说,男女应该平等,可那些女学生嫁人后,大多也和母亲一样。
母亲带翠姑回娘家也不是常事,只有每年祭祖时,才回去一次。祭祖这天,舅舅会在堂屋里摆两张大八仙桌,一家老少都上桌。大家要先在舅舅的带领下给祖宗供饭敬酒,等仪式结束了才能吃饭。这一餐是非常丰盛的,比大年三十吃得还要好。
吃完饭,还要唱堂会。外婆家的堂会,不像城里那样,演员们穿戴整齐、妆发齐全,而是找几个农人来。他们不用刻意打扮,甚至直接穿着种地的衣裳,戴着草帽就来了。胡子拉碴的老头,捏着嗓子咿咿呀呀、扭扭捏捏地唱女声,还不时搞怪。虽然有趣,但少了一些味道,更像大街上的杂耍。
外婆却看得高兴,让舅舅大把地赏钱。
每每此时,翠姑也会一时兴起,站到堂屋中间亮亮嗓子。翠姑跟着爷爷看的戏多,自然记得戏文,那一板一眼的架势,用外婆的话说,天生是唱戏的料。
舅舅却说不能唱戏,那是下九流。
翠姑头一歪,说:“我偏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