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帅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对未来社会图景的刻画是贯穿马克思各时期思想的核心主题,“自由人联合体”是马克思理想的未来社会图景。 “自由人联合体”由“联合体”和“自由人”两方面构成,偏颇于二者的单一方面,或可能走向集权主义崇拜,或可能走向自由主义泛滥,这意味着阐明马克思如何建立起“联合体”和“自由人”的有效互动和动态关联是重要问题。 通过梳理马克思的经典著作发现,青年马克思尚未能建立起二者的互动逻辑,而成熟期的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法兰西内战》和《哥达纲领批判》等著作中,虽然零星阐述,但暗含对这一问题的回答。 如何正确理解和认识“自由人联合体”的思想内容与实现方案,并借此引领共建美好世界具有重大理论和现实意义。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首次提出代替资产阶级旧社会的新的社会形态将是一种新的联合体,在《资本论》第一卷商品章的“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部分中则首次明确使用“自由人联合体”概念。 纵观马克思的全部历史时期,他虽然没有明确“自由人联合体”的具体形态,但是对“自由人联合体”的社会形象、价值旨趣及其背后的权力隐喻进行了描述和刻画。
马克思在批判自然共同体和市民社会时期的共同体的不平等性的基础上,提出了“自由人联合体”的第一原则就是平等。 不平等性是自然共同体和市民社会时期的共同体的共有特征。 自然共同体主要包括氏族共同体、亚细亚共同体、古典古代共同体、日耳曼共同体四种形态。 氏族共同体以母权制血缘亲属关系为基础,实行的是部落体,土地和劳动成果归部落所有,个人依附共同体生活而没有任何财产。 亚细亚共同体形成于部落共同体之上,以血缘联系和土地所有制为基础,专制君主体凌驾于共同体之上,公社的存在是为了管理共同体成员对土地的使用权,共同体中的个人可以使用土地但不能占有土地,个人也没有财产。 古典古代共同体又可称之为战士共同体或军事共同体,表面上全部土地为公社所有,但实际上这些土地一部分为公社所支配,另一部分只有罗马公民的身份才享有,为了御敌,共同体成员组成联合形式以抵御外部侵犯,由此形成私人占有土地的统治阶级支配奴隶的奴隶制。 日耳曼共同体的公社采取了集会的形式,但这不是联合体的形式,而是简单的联合,是占有土地的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一种统一,私人占有土地成为支撑这一共同体存续的唯一动力。 市民社会时期的共同体是“抽象共同体”,构建在市民社会基础上的政治国家中的政党、民族、宗教、社团等共同体形式也不过是“虚幻共同体”,这些共同体以资本逻辑为根基,个人为资本所裹挟,加剧了不平等现象。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以“自由人联合体”取代商品社会的构想,其核心在于以生产领域为起点,构建以公有制为基础的平等社会,平等原则贯穿于经济生产的全部领域。 一是生产资料公有制是实现平等的第一条件。 无论是采取全民所有、集体所有还是其他公有形式,生产资料的公有都是根本性、全局性和第一性的。 只有实现对生产资料的平等占有,才有可能实现对消费资料的平等占有和使用,进而推动人的社会地位的平等。 二是消费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平等分配。 所有制形式决定分配方式。 这个联合体的总产品是社会产品,“这个产品的一部分重新用做生产资料。这一部分依旧是社会的。 而另一部分则作为生活资料由联合体成员消费”[1]96。 也就是说,在“自由人的联合体”中,生产资料归社会所有,每个人劳动所需要的生产资料由社会提供,劳动成果汇集成社会总产品,一部分用于再生产和扩大再生产,另一部分用于消费。 三是遵循统一的计划。马克思指出:“只有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纱幕揭掉。”[1]97这种计划不仅包括计划性生产,也包括计划性分配。 只有通过统一的生产计划对生产资料、劳动时间和社会总产品进行调节,保障共同体成员平等地占有生产资料,合理地参与生产劳动和充分享有生产产品,在这种经济制度的模式下共同体成员才能实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总之,马克思设想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平等的未来社会,这种平等观力图实现形式平等和实质平等的统一。
自由是人类的至高追求。 传统的西方哲学倡导唯心主义自由观,它们用思辨的方式解释自由,使自由成为脱离了历史条件的抽象物。 与此相对,马克思建立了唯物主义自由观,通过对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异化的批判指向了对自由人的追求。 青年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性,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的实际情况是对自然界的占有表现为异化,自主活动表现为他的活动,生命的活跃表现为生命的牺牲,对象的生产表现为对象的丧失等种种异化现实[2]168。 在此,马克思强调工人要想提高工资只能“完全放弃一切自由”[2]119,进而他使用“类”“类生活”“类本质”等费尔巴哈的术语去解释人的本质,认为所谓人的本质或者说人是类存在物就是指“人把自身当做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2]161,即自由是人的本质的第一原则。 如果说青年马克思还主要是从费尔巴哈人本学的角度去揭示人的本质的话,那么,中、后期的马克思已经实现了从思辨逻辑向历史逻辑的转变,《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进一步提示人的社会本质的具体性与历史性,《德意志意识形态》把未来社会理解为一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2]539,因此,要在历史辩证法中去理解和把握人的自由本质。
成熟期的马克思提出了人的本质的终极课题,他从商品这一市民社会的基本单位出发揭示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现象,进而提出了“自由人联合体”的未来社会理想。 在这里,“自由人联合体”中的“自由”被赋予了最根本性意义。 所谓的根本性意义是指,一是个人从“偶然个性的个人”发展为“自由个性的个人”。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强调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是人格化的资本,工人是人格化的商品,这种经济意义上的个人不具有自由个性,而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 资本家和工人游离于生产之外,无法发挥个性,不占有自己的本质。 个人只有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身的自由时,个人才是“自由个性的个人”。 二是个人与个人的自由之间、个人与社会的自由之间协调一致。 在政治国家中,“国家是人和人的自由之间的中介者”[2]29,个人把自己的自由寄托于国家解放之中,国家解放成为实现自由的条件。 但是马克思同时强调“即使人还不是自由人, 国家也可以成为自由国家”[2]28,这说明政治解放并不意味着自由的绝对实现,二者也是不同步的。 也就是说,在政治国家之中,个人与个人的自由之间、个人与国家的自由之间、个人与社会的自由之间存在着分离甚至对立的关系。 在“自由人联合体”中,社会的自由本质与个人自由相融合,二者相互构建为高度和谐的关系,个人、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异化随之消失。此时,个体自由能够真正实现,个体自由与社会自由能够有机融合,劳动不再是维持机体生命和基本生活的对象性活动,而是发挥人的能力和实现自由个性的自我实现本身。 通过对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异化的批判,马克思赋予自由以历史性、现实性、社会性。 海德格尔评价道:“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3]383
成熟期马克思的“自由人联合体”可以视为对青年马克思提出的“真正的民主制”这一重要的政治哲学课题的回应。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提出了“真正的民主制”问题,其目的是为了解决现代世界的最大问题——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 这种分离表现在:一方面,国家为保护私人所有权而成立;另一方面,国家又被排除在物质交换和社会交往的领域。 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分离是造成政治异化、人的异化等各方面异化的根本原因。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分离具有不同表现,当国家权力凌驾于市民社会之上时,活跃于市民社会中的个体没有真正的自由和自我意识,当市民社会过于壮大而凌驾于国家之上时,市民社会的原则,或者说经济规律成为统治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根本机制,个体表面上是自由的,实际上也只是经济人。 既然现代国家无法实现人的普遍本质和人民利益,“人民是否有权为自己制定新的国家制度”[4]73这一问题也就随之出现。 对此,马克思设想建立“真正的民主制”,即“必须使国家制度的实际承担者——人民成为国家制度的原则”[4]72。 这就需要规范性前提和逻辑学前提的成立[5]62。 规范性前提是指马克思的人本学思想,即人作为人类共同体成员的普遍性和自由,将人的能力的发展本身设定为自我目的;逻辑学前提是指解决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分离需要生成一种新的机制,实现二者的真正统一。
马克思对“真正的民主制”的探索促进了“自由人联合体”思想的形成,其中尤为重要的是马克思的政治哲学不仅是在讨论政治解放,也含有去政治化的诉求。 “自由人联合体”是一种社会共同体,而不是一种政治共同体,表达了超越和扬弃现代国家的意图。 “自由人联合体”作为新的共同体不仅超越了自然共同体和近代市民社会共同体的各种形式,也在逻辑上超越了政治解放的逻辑。 以公有制为例,恩格斯设想的公有制还是建立在国家这种政治共同体基础上的公有制,他认为社会主义社会同现存制度的决定性差异就在于“实现全部生产资料公有制(先是国家的)基础上组织生产”[6]588。 列宁也将公有制的实现与政治实践联系了起来,认为“对社会进行的国家的即纯政治的改造”只有同“剥夺剥夺者”“变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有制为公有制”联系起来,才会显示出全部意义和作用[7]149。 而马克思明确表示公有制将带来城乡对立、阶级对立的彻底消失,这是因为市民社会中出现问题的根源在于以商品交换为中介的分工,而社会成员之所以进行商品交换和分工的直接原因在于不能充分享有社会总产品,根本原因在于无法占有生产资料,因而必须通过分工合作和商品交换满足生产和生活的需要。 公有制从根本上解决社会成员不平等地享有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症结,因而会废除城乡对立和阶级对立。 由此,“自由人联合体”中国家职权和职能回归社会,共同体复归社会性与公共性,个人在这样的社会共同体之中真正获得自由个性。
总之,“自由人联合体”消灭了自然共同体和市民社会时期的共同体的不平等性,消灭了国家自由与个体自由的不平衡性,也消灭了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分离。 因而,“自由人联合体”不是自由和平等相互对立的社会,也不是个体自由、社会自由与国家自由相互分离的社会,而是自由和平等相互成就、个体自由和社会自由有机融合的社会,从其背后的权力关系上看,它消除了政治国家,因而也是超政治社会。
马克思根据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的特点及对其矛盾的分析,揭示了“自由人联合体”的基本特征,也提出了通向“自由人联合体”的双重解放方案,即以联合劳动为核心的劳动解放和以增加自由时间为核心的时间解放,二者互为目的和条件。
马克思在《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断定:劳动的政治经济学对财产的政治经济学的伟大胜利在于,雇佣劳动注定要“让位于带着兴奋愉快心情自愿进行的联合劳动”[8]12-13。 联合劳动或称之为合作劳动以生产过程的社会化程度为衡量尺度,不仅要求成立合作社,更要求通过“联合的联合”使合作社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国家财力、信用体系、工人夺取政权和建立基金等是其必要条件。
首先,合作社是联合劳动的重要形式。 19 世纪中叶的欧洲,资本主义危机加剧,为了弥补市场调节的不足、降低经济活动的风险、降低交易成本和打破市场垄断,合作社作为一种创新型组织制度诞生。 马克思高度评价了欧文发起的合作运动的意义,他认为在生产活动中,合作社成员进行经济投入,使用共有的生产资料从事生产活动,企业由成员自主治理,劳动所得为成员所有,这给资本主义制度以巨大冲击。 他也承认合作社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改造的有限性,19 世纪中后期的合作社制度虽然在原则上极其卓越,但是在现实上这些尝试无法从根本上改造资本主义社会,垄断势力几何级增长,群众无法实现解放,贫困也无法消除。 但他没有放弃合作社的道路,相反,成熟期的马克思把合作社视为“自由人联合体”的必要形式,强调合作生产在取代资本主义制度、合作社在按照共同的计划调节全国生产、结束无政府主义和周期性动荡的资本主义危机等问题上,就是“可能的”共产主义[8]159。
其次,合作社的各个组织通过集中计划来调整全国的生产是联合劳动的形成条件。 合作社工厂由成员共同出资经营,消除了资本家(经营者)与劳动者之间的对立,所有成员都有对合作社的运营和决定进行发言和投票的权利,也具有获得产品和利润份额的权利。 另外,劳动者的工作也由劳动者自行决定,在这种安排下进行工作并平等分配工作成果。 每个人不再从属于分工,精神劳动和肉体劳动之间的对立也消失,劳动不仅仅是生活的手段,也成为生活的基本需要,每个人实现全面发展,生产能力也随之提高。 此时,合作创造的财富成为全部财富的源泉,人们超越资产阶级权利的狭小范围,社会真正实现各显其能、各取所需的理想形态。 当这些条件同时成立,联合劳动也就具备了充分条件。
最后,通过“联合的联合”使合作社在全国范围内发展。 欧洲的合作社试验存在种种弊端,其原因在于这一时期的合作社制度依然限于个别工人偶然努力的狭隘范围,在狭隘范围内的合作社的成立和单独经营必然卷入与其他企业组织的市场竞争中,也就无法超越资本主义体系,因而必须把社会生产变为广泛而和谐的自由合作劳动制度,这意味着联合劳动不是一个或少数几个合作社成员的生产联合,而是全国范围内的大联合。由此,马克思提出合作社的发展应突破“个别工人的偶然努力的狭隘范围”,“在全国范围内发展”[8]13。 为了超越资本主义体系,合作社组织必须联合起来,换言之就是“联合的联合”。 要想实现“联合的联合”需要具备四个条件:一是财力的支持,实现联合的联合需要一定的国家财力作为支持;二是建立信用体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诞生的信用体系是全国范围内开展合作社组织联合的必要手段;三是工人夺取政权,工人的个人努力无法改革资本主义社会,必须把工人政党获取政治权力作为最大目标;四是建立基金,马克思认为应该用合作社共同收入的一部分建立一项基金,以维持合作社的管理和运营。 如此,马克思在生产合作社中发现了扬弃资本主义体系的可能性,并有意识地去思考将生产合作社组织发展为全国规模的可能性。
马克思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中将“自由时间”定义为“满足绝对需要所必需的劳动时间留下了自由时间”[9]175,“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9]199, “少 数 人 的 非 劳 动 时 间”[9]199, 在《1861—1863 年经济学手稿》中将“自由时间”定义为“创造不以物质生产为转移的用于发展的自由时间”[9]379等。 自由时间是衡量劳动者生存状态和个体全面发展情况的重要尺度。 增加自由时间以劳动者占有的自由时间为衡量尺度,它既要求节约劳动时间以创造自由时间,也要求通过与资本家的斗争更多占有自由时间,还要求合理和充分利用自由时间,促进自由时间的提质增效。
首先,节约劳动时间是增加自由时间的必要手段。 劳动时间视作价值的天然计量尺度,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呈现为此消彼长的关系。 对劳动者个体而言,自由时间和劳动时间之和等于劳动者全部个人支配时间,在给定的总时间内,自由时间和劳动时间是此消彼长,节约劳动时间等于增加自由时间[9]203。 马克思指出:“真正的经济——节约——是劳动时间的节约(生产费用的最低限度和降到最低限度)”[9]203。通过机器体系的发展,提高劳动生产率,在有限的时间内创造更多价值量。 因而,节约也就是生产优化过程,它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而不是限制生产力的发展。
其次,劳动者需要通过进行争取自身权益的斗争占有节约的劳动时间。 节约的劳动时间并不会自动转移至劳动者手中,其原因是资本家把缩短的必要劳动时间转移至剩余劳动时间之中了,对于劳动者而言自由时间并没有增加,大多数劳动者无法从中获益。 这说明资本规律本身就蕴含着矛盾,一方面要实现劳动时间的最小化,另一方面又把劳动时间当作财富的唯一尺度和源泉。 在资本规律作用下,劳动者非但没有占有自由时间,反而是“最发达的机器体系现在迫使工人比野蛮人劳动的时间还要长,或者比他自己过去用最简单、最粗笨的工具时劳动的时间还要长”[9]200。 劳动者要为获得自己能够真正占有的时间去努力,这就需要劳动者与资本家想要将“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转向更多的剩余劳动时间的意图相抗争。 因此,马克思强调劳动者必须战胜“对劳动时间的强制的法律限制的斗争”。 节约劳动时间为增加自由时间提供了条件,经由劳动者与资本家的斗争之后,缩短的必要劳动时间转化为自由时间,为个体的全面发展创造了条件。
最后,通过自由时间的提质增效使自由时间转化为积极的自由时间。 从自由时间的外延上来看,自由时间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娱乐和休闲的时间,这部分时间用于缓解体力和脑力的疲劳而进行休息、放空或整顿,此时人处于无目的的闲散状态;二是消费时间,这部分时间用于人的生活消费、教育和医疗等,此时人处于有目的的紧张状态之中;三是从事社交活动、社会交往和政治活动的时间,这部分时间用于发展兴趣爱好和各项能力,此时人处于有目的的休闲状态之中。 自由时间兼具促进人的自由个性发展的积极作用和消耗人的能力的消极作用的两面性,只是在程度上有所不同,相较于娱乐和休闲的时间,消费时间和从事社交活动、社会交往和政治活动的时间更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 也就是说,单纯凭借增加自由时间是无法实现个人全面发展的,只有当自由时间更多地用于发展人的各项能力时,才更有利于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为了使人的个性和才能充分发挥,就需要从事高级活动以不断提高自由时间中人的活动质量。 高级活动包括艺术、文学、社交、科学等领域,这些活动将会带来人的陶冶和提高。 从事高级活动的时间和积极的闲暇时间共同构成积极的自由时间。 积极的自由时间有助于增强体力、发展智力和培养能力,从而极大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如此,经由“节约劳动时间—占有节约的劳动时间—自由时间—塑造积极的自由时间—个人全面发展—个人全面发展的普遍化”,担负建设“自由人联合体”重任的新主体由此诞生。
以联合劳动为基础的劳动解放方案致力于实现“联合体”,以增加自由时间为核心的时间解放方案致力于塑造“自由人”,二者不是相互对立、逻辑相悖的,而是互为目的和条件。 在二者的有效互动和动态关联中,“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实现才能成为可能。
首先,联合劳动以工人获得自由时间为目的。19 世纪中后期的社会主义者对联合劳动是否能够实现工人自由是存在疑虑的,如巴黎公社运动失败后,蒲鲁东派社会主义者对联合深恶痛绝,蒲鲁东本人认为联合是束缚工人自由的锁链,是十足的教条,既违反节省劳动的原则又同工人的自由相矛盾[8]108。 但是马克思肯定了联合劳动的价值和意义:一是联合劳动才能创造社会财富,使节约的劳动时间归劳动者个人所有。 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提出了6 小时工作日的设想,将劳动6 小时而不是12 小时视为一个国家的真正富裕[9]197。 随着合作社联合的普遍化,人人从事劳动,过度劳动者与无所事事的人之间的对立将会消失,如果灵活利用和合理使用资本主义生产力的话,12 小时生产出的社会财富将会被6 小时生产所替代,6 小时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将会诞生,这才是真正的社会财富。 二是联合劳动才能使工人摆脱资本主义劳动条件,使工人获得自由。 联合劳动从根源上杜绝了用国民财务供养国家,使现代工业所造成的有组织的劳动中存在着的各种生产社会形式摆脱掉阶级性质,把工人劳动从资产者的统治和剥削中解放出来。
其次,增加自由时间是联合劳动的重要条件。联合劳动依靠新主体,增加自由时间则促进了新主体的诞生。 在“自由人联合体”中,工人不仅是劳动者,也是“联合体”中的管理者,承担着行政管理职能,这意味着联合体的主体需要具有自觉的、全面发展的个性。 日本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家大谷禎之介认为:“自由人联合体的主体以具有自觉的、全面发展的个性的丰富的人为前提。 在高级阶段即狭义的共产主义中,劳动已经成为需要,不具有任何排他性利害关系的个人必须已经存在。”[10]138自由时间的增加促进了劳动者个体的丰富和完善,在德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家米夏埃尔·海因里希看来,只有如此,社会成员才能成为“自由人联合体”,才能现实地自省组织和安排他们的社会事务,这些社会成员必须在工厂中组织生产,在工厂之间进行协调,平衡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不同利益等[11]189-191。 实际上,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自动生成全面发展的人是比较困难的事情,这就需要一定的外部力量予以强制,此时,联合劳动的重要性也就凸显出来。
最后,联合劳动也是增加自由时间的重要条件。 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家只是资本的人格化,他不会真正关心工人的身体界限和道德界限,而只是谋求占有劳动者的剩余劳动时间,通过吮吸活劳动的生命力来丰富自己。 对于资本家而言,“如果工人利用他的可供支配的时间来为自己做事,那他就是偷窃了资本家”[1]270。 相反,对于工人来说,如果工人利用节约的劳动时间来为自己做事,那么他实际上就是自我实现。 资本家不会将自身的权利让渡给工人,工人要想享有和资本家同等的权利,就需要从根源上推翻私有制,建立公有制。 合作社等联合劳动的举措能够实现土地的国有化、生产资料的公有化和生活资料的合理分配,从而保证工人享有平等的权利,正如马克思所说:“生产资料的全国性集中将成为由自由平等的生产者的各联合体所构成的社会的全国性的基础”[8]233。
总之,马克思的劳动解放方案和时间解放方案绝不是经验论层面意义上的方案,更不是思辨哲学意义上的方案,而是一种政治经济学批判意义上的实现方案。 这两种方案互为目的、互为条件,在二者的互动中,“联合体”和“自由人”之间形成了有效衔接。 可见,马克思的“自由人联合体”思想没有陷入乌托邦式的美好幻想,更不是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奎纳斯、斯宾诺莎一脉相承的理想主义观点,它超越了德国古典哲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未来社会实现方案。 一言以蔽之,“自由人联合体”的本质是现实的社会变革与运动。
“自由人联合体”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是世界左翼力量创新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持续不断开展社会主义运动或共产主义运动的精神旗帜,它不仅深入人的心理机制和精神志向之中,也深入到当代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之中。
苏共二十大召开后,国外左翼力量试图探索社会主义运动或共产主义运动的新的可能。 19世纪60 年代至70 年代,实践运动形式表现为激进革命,如法国的“五月风暴”、日本的新左翼运动等。 由于马克思主义式微和后现代主义兴起,70 年代至80 年代,实践运动形式转变为新社会运动,强调个体性、少数群体和主题性,如反核运动、女权主义运动、环境保护运动、动物保护运动、反消费主义运动等,致力于通过社会运动提高劳动者地位、缩小贫富差距、促进社会和谐、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等。 受到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的影响,西方传统左翼政党(各国共产党、社会民主党、社会党、工人党)受到重创,加之凯恩斯主义的失灵和新自由主义的崛起,环境问题的尖锐化、世界经济风险的扩大化等,中间阶层和底层边缘群体掀起了反全球化运动等,使新社会运动进一步转型,其势头超过了传统左翼政党领导的工人运动。 随着金融危机、新冠肺炎疫情等危机的爆发,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民主之春”运动、“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法国的“黄背心”运动、“黑夜站立”运动,西班牙的“愤怒者”运动等各种群众抗议运动爆发[12]113。 可见,21 世纪的国外新社会运动表现出参与主体多样、价值目标各异、利益诉求多元等特点,但是这些运动未能真正实现劳动者劳动条件的大幅改善,有时甚至演变为动乱或骚乱。 此外,国外左翼还试图分析和构建局部的联合体形式。 如意大利的中、北部地区探索了民众联合体——“人民之家”,它是一种市民间的自主的文化联合体,由市民团体、文化团体、革新政党、工人协会等共同经营,特别注重在该地区灵活使用余暇或自由时间。 黑泽惟昭倡议NPO 等市民联合体形式积极承担和发挥公共性功能,促进以地方自治体为核心的市民社会,榊原裕美倡议将女权主义与工会运动结合起来[13]209-277。
社会运动实践离不开理论创新。 国外左翼学者强调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过渡到未来美好社会。 如大谷禎之介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哥达纲领批判》《法兰西内战》等著作中强调了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长期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过程是,一方面,由于生产工具的积累带来资本集中,另一方面,劳动向生产的社会性劳动和社会性生产转化,也就是“劳动社会化”,由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孕育的新社会就是社会劳动和社会生产,它作为私人劳动和私有财产这一资本基本属性的对立形式发展起来[10]381-382。 围绕着如何过渡,日本知识左翼提出了种种设想,如柴垣和夫的“渐进式社会主义”的主张、数理马克思主义者大西广的“社会主义黎明说”、大内秀明的“后资本主义论”、平冈厚的“技术奇点论”等[14]140-142。 如果说以上种种方案还致力于从经济生活的角度改善生产关系,那么,生态马克思主义者斋藤幸平的“去增长共产主义”主张则反对大规模生产和消费,以劳动者的生活本身为导向,其核心观点是:一是转向重视“使用价值”的经济,摆脱大规模生产、大规模消费模式;二是缩短劳动时间,提高生活质量;三是废除导致统一劳动的分工,恢复劳动的创造性;四是推进生产过程民主化,减缓经济速度;五是强调基本工作(英文essential work),即转向使用价值经济, 重视劳动集约型基本工作[15]281-313。 此外,柄谷行人的“世界共和国”构想、保罗·伯克特的生态社会主义构想、克里斯蒂安·福克斯的数字社会主义构想等从不同的切入点和角度出发,都表达了突破资本主义体系,建设理想社会的美好蓝图和实现策略。
与世界左翼力量相比,中国作为全球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更是全面践行和创新发展“自由人联合体”思想。
首先,共同富裕是对“自由人联合体”基本原则的创新。 “自由人联合体”的原则是社会平等和个体自由,其设想的平等是指通过形式平等实现实质平等。 共同富裕的要旨就在于要先把蛋糕做大,再把蛋糕分好。 为了把蛋糕做大,需要提高城乡居民收入、提升人力资本、提高全要素生产率[16]141;为了把蛋糕分好,需要正确处理好效率和公平的关系,构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协调配套的基础性制度安排,加大税收、社保、转移支付等调节力度[16]144。 通过蛋糕做大和蛋糕分好的举措,协调和缩小低收入群体、中等收入群体和高收入群体之间的收入差距,平等原则得以贯彻。 另外,共同富裕也强调不仅要提高物质生活水平,还要提升精神文化水平,促进人的个性和自由全面发展。 通过繁荣发展文体事业和文旅产业,推动传统文化创新发展、打造高质量文化空间、提供高质量文化产品等,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得以改善,精神文化力量得以增强、社会文明程度得以提高、良好的社会文化氛围精神得以实现,这是对自由原则的贯彻。 现阶段,我们难以实现同步富裕和完全均等,需要经历一个从低级到高级、从不均衡到均衡的过程,这种在差异和变化中实现自由和平等的有机统一是对“自由人联合体”的平等和自由原则的贯彻和创新。
其次,“五个新共同体理念”是对“自由人联合体”核心理念的创新。 “自由人联合体”在空间上,不仅指一个区域,还指一个国家,直至全世界;在内容上,不仅关涉人与人的关系,还关涉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等。 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在2013 年、2014 年、2017 年、2019 年、2022 年先后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华民族共同体、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亚洲命运共同体、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的“五个新共同体理念”。 人类命运共同体、亚洲命运共同体强调各国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合作共赢、共同发展;中华民族共同体强调各民族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协同共进;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强调网络空间的和平、安全、开放、合作、有序。 “五个新共同体理念”致力于促进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民族与国家、区域与世界之间、虚拟与现实之间的共生共在、和谐发展和持续繁荣。 这些理念从构想走向布局、从理念走向实践、从言语描绘到文件落实、从中国倡议到世界接受,蕴含着中国独特的政治智慧、社会建设与实践方案,为实现“自由人联合体”提供了中国方案。
最后,合作社多样化和自由时间保障是对“自由人联合体”实现方案的创新。 一是合作社的多样化。 中国的合作社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形式上都比较丰富。 除了生产合作社、流通合作社、信用合作社等生产类合作社之外,还有包括消费合作社、供销合作社、运销合作社、保险合作社、医疗合作社、劳务合作社等服务类合作社,以及股份合作社和非股份合作社等多种合作社形式并存,这些合作社致力于解决生产关系、交换关系和分配关系等各方面问题,促进了生产组织形式、产品交换方式和分配方式的创新。 二是自由时间的保障。 中国通过实施科技强国战略、创新驱动发展战略,不断提升科学技术水平,从而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创造自由时间;通过实施科教兴国战略、人才强国战略,以及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体”发展战略,不断提高劳动者的能力、水平和素质。 此外,《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者权益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年休假管理条例、节假日放假管理办法、工作时间规定等相关法律规定为保护劳动者权利和保护劳动者充分享有劳动之外的自由时间提供了制度保障。 可见,通过合作社多样化和劳动者自由时间的保障等“自由人联合体”的双重解放方案逐步落实。
世界对“自由人联合体”的赓续发展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和共产主义运动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然,中国与国外关于“自由人联合体”的理论和实践存在很大差异,如何求同存异,促进更广泛、更高水平的联合成为迫切议题。
首先,在实现“自由人联合体”的侧重方面,国外左翼注重改善生产关系而忽视生产力,中国强调在提升生产力的基础上改善生产关系。 国外左翼的侧重点往往不在于提高生产力,而在于直接改善生产关系或者直接改善劳动者的生活状态。 这种观点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作用原理大相径庭,没有认识到生产力的极大丰富是实现“自由人联合体”的前提和基础,这导致国外左翼关于“自由人联合体”的实践往往以失败而告终,或者只能形成面对少数群体、个别地区或者针对某一问题的联合,各联合体之间就像独立的孤岛,而无法实现“联合的联合”。 中国政府提出共同富裕、“五个新共同体理念”等,致力于促进生产力的极大丰富,进而改善生产关系,提升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和社会政治生活。 这种联合体不再只是少数群体,而是面向绝大多数人。当然,国外关于改善生产关系的具体主张对于提高劳动者生存境遇等具有积极意义,如NPO、NGO、SOHO 等新型经济主体和社会组织在中国不断涌现,为公民政治参与、影响公共决策、平衡工作和生活关系、改善工作环境等提供了重要渠道和平台。
其次,在联合体的形式和范围方面,国外左翼注重建立小范围的联合体,而中国注重建立大范围的联合体。 国外左翼提出的联合体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政党之间的联合,这种联合体不以劳动者的联合为目的,而是寄希望于通过在野党联合执政,获得更多的议会席位和政治地位。 另一种是由市民社会阶层发起的市民社会成员之间的联合体,这种联合体汇聚了劳动者、农民、知识分子等成员,能够吸引不同阶层的群体。 但这种联合体往往不以联合生产为目的,而是以共同的兴趣爱好、生活改善等为契机,因而只能形成小范围的联合,无法凝聚成促进社会重大革新的强大合力。 这与马克思理想中的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劳动者的联合的理想相去甚远。 中国提出的“五个新共同体理念”是立足百年变局的现实、顺应时代演进的潮流、谋划世界发展的出路、展望人类进步的未来的中国方案,致力于建立更广泛、高水平的联合体。 当然,局部、小范围、区域性的联合体也有很多值得借鉴之处,它们更容易凝聚群众力量、达成共同行动的协调一致。 近年来,这种“轻量”的联合体在中国也快速发展起来,如大中小企业联合体、学术共同体、医疗联合体等。
总之,相较于国外左翼力量,中国对“自由人联合体”的赓续发展更为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原理,更致力于实现更广泛、更高水平的联合,为世界共建美好社会提供了中国方案。 当然,国外左翼关于“自由人联合体”的理论和实践活动也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虽然局部的联合体形式面向少数人群体,但它们为形成更广泛的联合创造了条件和可能,我们需要争取和联合这些联合体,从而实现“联合的联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