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就在几十年前,当地的人们还穿着手缝的生皮衣裤。这是一个过去在喀吾图待过十来年的老裁缝说的。现在他在城里修汽车。还有一个当过裁缝的老太太,现在种着十几亩地。总之,老一辈裁缝们都改行了,不知受到过什么打击。
他们还说,当年才来到这里时,牧民们冬天穿的裤子,都是生羊皮卷成的两个筒连在一起缝成的。因为太硬了,晚上睡觉前,得把它泡在水里,泡一整夜。泡软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才能穿得进去……不知是真是假。那个种地的老太太还说什么,是她来到了这里以后,才教会大家用刀片从羊皮的反面割裁。那样的话,就不会弄断正面的毛。咳,这也太夸张了吧……
但是我们到了这里以后,觉得大家还是蛮正常的嘛。无论是饮食还是穿着,都有深厚浓重的习俗和经验在里面。不是一天两天,十年几十年的时间就可以建立起来的。
当地人对衣物穿戴有着不太一样的态度和标准。怎么说呢,也就是衣服没有了就买,买了就穿,穿坏了再买……好像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嘛。但是,相比之下,我觉得这里的人们更为坦然,甚至是更轻慢一些。
首先,衣服买回去就是用来穿的,于是就穿,和穿别的衣服没什么不同。起码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会格外珍视新衣服。似乎是预见着这新衣服变旧的样子来穿它们似的。一条熨得平平展展的裤子,付过钱后,揉巴揉巴拧一团,往外套口袋一塞,揣着就走了。让裁缝看了都舍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话,衣服当然坏得快了,年年都得添新的。要不然我们生意怎么做?
男人们很少进店量尺寸、买衣服。一般都是女人拿着自己男人的(或是女儿拿着父亲的,母亲拿着儿子的)最合身(也最破烂)的衣物,来店里让裁缝给比量着裁剪。只有单身汉和讲究一点的年轻人才会亲自来店里找裁缝。
最固执的是一些老头儿。偶尔来一次,取了衣服却死活不愿试穿,好像这件事有多丢人似的。即使试了也死活不肯照镜子。你开玩笑似的拽着他往镜子跟前拖,让他亲眼看一看这身衣服有多合身,多“拍兹”(漂亮)。可越这样他越害羞,甚至惊慌失措。离镜子还有老远就双手死死捂着脸,快要哭出来似的。
农民和牧民对衣服的要求差别很大。牧民由于天天骑马,裤腿一定要做得长长的,一直拖到地上,裆深胯肥。这样骑马的时候,双腿跨开,裤子就会缩一截子,而变得长短刚合适,不会有风往脚脖子里灌了。同理,由于天天伸着胳膊持缰绳,衣袖也要长过手掌心的。
而农民则恰恰相反,什么都要短一点的好,在地里干活利索些。
给小孩子们做衣服就更奇怪了。按我们汉族人的想法,孩子嘛,天天都在长着的,要做得稍大一点预备着,好多穿两年。可他们呢,非得做成刚合适的不可。连站都站不稳的孩子,也给弄一身周周正正的小西装。好像只是为了讨个稀罕似的。
女人们就热闹多了。三三两两,不做衣服也时常过来瞅一瞅,看我们有没有进新的布料(我们每进一次布,就可以带动一次“流行”呢)。如果有了中意的一块布,未来三个月就该努力了。一边努力攒钱,一边努力往我家一天三趟地跑。再三提醒我们千万别全卖完了,一定要给她留一块够做一条裙子的。
还有的人自己送布来做,做好后却一直凑不够钱来领取。只好任其挂在我家店里。一有空就来看一看,试穿一下,再叹着气脱下来挂回原处。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的一件小花衬衣也在我们这儿挂着。加工费也就八元钱,可小姑娘的妈妈始终凑不出来。也可能手头不差这点钱,想着反正是自己的东西,迟一天早一天都一样的,别人又拿不走。所以也不着急吧。
但小姑娘急。每天放学路过我家店,都会进来巴巴地捏着新衣服袖子摸了又摸,不厌其烦地给同伴介绍:“这就是我的!”……就这样,穿衬衣的季节都快过去了,可它还在我们家里挂着!最后,还是我们最先受不了了……
终于有一天,当这个孩子再来看望她的衣服时,我们就取下来让她拿走。小姑娘那个乐呀!紧紧攥着衣服,满面喜色。欢喜得都不敢相信了,都不敢轻易离开了。她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看我们都不理睬她了,这才慢吞吞挪出房子,然后转身飞快跑掉。
裁缝的活不算劳累,就是太麻烦。做成一件衣服,从最开始的量体、排料、剪裁、锁边,到后来的配零料、烫粘合衬、合缝(至于其中那些上领、掏兜、收省、上拉链等细节更是没完没了),虽说谈不上千头万绪,也够折腾人的了。
做成后,还有更麻烦的手工。上衣得开扣眼、钉扣子、缝垫肩。裤子则要缲裤脚边。做完手工后,还得把它整熨、定形(其中烧烙铁是最令人痛恨的事情)。
这些结束以后还不能算完,衣服一般在成形后才看得出毛病来。于是还得把它套在塑料模特身上,看看肩和袖结合得平不平,胸侧有没有垮下来的褶子,前后片齐不齐,下摆起不起翘、扭不扭边什么的。还得特别注意领子是不是自然服帖的。直到一点毛病都没有了,再细心地清除线头。
另外浅色的衣服做好后还得给人家洗一洗,缝纫机经常加油,难免会染脏一点。而且烙铁也没有电熨斗那么干净。一不小心,黑黑的煤灰就从气孔漾出来了,沾得到处都是。还有,在裁剪之前,遇到特别薄、特别柔软抖滑的布料,还得先用和了面粉的水浆一下。晾干变得挺括之后再排料、裁剪。
就这样,从一块布到一件衣服,耗的不是人的气力而是精力。就那樣一针一线地耗,一分一秒地耗。从早晨到深夜,从月初到月底,从今年到明年……看上去,这种活计好像轻轻巧巧的,其实最熬人了。
忙的时候,如牧业转场经过或者古尔邦节那几天,通宵达旦地干活是经常的事情。深夜的村庄沉静、寒冷,有时候有风,有时候没风。炉子里煤火黯然,似乎里面覆的全是厚而冰冷的煤灰。炉板上烤着的馍馍片在很长时间以前就焦黄了,后来又渐渐凉了,硬了。
人静静地坐在缝纫机前,一点一点摆弄着一堆布,一针一针地缝,又一针一针地拆。时间无影无形,身心沉寂。用牙齿轻轻咬断最后一根线头,天亮了。
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地交谈。更多的时候,似乎所有的往事都已经说完,再也没有话题了。疲惫也早已挨过了可以忍受的限度。那时,一件件衣服只剩下套过公式后的死尺寸及规整的针脚……
冬天,古尔邦节前后那段日子里,我们每天总是很晚很晚才干完活回家。顶着寒流走在必经的一截上坡路上。虽然离家不过三四百米,却说不出地艰难。
从我们当裁缝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一旦有别的出路,就死也不会再干这个了。但到了今天,仍不是最后一天。我们在做裁缝,假如有一天不做裁缝的话,我们还是得想别的办法赚钱过日子,过同样辛苦的生活。都一样的——可能干什么都一样的吧?
假如我们尝试改变,说不定会过得更好一些。但也说不定更差一些。但是,无论干什么都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为确定、更有把握一些了。
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那些还有其他梦想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了?想想看,我们生命中那些最欢乐最年轻的时光都用在了学习这门手艺、使用这门手艺上,我们肯定不仅仅只是依赖它生活吧?……我们剪啊,裁啊,缝啊,觉得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突然又会为这样的想法悚然吃惊。
是的,干裁缝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难忘的事情,一针一线的,不是说拆就能拆得掉。而且,我想说的远非如此……说不出来。但是,当我再一次把一股线平稳准确地穿进一个针孔,总会在一刹那想通很多事情。但还是说不出来。
(天酒摘自新星出版社《阿勒泰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