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曾经在一个演讲里提到过李清照,讲了她的《词论》,讲她作为女性在文学史上的挣扎,讲她如何期待被正视,却被评价为“狂妄”和“蚍蜉撼树”。
经历过数代的批评、诋毁、忽略、修正、删改、重塑,李清照才拿回了“千古第一才女”的称号,才被定格成了如今我们看到的纤弱婉约的样子。
她能成为“千古第一才女”,不仅因为她的才华,也因为她被看作是一个完美而忠贞的妻子,和丈夫赵明诚琴瑟和鸣,志同道合,在丈夫死后,一直在战乱中保护他们的收藏。
直到后来我近看李清照的人生,才发现她真实的人生与婚姻,远远比被塑造出来的形象要隐忍负责。
李清照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散文,叫做《金石录后序》,写于她的丈夫赵明诚去世六年之后,文章回忆了她和丈夫婚后三十四年的甜蜜与坎坷,这篇文章一直被认为是李清照夫妇恩爱的记录,文中写他们的一生累积的图书古器如何在金人入侵的兵荒马乱中散失,也被认为是动乱时期平民百姓和知识分子动荡生活的写照。
但如果你仔细看这篇文章,你会發现在这篇文章的缝隙中,隐藏的是婚姻的裂缝和李清照的不满。
在《金石录后序》里,李清照写他们婚姻的开始,一起收藏金石是快乐的,年轻的新郎每次带着碑拓回来的时候还会带着水果,两个人一起咀嚼果实和咀嚼自己收藏的战利品都非常愉悦,金石收藏同时也是两个人爱情的果实(“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到了后来,收藏在赵明诚的生命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高,赵明诚立下志愿,说即便缩衣节食,也要走遍四方,把天下所有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来,碑文逐渐变得越来越多,两个人不再仅仅因为收藏到了什么东西而快乐,也因为没有收藏到的东西而遗憾。在这篇文章里,专门说了他们没有收藏到一幅牡丹图。
李清照为了金石收藏,衣服首饰都不买了,荤菜也想办法少吃。同时呢,他们对待收藏品的态度也不一样了,过去水果的汁液和茶水溅到碑文上的时候,两个人会哈哈大笑,现在,发现书本弄脏之后,总是会引起焦虑。
李清照说:“余性不耐”——我很不耐烦。
这就是婚姻的背面。而当林语堂把《金石录后序》翻译成英文的时候,他把那些李清照如何节衣缩食以维持丈夫对古玩痴迷的文字全都删掉了,只留下一个省略号,意思也很明显,他不想破坏李清照夫妻关系在读者心目中的印象。
我想起小时候看《撒哈拉的沙漠》,当时就像每一个小女孩一样为三毛和荷西的爱情所感动,觉得荷西痴情包容,三毛天真可爱,他们所拥有的是高度理想化的婚姻。胡兰成的一个仰慕者曾看着他与张爱玲在高楼阳台上打闹,感慨道:“你们像在天上。”这也是我小时候看《撒哈拉的故事》的感想,长大之后又读到三毛的《稻草人手记》,其中有一篇写给自己的婆婆,讲婆媳矛盾,说到三毛在荷西的家人面前忙得团团转,荷西不理,只觉得是女人的事,又一笔带过地写荷西不回家过夜,看得我震惊又幻灭,觉得那完全是另一对夫妇的生活。
少女时期的我震惊而幻灭,觉得被骗了,后来才渐渐理解,婚姻即便在高楼阳台的月光下,即便在广袤的沙漠中,也永远充满了日常的琐碎与妥协,不被理解的沮丧,以及看着对方渐行渐远的无能为力。
李清照的婚姻生活也是这样,到了北宋临近崩溃风雨欲来的时刻,他们意识到这些金石收藏需要保护,要不然很有可能被抢夺和散失,于是就开始在奔波南下前对这个收藏的价值排序、削减,然后装箱,剩下的只能锁在家里(“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
这时候,其实这些藏品的性质就有了变化,它们不是礼物,而是负担,每次李清照夫妇换一个地方,就要考虑如何保护运送这些东西,而监管的责任全在李清照。
文中有一个细节,赵明诚又要离开了,临别前,李清照问他那些东西怎么办,赵明诚交代了不得已的时候丢弃的顺序,“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最后那些礼乐宗器呢?必须抱着背着,“你和它共存亡”。——这是赵明诚心目中的价值排序:你不比那些藏品更重要。
有人会说,李清照写这个细节的时候是完全无意的,并没有对赵明诚指责的意思。
她真的没有一些忿懑吗?我很怀疑。
赵明诚先去世离开,逝者拥有永恒,而未亡人拥有的只有记忆,她只能一遍遍回忆往事,从各种之前被忽略的场景中翻阅细节,描摹对白,复刻场景,把泛黄泛白的记忆再次变得鲜活,从中看见了之前错过的信息,发现失落早有预兆。
而在三十四年的婚姻生活浓缩的千字文中,李清照花大篇幅一字一句地重述了这句话,可见这个细节的重要性。
而写到赵明诚去世的时候,李清照的情绪可谓呼之欲出,她写赵明诚取笔做诗,绝笔而终,此外更没有“分香卖履”之类的遗嘱。
分香卖履这个典故是曹操临终前的交代,讲的是死前还念念不忘妻儿,要让她们在自己死后依然生活有着。但是赵明诚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并没有考虑自己死后老婆该如何过日子。
而分香卖履这个细节,林语堂在翻译成英文的时候,同样故意没有翻译出来,只是简单写了赵明诚去世的事实。
在林语堂翻译的《金石录后序》里,我们看到的是一条简单的情感线索,知识分子夫妻如何相亲相爱,林语堂后来写文章讲到李清照,推崇的也是他们“一面剥水果,一面赏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经籍”的生活,画面像是吸尘器或者电饭煲之类的家电广告。
但是在李清照的原文中,婚姻不是一张结婚照或是一个短视频,而是更为隐忍而复杂的情绪,是一个人和物去抢夺注意力和价值感的故事:在两人相爱的初期,物只是人情感连接的附属品;而当收藏变得越来越多,人就成了物的奴隶。
那些淡淡的遗憾,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抱怨都一起涌上心头,夹杂在对丈夫的怀念和尊崇里,变得缠绵而立体。
在赵明诚死后,李清照作为一个妇人被孤立无援地留了下来。哪怕在那个社会最稳定的时期,一个妇女也是很难独自生存的,现在她要在一个分崩离析的时代中存活,还要保护好丈夫留给她的大批收藏,这批收藏可以说是当时人人觊觎的宝物,这个女人该如何生存呢?
李清照的人生进入了最有争议的部分:再嫁疑云。
留给李清照的选择并不多,只能是再嫁,找一个男人保护自己。而且李清照并没有子嗣,而且公公婆婆已经去世了,没有为了赡养老人和抚养孩子而留在赵家的理由,因此再嫁似乎是比较顺理成章的。
而当时宋朝对寡妇改嫁的规定是寡妇需要为丈夫服丧三年才能再嫁。但是不同阶层对此的容忍度是不一样的,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对一般人的要求没有那么高,但在精英士大夫阶层,普遍对于寡妇改嫁还是强烈抵制。当时有个著名的问答,有人问:“如果有孤孀贫穷,生活无着的女人,可以再嫁吗?”
理学家程颐说出了那句臭名昭著的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虽然李清照改嫁理由充分,但是在文人看来,还是不可饶恕的。
更悲惨的是,李清照找的还是渣男。男人叫做张汝舟,是个卑微的武官,根据李清照给人写的信里说,张汝舟和她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霸占她仅存的金石文物,发现李清照不给之后,就开始家暴她,拳打脚踢。
结婚没多久,李清照就打算申请离婚。
宋朝女性是可以主动申请离婚的,但是有一些条件,比如丈夫长期在外,或者妻子被丈夫的家属侵犯等等。而如果妻子告丈夫,女性也要坐两年牢。
因此,李清照想了一个办法,她不走离婚诉讼,而是指控丈夫渎职,在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时候违规了。
最后张汝舟被判有罪,不仅遭到罢免,而且被贬至偏远的柳州,这场婚姻也就此终结。李清照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被拘留了九天。
在给朋友的信里,李清照用了很多很重的词去形容自己,比如“败德败名”“难逃万世之讥”等等,可以看出她其实已经预料到了后代会有的讥讽和非议,但是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这段让她痛苦和耻辱的婚姻。
其实说到这儿,我脑海里忽然有一幅照片,是当时妮可·基德曼和汤姆·克鲁斯离婚之后,被狗仔拍到的,当时妮可基德曼振臂高呼,开心到爆,感觉在说:“老娘终于自由了!”
我不知道李清照是不是这种感受,但不一样的是,她在那个时代经历一段失败的改嫁,所付出的代价是我们远远想象不到的。
在她所生活的宋朝,同时代文人果然开始嘲笑她。对李清照的批评里,最让我感慨和难过的,是李清照晚年发生的一件事,南宋大诗人陆游曾为一个叫做孙夫人的贵族女子写墓志铭,里面提到这个孙夫人在十岁时曾有机会成为李清照的学生,但是她却拒绝了,因为觉得彰显自己的才华并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
陆游写这件不是遗憾孙夫人错过了被李清照指点的良机,而仅仅是为了赞美孙夫人拥有早熟的处世智慧:“你看,孙夫人小小年纪就知道李清照是个不洁的女人,不接受她的指导。”
而在李清照死后,这种嘲笑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李清照手抄了白居易的《琵琶行》,明代的文人宋濂看到了,覺得李清照是自比诗中那个琵琶歌妓,被遗弃的商人妇,宋濂就在李清照抄写的版本上写了批注,大意是李清照再嫁的事情太污秽了,污秽到复述这个故事都会脏了口舌,这种污秽的行为需要洗白,但是实在太脏了,以至于用半江浔阳水去洗刷。
——你看,中国古人羞辱荡妇的本事并不比现在差。
甚至连明朝的女性文人都批评她,有一个女性文人写诗,说李清照说自己“人比黄花瘦”,可是黄花能在晚霜中独自盛放,李清照却在自己晚年守寡的时候耐不住寂寞。
其实这种讥讽是看了最让人心酸的,因为同是女性文人,她应该知道李清照所面对的困境,以及在困境中的挣扎,却依然以一种非常轻浮的口吻去评价李清照,好像李清照再嫁并不是因为面对一个她根本无力招架的时代,而仅仅是因为拒绝不了男色的诱惑。
更悲哀的是,因为李清照已经死去多年,她无法像自己活着的时候、年轻的时候那样强硬而坚定地为自己辩护,去与这些凉薄和偏见战斗。
如果这样的评价继续下去的话,李清照应该就从我们的历史和语文书中消失了,那么她为什么还能留下来,成为“千古第一女词人”呢?
因为在后续对李清照的接受上,又有了很奇怪的一章:对她再嫁的否定。
一些晚明的文人开始声称李清照根本没有再嫁过,那封李清照给朋友讲述自己不幸的第二段婚姻的信全是伪造的。清代的一些学者延续了这种说法,他们开始重新发明李清照,把她塑造为一个道德英雄,从不幸的遭遇中解脱出来,不幸的遭遇有两重:一重是深爱的丈夫提早离开了她,变成了寡妇;另一重悲剧就是被人污蔑再嫁。
近现代的文人,例如胡适就坚持认为李清照没有改嫁过。
但李清照究竟有没有改嫁过,和她的诗词、她的胸怀、她的传奇又有什么关系呢?
似乎她的婚姻必须白璧无瑕,诗词才能被收录进“干净”的文学史里。
“一个男孩要走多长的路才能成为男人?”这句话也可以有个新的版本:“一个女人要被重新发明多少次,才能得到正视?”
如果人生需要被剔除所谓瑕疵的一章才能被写进文学史,那么这文学史本身就也是不洁的。
(摘自微信公众号“蒋方舟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