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雪
意大利史学(1)这里的意大利史学并非指代意大利统一运动后专属于意大利民族国家的史学,而是更为广泛意义上,流行于亚平宁半岛的史学。传统源远流长,历经了古典史学、基督教史学、城市史学的发展,埋藏于其文明深处的人本主义传统以及市民阶层的精神需求共同推动了意大利近代史学的萌发,即文艺复兴史学,这标志着意大利史学率先开启了近代化进程、并深刻影响了欧洲史学。然而,自17世纪以降,欧洲文化的中心逐渐转移到法国,它在18世纪引领了启蒙运动(2)张广智:《西方史学史(第3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5页。,成为理性主义史学的先锋代表,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等人发展了理性主义、进步主义观念。在号称“历史学之世纪”的19世纪,西方史学的中心毋庸置疑在德国。无论是将科学研究法引入历史学、宣扬“如实直书”的治史理想、还是推崇以“宏大叙事”来揭示历史规律(3)王晴佳、李隆国:《外国史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19~241页。,尼布尔、兰克、德罗伊森、马克思、狄尔泰等人的史学探索为近代史学之发展树立了标杆。后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也曾出现过像穆拉托里(Ludovico Antonio Muratori,1672—1750)、维科(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这样的史学大家,但在欧洲史学思潮的对话中,意大利史家是积极的参与者,却非主导者。加拉索认为19世纪德、法文化对意大利影响深远,外来文化的传入帮助意大利发展了方法论、拓宽了研究主题,但也造成了其在精神与思想层面的从属地位(subordinazione psicologico-intellettuale),不利于史家将意大利史学所固有的、有效的诸多因素纳入公平与必要的考量之中(4)朱塞佩·加拉索:《意大利史学史:一种概述》(Giuseppe Galasso,La Storia della Storiografia:un Profilo),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2017年,第96页。。意大利史学的客观迟滞状态(l’oggettivo ritardo)直至20世纪才开始扭转。在实证主义、历史主义、马克思主义、年鉴学派、新社会史、微观史等多种思潮的影响下,意大利史学既兼容并蓄世界史学之精华、亦尝试保有“意大利式”的关注点与研究传统,这极大丰富了其史学实践。进入20世纪,面临着现代文化的冲击,意大利史学在积极顺应发展大势的同时,因思考国家与民族历史、传承固有文化传统,实现了史学理论与实践的突破与创新。历史主义、马克思主义、微观史学三大流派勾勒了20世纪意大利史学演进的主要线索,它们彼此之间既有传承、亦不乏批判,为每一流派打上意大利文化印记,并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回响(5)克罗齐,作为历史学家、历史理论家,其“绝对历史主义”理论对于“历史主义”之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并深刻影响了柯林武德、海登·怀特的历史认知。葛兰西作为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家,其思想影响了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人类学、文化研究等。英国的伯明翰学派、后马克思主义、后殖民主义理论、费斯克的大众文化理论、战后兴起的从属阶层研究等均受葛兰西之影响。微观史学是当代西方史学诸多新思潮之一,与新文化史学运动的发展息息相关,甚至可将前者视为新文化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微观史学在世界各国得到了广泛关注与探讨,如法国的日常生活史、心态史研究,德国的日常生活史、妇女史、性别史研究,美国的心态史研究等。作为一种实验性史学方法论,微观史学最早发端于意大利,融合吸纳了意大利的文化与史学传统,形成了独特的意大利微观史学流派,也成为了当代意大利史学最鲜明的特征。,尤以克罗齐与葛兰西的绝对历史主义、葛兰西影响下的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发端于意大利的微观史学为代表。因此,意大利史学在20世纪的演进历程值得我们详细梳理,并探究盛行于该世纪的几种主要史学思潮之间的传承与发展,洞悉意大利史学与世界史学发展大趋势之间的冲突、碰撞与融合,从一个整体的纵向视角实现对意大利史学的动态考察。
长久以来,学界习惯于将关注点集中于20世纪意大利知名的史学家个体或某个史学流派(6)国外学界尤以意大利学界为代表,其相关代表成果繁多,仅试列举若干:有关历史主义,参见拉法埃洛·弗兰基尼:《历史主义的经验》(Raffaello Franchini,Esperienza dello Storicismo),那不勒斯:贾尼尼出版社1953年版;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Antoni Carlo,Lo Storicismo),都灵:意大利广播出版社1968年版;富尔维奥·泰西托里:《历史主义简介》(Fulvio Tessitore,Introduzione a Lo Storicismo),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91年版;埃内斯托·拉焦涅里:“有关意大利历史主义的新方面”(Ernesto Ragionieri,“Aspetti Nuovi dello Storicismo Italiano”),《贝尔法戈》(Belfagor)第2卷第6期(1947年11月),第750~754页;卡拉·帕斯奎内利:“埃内斯托·德马蒂诺的‘神话历史主义’”(Carla Pasquinelli,“Lo ‘Storicismo Eroico’ di Ernesto De Martino”),《民俗学研究》(La Ricerca Folklorica)第3期(1981年4月),第77~83页。有关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参见保罗·皮乔内:《意大利马克思主义》(Paul Piccone,Italian Marxism),伯克利、洛杉矶、伦敦: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马尔切洛·穆斯特:《马克思主义与实践哲学:从拉布里奥拉到葛兰西的一种意大利视角》(Marcello Mustè,Marxism and Philosophy of Praxis:An Italian Perspective from Labriola to Gramsci),瑞士:帕尔格雷夫·麦克米伦出版社2021年版;保罗·法维利:《马克思主义与史学:20世纪意大利的理论争鸣与历史重塑》(Paolo Favilli,Marxism and Historiography:Contesting Theory and Remaking History in Twentieth-Century Italy),瑞士:帕尔格雷夫·麦克米伦出版社2022年版。有关意大利微观史学,参见雅克·雷维尔编:《尺度的游戏:在实验中的微观史学》[Jacques Revel (a cura di),Giochi di Scala:La Microstoria alla Prova dell’Esperienza],罗马:维耶拉出版社2006年版;爱德华多·格兰迪:“微观分析与社会史”(Edoardo Grendi,“Micro-Analisi e Storia Sociale”),《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12卷第35期(1977年5-8月),第506~520页;卡洛·金兹堡:“微观史:我所知有关其的二三事”(Carlo Ginzburg,“Microstoria:Due o Tre Cose che So di Lei”),《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29卷第86期(1994年8月),第511~539页;乔瓦尼·莱维:“关于微观史学”(Giovanni Levi,“On Microhistory”),彼得·伯克编:《历史写作的新视角》(Peter Burke,ed.,New Perspectives on Historical Writing),宾夕法尼亚: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7~119页;J.C.普奇:“初代意大利微观史:普里莫·莱维及战后变化的体现”(Julia Claire Pucci,“The First Italian Microhistory:Primo Levi and Postwar Representations of Alterity”),《意大利卡》(Italica)第96卷第3期(2019年秋季),第461~480页。国内学界的相关成果参见田时纲:《葛兰西与唯物主义》,《社会科学》1984年第12期,第41~44页;彭刚:《克罗齐与历史主义》,《史学理论研究》1999年第3期,第74~86页;周兵:《微观史学与新文化史》,《学术研究》2006年第6期,第89~95页;吕厚量:《试析当代西方微观史学的若干特点——以〈乳酪与蛆虫〉为中心的考察》,《史学理论研究》2010年第1期,第79~84页;陈新:《葛兰西实践哲学中的历史性》,《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第93~102页;孙宜晓:《葛兰西历史主义哲学观的多重解读》,《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3年第2期,第48~52页;李根:《从微观到宏观——卡洛·金兹伯格的形态学比较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19年第1期,第88~99页;黄晓武:《从卢梭到马克思:德拉沃尔佩的一种逻辑演绎》,《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6期,第115~123页;张作成:《克罗齐、金蒂莱与意大利国家认同建构(1903—1924)》,《世界历史评论》2020年第3期,第201~212页;张小敏:《卡洛·金兹伯格的小人物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2期,第124~136页;李根:《微观史研究中的历史普遍性问题——卡洛·金兹伯格微观史理论再探讨》,《史学理论研究》2023年第3期,第134~143页。,但鲜有论著将20世纪意大利史学视作一个整体,探究各种史学思潮间的传承与发展。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的两篇论文《二次大战后的意大利史学概况》(7)И.В.格里戈里耶娃著,董进泉译:《二次大战后的意大利史学概况》,《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80年第7期,第28~33页。、《意大利史学研究的新方向》(8)萨洛莫内著,杨远广译:《意大利史学研究的新方向》,《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85年第8期,第58~60页。为国外学者对意大利史学所做的回顾与梳理,但时段仅限于二战后至20世纪80年代。意大利学者弗朗西斯科·巴尔巴加洛(Francesco Barbagallo)(9)弗朗西斯科·巴尔巴加洛(Francesco Barbagallo)自1983年起成为《历史研究》(Studi Storici)的主编。在葛兰西基金会所创季刊《历史研究》中发表论文《意大利共和时期史学中的政治、意识形态、社会科学》(Politica,Ideologia,ScienzeSocialiNellaStoriografiadell’ItaliaRepubblicana)(10)弗朗西斯科·巴尔巴加洛:“意大利共和国史学史中的政治,意识形态与社会科学”(Francesco Barbagallo,“Politica,Ideologia,Scienze Sociali Nella Storiografia dell’Italia Repubblicana”),《历史研究》(Studi Storici)第4期(1985年10-12月),第827~840页。,他将二战视作意大利史学的关键性转折点,探讨了政治、意识形态、社会科学与史学间的互动关系是如何推动自20世纪40年代中期至80年代间意大利史学之演进,这样的分析思路为拙文的写作提供了有益启发。2011年出版的《牛津历史著作史》(TheOxfordHistoryofHistoricalWriting)的第4、5卷中各有一章以时间为线索,从总体上概述了1800—1945年(11)丹尼尔·沃尔夫等:《牛津历史著作史(第4卷):1800—1945》(Daniel Woolf et al,The Oxford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Volume 4,1800—1945),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5~242页。、以及1945年至今的意大利史学(12)阿克塞尔·施耐德等:《牛津历史著作史(第5卷):自1945年的历史著作》,(Axel Schneider et al,The Oxford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Volume 5,Historical Writing Since 1945),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33~353页。,为了解意大利史学全貌提供了概述性总结。加拉索在2017年出版的《意大利史学史:一种概述》中,以时间为线索从整体上梳理了自公元6世纪至20世纪间的意大利史学,致力于分析历史思想、政治反思与传统文化间的关系。在这部通论性质的意大利史学史专著中,加拉索对于意大利各时期史学之特征有着独到见解,他从整体角度对于20世纪意大利史学之重要性的肯定有力地支撑了拙文的写作立意(13)朱塞佩·加拉索:《意大利史学史:一种概述》,第111~113、96页。。从总体上看,国内外学界对于20世纪意大利现当代史学思想的整体性认知、对几种主要史学思潮之间的承继关系之研究仍有待推进,拙文尝试在此方面稍作尝试,以期求教于大方。
在后文艺复兴时代,法、德文化全面而深刻地影响了意大利。进入19世纪后半叶,德国文化对意大利之影响已超越了法国(14)朱塞佩·加拉索:《意大利史学史:一种概述》,第111~113、96页。,这种变化也集中反映在了哲学及史学领域,表现为历史主义思潮在意大利的盛行。历史主义在赫尔德、黑格尔、洪堡、兰克、德罗伊森的推动下,成为19世纪德意志主要的思想潮流,而“在德语世界之外,历史主义在二十世纪的意大利思想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5)格奥尔格·伊格尔斯:“历史主义:概念的历史及含义”(G.G.Iggers,“Historicism:Th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the Term”),《思想史杂志》(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第56卷第1期(1995年1月),第135页。。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历史主义是德国知识界基于历史理性对启蒙理性进行反思和矫正的重大成果(16)焦佩峰:《从启蒙理性主义、德国历史主义到马克思的历史科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论丛》2018年第3期,第106~110页。。卡洛·安东尼曾言:“历史主义就是由德国思想所实现的与西方自然法传统的决裂。”(17)卡洛·安东尼著,黄艳红译:《历史主义》,上海:格致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作为专业术语,“历史主义”(18)有关“历史主义”的定义,详见贝内德托·克罗齐著,田时纲译:《作为行动和思想的历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5~63页;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第59页;焦佩峰:《从启蒙理性主义、德国历史主义到马克思的历史科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论丛》2018年第3期,第106~110页;格奥尔格·伊格尔斯著,何兆武译:《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页。针对历史主义之种类划分,详见德怀特·李、罗伯特·贝克著,焦佩峰译:《“历史主义”的五种含义及其评价》,《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09年第1期,第308~320、370~371页。具体到历史观、史学理论的范畴之内,有关历史主义的概念,详见张广智:《西方史学史(第3版)》,第232~233页;彭刚:《精神、自由与历史——克罗齐历史哲学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5~87页。首次被维尔纳(Karl Werner)用于描述维科专著中所呈现的历史哲学之特点(19)富尔维奥·泰西托里:《历史主义简介》(Fulvio Tessitore,Introduzione a Lo Storicismo),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91年版,第4页。。克罗齐认为维科是这一思想体系(历史观)的真正先驱(20)贝内德托·克罗齐:《作为行动和思想的历史》,第51页。。正是历史主义与意大利、德意志文化传统的复杂渊源,使得意大利史家在将“德国历史主义”发展为“意大利历史主义”的进程中,抓住了二者间的辩证性张力进而推动了20世纪意大利史学的演进。实际上,历史主义观念早已根植于意大利的文化思维中,这一点我们从维科反对笛卡尔的唯智主义、以及18世纪法意文化论战中可见一斑。笛卡尔的唯智主义否定了人文主义文学传统的价值、打击了人文主义的内在精神与个人主义意识、损害了诗性的独立与自主,而这些都是意大利文明的先天性特征。维科揭示了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对人类社会与自然界进行了区分,强调哲学与历史的不可分割性。维科对笛卡尔式的反击展现了其全新的史学观念以及强烈的民族意识(21)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第39页。。以维科为肇始直至历史主义所盛行的20世纪,意大利虽然完成了国家形式上的统一,却仍然面临着现实的、文化的、心理上的南北分立,“复兴运动造就了意大利,却并未造就意大利人”(22)理查德·贝拉米:“在经济自由主义与伦理自由主义之间:贝内德托·克罗齐与自由主义政治的困境”(Richard Bellamy,“Between Economic and Ethical Liberalism:Benedetto Croce and the Dilemmas of Liberal Politics”),《人类科学历史》(History of the Human Sciences)第4卷第2期(1991年),第175页。。因此,构建民族认同仍是20世纪意大利史学之重要主题。面对国家存在的诸多问题,克罗齐坚信治愈社会问题的良方在于道德之中。而19世纪末的意大利人对国家发展路径充满质疑、思想中满是空洞(23)贝内德托·克罗齐:《1871至1915年意大利史》(Benedetto Croce,Storia d’Italia dal 1871 al 1915),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71年版,第129~147页。。以克罗齐、金蒂莱为代表的意大利知识精英“勾勒出以实现文化层面的民族复兴运动为目标、以意大利未来为导向的‘期待视域’”(24)张作成:《克罗齐、金蒂莱与意大利国家认同建构(1903—1924)》,《世界历史评论》2020年第3期,第20页。,并在史学领域构建与之相匹配的历史意识与知识观念,这成为历史主义思潮在意大利发展的现实动力。
纵观意大利史学史,持历史主义史学观念的意大利史家不胜枚举,他们颇负盛名、其相继活跃的时段贯穿多个世纪,如维科(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德桑克提斯(Francesco Saverio De Sanctis,1817—1883)(25)弗朗西斯科·德桑克提斯,19世纪意大利文学评论家、历史学家、哲学家、教育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葛兰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卡洛·安东尼(Carlo Antoni,1896—1951)(26)安东尼是克罗齐的学生,其代表作《历史主义》已有中文译本。与克罗齐坚定反对实证主义的立场不同,安东尼的历史主义具有实证主义倾向。、阿道夫·奥莫代奥(Adolfo Omodeo,1889—1946)(27)奥莫代奥师从于克罗齐,代表作有:阿道夫·奥莫代奥:《意大利复兴时代》(Adolfo Omodeo,L’età del Risorgimento Italiano),罗马:但丁协会出版社1901年版。、费代里科·沙博(Federico Chabod,1901—1960)、埃内斯托·德马蒂诺(Ernesto De Martino,1908—1965)(28)德马蒂诺是意大利著名人类学家、哲学家、宗教史学家,曾师从克罗齐及奥莫代奥。德马蒂诺在其人种学(民族学)研究中扩展了历史主义方法论,并以此为己任[详见卡拉·帕斯奎内利:“埃内斯托·德马蒂诺的‘神话历史主义’”(Carla Pasquinelli,“Lo ‘Storicismo Eroico’ di Ernesto De Martino”),《民俗学研究》(La Ricerca Folklorica)第3期(1981年4月),第77~83页;维托里奥·兰泰尔纳里:“在历史主义与本体主义间的埃内斯托·德马蒂诺”(Vittorio Lanternari,“Ernesto De Martino fra Storicismo e Ontologismo”),《历史研究》(Studi Storici)第1期(1978年1-3月),第187~200页]。、恩佐·帕奇(Enzo Paci,1911—1976)、拉法埃洛·弗兰基尼(Raffaello Franchini,1920—1990)、朱塞佩·加拉索(Giuseppe Galasso,1929—2018)、彼得罗·罗西(Pietro Rossi,1930—2023)、福尔维奥·泰西托里(Fulvio Tessitore,1937—)等,这足以证明历史主义作为一种史学意识所具备的持久影响力。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埃内斯托·拉焦涅里(Ernesto Ragionieri,1926—1975)将意大利文化的连续性归因于历史主义的广泛传播(29)埃内斯托·拉焦涅里:“有关意大利历史主义的新方面”(Ernesto Ragionieri,“Aspetti Nuovi dello Storicismo Italiano”),《贝尔法戈》(Belfagor)第2卷第6期(1947年11月),第752页。,这样的结论是合理且有依据的。克罗齐作为意大利历史主义的奠基性人物,引领了意大利史学对实证主义的论战(30)反对实证主义的论战除克罗齐参与外,拉布里奥拉也介入其中,在黑格尔历史主义的引领下、以马克思主义为中介展现出来,并取得了巨大胜利(详见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第135页)。。正是从克罗齐开始,历史主义思潮被渲染上了意大利文化色彩。伊格尔斯将克罗齐视为20世纪意大利历史主义的最重要代表(31)格奥尔格·伊格尔斯:“历史主义:概念的历史及含义”(G.G.Iggers,“Historicism:Th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the Term”),《思想史杂志》(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第56卷第1期(1995年1月),第135页。。在柯林武德看来,正因廓清了历史与科学观念的分野,才使得克罗齐比其同时代的任何哲学家都更加发展了历史的概念(32)柯林武德著,扬·冯·德·杜森编,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历史的观念(增补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2页。,而这也恰是克罗齐与德国历史主义的核心差异。作为毋庸置疑的当代史学大师,克罗齐史学所提供的坚实方法论基础以及研究方法渗透到了意大利文化最遥远的边缘地带,并或多或少地激起了有效反响(33)埃内斯托·拉焦涅里:“有关意大利历史主义的新方面”(Ernesto Ragionieri,“Aspetti Nuovi dello Storicismo Italiano”),《贝尔法戈》(Belfagor)第2卷第6期(1947年11月),第750页。。克罗齐在美学、哲学、史学、文学等领域有着诸多建树,但在1945年时,他将自己的文化取向概述为一种历史主义的形式(34)大卫·D.罗伯茨:《现代意大利的历史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第62页。。可见历史主义作为一种文化底色与意识观念对克罗齐思想体系构建之重要性。
克罗齐的史学思想承袭自维科“史哲一体”的历史观念(35)贝内德托·克罗齐:《詹巴蒂斯塔·维科的哲学》(Benedetto Croce,La Filosofia di Giambattista Vico),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22年版,第32页。,以“精神一元论”为内核,其史学理论体系可被概括为“历史与精神同一”与“历史思维与哲学思维同一”。前者是克罗齐“精神一元论”在史学领域的体现;后者作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结合,贯穿和渗透了克罗齐的全部理论(36)彭刚:《精神、自由与历史——克罗齐历史哲学研究》,第16页。。在史学领域,历史主义思潮的发展源自于反对实证主义、自然主义方法论对历史研究的入侵。克罗齐认为“历史事实具有不可通约之个体性”(37)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第135页。,历史学对经验事实的研究与推论方式是不同于自然科学的(38)何兆武:《评波普尔〈历史主义的贫困〉》,《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4期,第213~220页。,其鹄的不在于总结普遍规律。人类认知能力有限性与精神、知识无限性之矛盾,使我们将视线聚集于某一特定时段的、某一具体问题之上,因为具体的、特定的才能被思想所掌握,成为我们的存在基础与行动起点,构成积极的活历史(39)贝内德托·克罗齐著,田时纲译:《历史学的理论与历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0页。。因此,历史既是“特殊的”,也是“当代的”。
既然真正的历史是现实的、当代的,那么阐述史学思想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便成了克罗齐史学中的核心问题。克罗齐的精神哲学构建了一个容纳知、行两度,美、真、益、善四阶段的真实界(40)朱光潜:《欣慨室逻辑学哲学散论:克罗齐哲学述评》,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5~26页。,他需要可以跨越、勾连、包含知与行、思想与实践两个维度之存在,在史学领域表现为:伦理政治史(41)贝内德托·克罗齐:《作为行动和思想的历史》,第39页。。伦理政治史就像一个缩影,因那些将它置于高处的道德力量而存在,并以促进或限制这些道德力量的方式在各种人类活动中呈现自身(42)费代里科·沙博:《历史方法的经验》(Federico Chabod,Lezioni di Metodo Storico),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73年版,第219页。。伦理政治史为其他活动提供了内在目的;其他活动成为伦理政治史展示其具体性之载体。所以,克罗齐说:“道德良知的运动,创造了历史。”(43)贝内德托·克罗齐:《作为行动和思想的历史》(Benedetto Croce,La Storia Come Pensiero e Come Azione),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66年版,第51页(引文对应田时纲译本原文:“不是哲学真理,也不是历史真理,但也不是错误或梦想;而是道德意识的运动、演进的历史。”《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历史》,第44页)。这里笔者认为参照意大利语原文更为贴切。克罗齐的伦理政治史观成为了解答史学思想与现实生活关系的史学公式,后被葛兰西所借鉴用以反驳庸俗经济决定论,丰富了其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文化维度。
区别于欧洲的历史主义思潮,克罗齐的“绝对历史主义”呈现了意大利史学的独创性反思。弗兰基尼认为克罗齐发现了历史的新维度(44)拉法埃洛·弗兰基尼:《贝内德托·克罗齐的历史理论》(Raffaello Franchini,La Teoria della Storia di Benedetto Croce),那不勒斯:莫拉诺出版社1966年版,第111页。。但意大利历史主义思潮并未因克罗齐而沿着同一路径演进,反而铸就了差异化的发展图景。奥莫代奥、卡洛·安东尼、弗兰基尼继承式地发展了克罗齐的“历史主义”观念、德马蒂诺在民族学研究中扩展了历史主义方法论(45)详见卡拉·帕斯奎内利:“埃内斯托·德马蒂诺的‘神话历史主义’”(Carla Pasquinelli,“Lo ‘Storicismo Eroico’ di Ernesto De Martino”),《民俗学研究》(La Ricerca Folklorica)第3期(1981年4月),第77~83页;维托里奥·兰泰尔纳里:“在历史主义与本体主义间的埃内斯托·德马蒂诺”(Vittorio Lanternari,“Ernesto De Martino fra Storicismo e Ontologismo”),《历史研究》(Studi Storici)第1期(1978年1-3月),第187~200页。。而围绕克罗齐的“绝对历史主义”亦不乏批判者、反对者。如其曾经的好友真蒂莱以“行动哲学”否认了克罗齐所构建的“两度四阶”体系(46)张作成:《克罗齐、金蒂莱与意大利国家认同建构(1903—1924)》,《世界历史评论》2020年第3期,第207页。。沙博指出了克罗齐理论中存在于特殊与普遍、事实与思想、历史与哲学间的裂缝(47)费代里科·沙博:《历史方法的经验》,第210页。。又如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坎蒂莫里(Delio Cantimori,1904—1966)质疑哲学与历史之间的联系,反对克罗齐提倡的史哲一体化,提出回归纯粹的历史研究法(48)德里奥·坎蒂莫里:《自1500年以来意大利异端及其他文章》(Delio Cantimori,Eretici Italiani del Cinquecento e altri Scritti),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社1992年版,第13页。。此外,文艺复兴文化史之权威学者加林(Eugenio Garin,1909—2004)修正了历史与哲学的关系,他认为并非哲学先于哲学史,而是哲学史先于哲学(49)欧金尼奥·加林:《作为历史知识的哲学》(Eugenio Garin,La Filosofia Come Sapere Storico),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59年版,第37页。,这显然与克罗齐的历史观念相悖。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坎蒂莫里还是加林,他们对克罗齐的批判均从葛兰西的历史性反思中汲取了理论养分。葛兰西对克罗齐的史学观念既有吸纳亦存在批判与改造,并在此进程中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在意大利的发展。
意大利历史主义思潮内部始终充斥着矛盾与冲突,使得因循或反叛克罗齐之绝对历史主义成为意大利史家构建自身史学理论的两种模式。以葛兰西为代表的一众学者在对克罗齐的批判性反思中,汲取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意大利化”。我们以后见之明,自然地将19世纪末20世纪初传播于意大利的马克思相关理论统称为“马克思主义”。但实际上,马克思主义被当时的意大利知识分子视为历史主义的一种新发展形式。正如陶里亚蒂(Palmiro Togliatti,1893—1964)(50)帕尔米罗·陶里亚蒂(Palmiro Togliatti,1893—1964)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之一,1926年葛兰西被捕入狱后,他接任为意共总书记。他领导了战后意共的党政建设,直至1991年改组为左翼民主党前,意共一直是欧洲最强大的共产党。所做的,他以“德桑蒂斯-拉布里奥拉”“克罗齐-葛兰西”为理论轴线,将真蒂莱-克罗齐式的唯心主义转换为“民族历史主义的马克思主义”(51)雷莫·博代伊:《分割的我们:意大利共和国的伦理及意识》(Remo Bodei,Ⅱ Noi Diviso:Ethos e Idee dell’Italia Repubblicana),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社1998年版,第67页。。而他的这一项历史任务在极大程度上是通过整理、出版、传播葛兰西著作而完成的。葛兰西以历史主义理论框架来阐释马克思主义,为克罗齐的历史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史学嫁接了沟通的桥梁,也因此保证了当代意大利史学的内在连续性(52)斯图尔特·伍尔夫、西尔维娅·托尼奥利:“意大利与国际史学中的安东尼奥·葛兰西”(Stuart Woolf and Silvia Tognoli,“Antonio Gramsci nella Storiografia Italiana e Internazionale”),《当代》(Contemporanea)第1卷第4期(1988年10月),第631页。对于专研意大利史学的外国学者来说,克罗齐与葛兰西之影响力是可以等量齐观的。葛兰西本人亦反映了克罗齐思想作为一种社会文化力量的影响力,成为民族集团的知识粘合剂。。
恰如克罗齐之史学理论构建发端于对实证主义的反驳,葛兰西的历史性反思始于对克罗齐的批判(53)葛兰西之“绝对历史主义”历史观的形成伴随着对克罗齐、真蒂莱之批判,其“实践哲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形成是在吸纳马克思主义理论精华、并在拉布里奥拉、列宁等人之影响下而不断完善(详见黄璐:《20世纪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概述》,《史学月刊》2022年第7期,第26~32页)。 拙文之重点在于梳理对葛兰西“历史主义”历史观影响最为深远的克罗齐思想及马克思主义,故未将其他影响因素纳入拙文之论述之中。,其著作《狱中札记》既是与克罗齐的对话,也是从克罗齐影响中净化自身思想的尝试(54)埃斯特韦·莫雷拉:《葛兰西的历史主义:一种现实主义诠释》(Esteve Morera,Gramsci’s Historicism:A Realist Interpretation),伦敦:劳特利奇出版社1990年版,第33页。。葛兰西在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质加以厘清的基础上,以克罗齐的伦理史观为补充,最终完成了自身的史学反思。
首先,葛兰西坚定地批驳克罗齐之唯心史观,但“历史主义,以及源自克罗齐的绝对历史主义,仍然是一种作为认识论的指示,无时不凸显在葛兰西的信札与笔记之中”(55)陈新:《葛兰西实践哲学中的历史性》,《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第95页。。葛兰西与克罗齐都主张以历史为时空载体来阐释哲学与政治的形成与变迁。葛兰西认为历史性是人、社会、事物、精神的共通之处与存在形式,寓于“形成(divenire)”概念之中,强调一种历史性的变动状态。个人作为社会关系的历史而存在,人的本性就是历史(56)安东尼奥·葛兰西著,瓦伦蒂诺·杰拉塔纳编:《狱中笔记》第2卷(Antonio Gramsci and Valentino Gerratana,Quaderni del Carcere),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社1975年版,第885、1345~1346,1240页。。葛兰西吸取了克罗齐历史主义理论精髓,也认同历史是联系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的途径(57)乔尔·詹姆斯、弗兰克·克莫德:《安东尼奥·葛兰西》(Joll James and Frank Kermode,Antonio Gramsci),纽约:维京出版社1978年版,第33、34页。。因此,他比马克思以后的任何马克思主义者都更注重历史学(58)戴维·麦克莱伦著,李智译:《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7页。。葛兰西将人们的实践活动置于历史主义的视域中,以历史主义的方式赋予社会现实一种合乎情境的解释(59)陈新:《葛兰西实践哲学中的历史性》,《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第96页。,以此来表达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特征(60)孙宜晓:《实践哲学、历史主义和人道主义:论葛兰西的马克思主义观》,《济宁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第68、67页。。葛兰西发展与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原则”,但也改变了马克思以经济基础为唯一实在,将其他所有视作一种投射与上层建筑,从而以经济分析法为解释历史辩证发展的根本原则(61)卡洛·安东尼:《历史主义》,第122页。。葛兰西充分重视上层建筑的作用,针对性地阐发了知识分子、领导权、文化霸权等理论。可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文化维度是葛兰西所集中拓展的领域。
其次,葛兰西批判克罗齐所推崇的思想与行动之统一只是哲学思辨层面的统一。在克罗齐哲学体系中,知与行均属于心灵活动,思想与行动统一于精神。与之呼应地,克罗齐的历史观认为道德生活属于较高阶段,社会与政治生活属于较低阶段,道德生活吸纳了社会与政治生活,赋予了历史某种方向与积极价值。这种立足于精神一元论的历史与社会演化观被葛兰西批驳为超验的、形而上学的、神学的残余(62)安东尼奥·葛兰西著,瓦伦蒂诺·杰拉塔纳编:《狱中笔记》第2卷(Antonio Gramsci and Valentino Gerratana,Quaderni del Carcere),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社1975年版,第885、1345~1346,1240页。。葛兰西坚信政治与社会生活本身具有直接价值,无需被道德吸纳、也无需以道德为中介得到呈现(63)朱塞佩·加拉索:《克罗齐、葛兰西与其他历史学家》(Giuseppe Galasso,Croce,Gramsci e Altri Storici),米兰:萨加托雷出版社1978年版,第147~148页。。对克罗齐精神一元论之超越,得益于葛兰西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统一”本质的精准把握。马克思主义即“实践哲学”,是一种将合理性根植于实践活动的哲学(64)乔尔·詹姆斯、弗兰克·克莫德:《安东尼奥·葛兰西》(Joll James and Frank Kermode,Antonio Gramsci),纽约:维京出版社1978年版,第33、34页。,这种“哲学不是对现实的沉思,不是形而上学的思辨,而是对现实的历史和政治的特殊介入形式,是服务于特定积极的思想启蒙和政治自觉的思想形式”(65)汪行福:《“葛兰西要素”及其当代意义》,《哲学研究》2013年第2期,第30~31页。。这“体现了葛兰西对马克思主义的独到理解,勾勒出葛兰西马克思主义观的整体框架,即理论与实践具体的、历史的统一”。在历史主义原则的指引下,哲学作为一种批判意识,在现实中将历史之抽象转化为行动力;政治作为一种激情,依靠批判意识来规范行动主体之行为;历史是前两者实在性的展现空间,至此,哲学、政治、历史三者之联结搭建起了“实践哲学”的核心框架,超越了克罗齐之思想与行动在精神范畴的统一,确立了实践在本体论中的意涵,这为战后马克思主义在意大利之兴盛奠定了思想基础(66)黄璐:《20世纪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概述》,《史学月刊》2022年第7期,第29~32页。。
通过批驳黑格尔,马克思将历史的诞生地从“天上的云雾中”拉回到了“尘世的粗糙的物质生产之中”(67)齐艳红:《历史主义: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南开学报》2013年第6期,第17页。。而葛兰西对克罗齐的超越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他批判克罗齐将历史定义为历史判断的唯心史观。葛兰西始终致力于对抗将实践哲学转化为形而上学或神学的企图,他将绝对历史主义诠释为思想的绝对世俗性、历史的绝对人文主义(68)欧金尼奥·加林:《作为历史知识的哲学:附自传体短评》(Eugenio Garin,La filosofia Come Sapere Storico),罗马-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90年版,第107~108页。。总的来说,克罗齐的历史主义是历史的形而上学,它的总问题是有关历史认识的问题;葛兰西的历史主义是政治哲学的,它的总问题是论述政治意志、文化权力的结构(69)何萍:《论阿尔都塞对葛兰西哲学的批评:为纪念葛兰西逝世75周年而作》,《学习与探索》2012年第10期,第12页。。
葛兰西既批判了克罗齐的唯心史观与思辨因素,但也因克罗齐意识到了实证主义之局限。此外,正是因为吸纳了克罗齐的历史主义演化观,葛兰西比其他马克思主义者更深刻地认知了马克思主义之历史主义原则;也正是因为受到克罗齐的伦理政治观之启发,葛兰西比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更为重视历史的文化维度,从而避免将马克思主义与实证主义、庸俗唯物主义混淆起来。对历史的“伦理政治”理解在战后马克思主义中仍然有效,表现葛兰西为对领导工人运动的政治机构与政党的高度重视(70)布里吉塔·博内特:“微观史的战后马克思主义环境:异端、行动主义与批判史学视角的形成”(Brigitta Bernet,“The Postwar Marxist Milieu of Microhistory:Heterodoxy,Activism,and the formation of a critical historiographical perspective”),本杰明·撒迦利亚、卢茨·拉斐尔和布里吉塔·博内特编:《马克思主义的遗存:史学和以马克思主义主题和概念思考的可能性》(Benjamin Zachariah,Lutz Raphael and Brigitta Bernet eds.,What’s left of Marxism:Historiography and the Possibilities of Thinking with Marxian Themes and Concepts),奥尔登堡:德古意特出版社2020年版,第43~44页。。葛兰西指出历史唯物主义并未割裂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不应被曲解为庸俗经济决定论。经济结构就是历史过程,并非任何抽象与僵化的东西(71)贝内德托·克罗齐:《作为行动和思想的历史》,第Ⅻ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所阐释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的框架内,葛兰西为思想和个人意志留下了分析空间,从而实现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重建(72)乔尔·詹姆斯、弗兰克·克莫德:《安东尼奥·葛兰西》,第16页。。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指引下,葛兰西重新审视了意大利“复兴运动”(73)复兴运动(Risorgimento)得名于意大利语动词:risorgere,意为复兴、再生。学术界普遍认为复兴运动起于1815年维也纳会议,终于1871年意大利王国吞并撒丁岛、迁都罗马。从广泛意义上讲,复兴运动既指围绕实现意大利统一而进行的一系列政治、军事革命运动,也指以国家统一、民族复兴为主题的文化、意识形态变革。近代意大利的文学、艺术、史学等多以复兴运动为核心主题。,他所阐释的“文化霸权”“被动革命”“有机知识分子”等概念为意大利社会主义道路铺就了理论基础。通过上层建筑来分析经济基础、从间接的意义上来解释历史唯物主义,恰好体现了葛兰西历史观之辩证主义色彩(74)戴维·马克莱伦:《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第206页。。
葛兰西于1937年病逝,他的思想在二战后随着其著作《狱中札记》(75)葛兰西在狱中留下了读书笔记、书信和翻译三种文本。读书笔记(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狱中札记》)有两种版本。一是于1948—1951年出版的六卷本,为其第一版本,以主题归纳划分为6本书出版,分别为《历史唯物主义与贝内戴托·克罗齐的哲学》(Ⅱ Materialismo Storico e la Filosofia di Benedetto Croce,1948)、《知识分子与文化组织》(Gli intellettuali e l’organizzazione della cultura,1949)、《复兴运动》(Ⅱ Risorgimento,1949)、《关于马基雅维利、政治学与现代国家的札记》(Note sul Machiavelli,sulla politica e sullo Stato moderno,1949)、《文学与民族生活》(Letteratura e Vita Nazionale,1950)、《过去与现在》(Passato e Presente,1951)。二是出版于1975年的四卷本,在葛兰西研究会(Istituto Gramsci)指导下,由瓦伦蒂诺·杰拉塔纳(Valentino Garratana)主持编纂,该版本遵从葛兰西写作的时间线索,突出其各个时段之思考重点,以诠释葛兰西的构思方式。该版本为学界通行本,本文所涉及葛兰西著作引文均出自1975年四卷本。的整理、出版而得到广泛传播。葛兰西思想融合了德国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社会科学指向的马克思历史学与意大利文化传统,他既是意大利近现代文化之象征符号,也代表了意大利马克思主义之最高理论成就。葛兰西思想在意大利及国际的史学探讨中,甚至在更为广泛的社会人文科学中都颇具影响力。从1947年到1952年间,平均每年约80种相关出版物的问世见证了“葛兰西学之繁荣”(76)斯图尔特·伍尔夫、西尔维娅·托尼奥利:“意大利与国际史学中的安东尼奥·葛兰西”(Stuart Woolf and Silvia Tognoli,“Antonio Gramsci nella Storiografia Italiana e Internazionale”),《当代》(Contemporanea)第1卷第4期(1988年10月),第628页。。英国的伯明翰学派、后马克思主义、后殖民主义理论、费斯克的大众文化理论、战后兴起的从属阶层研究等均深受葛兰西影响。对于意大利史学来说,葛兰西对文化和霸权等问题的阐释,使得他成为战后意大利左派学者解读文化和历史的最重要参考(77)布里吉塔·博内特:“微观史的战后马克思主义环境:异端、行动主义与批判史学视角的形成”,第44页。,所以有学者自称为“克罗齐-葛兰西式学者(Crocian-gramscian intellectual)”(78)保罗·法维利:《马克思主义与史学:20世纪意大利的理论争鸣与历史重塑》(Paolo Favilli,Marxism and Historiography:Contesting Theory and Remaking History in Twentieth-Century Italy),瑞士:帕尔格雷夫·麦克米伦出版社2022年版,第192、142页。。史学家坎蒂莫里提出,正是通过回归马克思主义经典及出版葛兰西的著作,近几代意大利知识分子才重新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与历史唯物主义产生兴趣(79)保罗·法维利:《马克思主义与史学:20世纪意大利的理论争鸣与历史重塑》(Paolo Favilli,Marxism and Historiography:Contesting Theory and Remaking History in Twentieth-Century Italy),瑞士:帕尔格雷夫·麦克米伦出版社2022年版,第192、142页。。
在战后欧洲最大的共产主义政党——意大利共产党(PCI)的积极推动下,以一批学术期刊、出版社为宣传阵地,在一众马克思主义者的共同努力下,马克思主义文化在意大利得到了快速发展。马克思主义学者遍布各个专业领域,包括哲学家班菲(Antonio Banfi,1886—1957)、古典学史学家马尔凯西(Concetto Marchesi,1878—1957)、哲学家德拉沃尔佩(Galvano Della Volpe 1895—1968)、考古学家及艺术史学家班底内利(Ranuccio Bianchi Bandinelli,1900—1975)、历史学家坎蒂莫里(Delio Cantimori,1904—1966)、宗教史学家、人类学家德马蒂诺(Ernesto De Martino,1908—1965)(80)有关德里奥·坎蒂莫里与埃内斯托·德马蒂诺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实践,详见陈新:《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片述》,《史学理论研究》2007年第2期,第17~18页。、文艺复兴史家加林(Eugenio Garin,1909—2004)、哲学家卢波里尼(Cesare Luporini,1909—1993)、农业史专家塞雷尼(Emilio Sereni,1907—1977)、政治经济学家达尔帕内(Luigi Dal Pane,1903—1979)、当代史、政治史专家马纳科尔达(Gastone Manacorda,1916—2001)、杰出罗马史学家圣马扎里诺(Santo Mazzarino,1916—1987)、经济史学家赞盖里(Renato Zangheri,1925—2015)、政治家纳波利塔诺(Giorgio Napolitano,1925—2023)、意大利复兴史专家拉焦涅里(Ernesto Ragionieri,1926—1975)(81)拉焦涅里是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复兴运动史专家,著有《帕尔米罗·陶里亚蒂:意识及政治战斗》(Ernesto Ragioneri,Palmiro Togliatti:Aspetti di Una Battaglia Ideale e Politica),罗马:联合出版社1966年版;《马克思主义与国际:马克思主义研究史》(Ernesto Ragionieri,Ⅱ Marxismo e l’Internazionale:Studi di Storia del Marxismo),罗马:联合出版社1968年版等。,等等,他们为战后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此外,一批具有马克思主义理论导向的期刊在学术界十分活跃。R.B.班迪内利与C.卢波里尼(Cesare Luporini,1909—1993)、罗马诺·比伦基(Romano Bilenchi,1909—1989)等一众共产主义知识分子于佛罗伦萨创立了左翼理论杂志《社会》(82)《社会》(Società)于1948年在佛罗伦萨创刊,1948—1954年间为季刊,1954—1961年间为双月刊。在1945—1946年间,该刊旨在重建二战后意大利政治与文化,探讨主题广泛,成为左翼理论发展之见证。自1947年开始,该刊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阵地,专注于探讨意大利马克思主义传统所产生的国际贡献。,使之成为共产主义及马克思主义研究在意大利的重要阵地。于1949年创刊的《工人运动》(83)《工人运动》(Movimento Operaio)创刊于1949年,是发表有关意大利无产阶级工人运动研究的主要机构。自1952年起,该杂志由工人运动史专家詹尼·博西奥(Gianni Bosio)领导。致力于研究无产阶级工人运动。于1949年创建的詹贾科莫·费尔特里内利(Giangiacomo Feltrinelli)图书馆,在1956年更名为詹贾科莫·费尔特里内利学会(Istituto Giangiacomo Feltrinelli),致力于推动当代史、社会运动、工人运动研究、出版第三世界知名作家的作品。1950年由意大利共产党在罗马成立葛兰西基金会(84)葛兰西基金会(La Fondazione Gramsci)存在于1950年至1954年间。1954年至1982年,它更名为葛兰西研究院 (Istituto Gramsci) ,1982年至2016年更名为葛兰西研究基金会 (Fondazione Istituto Gramsci)。作为一个非营利性文化组织机构,葛兰西研究基金会成立之初,整理、保存与葛兰西思想著作有关系的文献材料,它的存在推动了对葛兰西思想的传播,以及意大利和国际工人运动史研究。,它自1959年开始出版《历史研究》(85)《历史研究》(Studi Storici)于1959年被葛兰西基金会创刊,由加斯托内·马纳科尔达(Gastone Manacorda)主持,其主旨在于从事高水平的史学研究,所刊发文章囊括了从古代到现当代的广泛时空与主题范畴。因其所具备的理论导向,葛兰西思想、葛兰西史学、以及由葛兰西推动的文化霸权、知识分子、南方问题、政党斗争等核心议题仍是该刊物的主要探讨内容。,这是一本著名的历史专业学术期刊,因其所具备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导向,葛兰西思想、葛兰西史学、以及由葛兰西推动的文化霸权、知识分子、南方问题、政党斗争等核心议题是该刊物的主要探讨内容。
在意大利共产党、左翼知识分子、各种报刊杂志以及学术机构等文化阵地的合力作用之下,战后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为了适应新的社会变化与政治环境,更好地发挥历史学的解释功能,他们推动了历史观“自上而下”的转向、拓宽了研究视野、促进了史学方法的多元化(86)有关战后马克思主义史学之新变化,详见张广智:《西方史学史(第3版)》,第317~318页。,这成为微观史学诞生于意大利的左翼历史背景。
二战后葛兰西思想的广泛传播成为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革新的最大推动力。通过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框架下再审视意大利历史,葛兰西重新对“复兴运动”进行了历史评判,将其视为一场失败的资产阶级革命、一场未能真正创造民主社会的“被动革命”。和雅各宾派一样,意大利民族主义者应该组织农民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使国家统一起来(87)阿克塞尔·施耐德等:《牛津历史著作史(第5卷):自1945年的历史著作》,第205页。。农民问题与“南方问题”(88)南方问题(Questione Meridionale)是意大利史上的一个专有名词,由著名的南方主义者朱斯蒂诺·福尔图纳托(Giustino Fortunato)定义,特指意大利南方半岛与北部之间存在的极大不平衡,体现在人类活动范畴、集体生活的强度、生产的规模与种类、风俗习惯、传统、智力与道德世界中。详见朱斯蒂诺·福尔图纳托《南方和意大利国家:政治对话(1880—1910)》[Giustino Fortunato,Ⅱ Mezzogiorno e Lo Stato Italiano:Discorsi Politici (1880—1910)],巴里:拉泰尔扎出版社1911年版,第311~312页。我国学者对此问题进行了全面回顾及深入探讨,详见张雄:《意大利“南方问题”的缘起和发展》,《世界历史》2001年第6期,第84~94页;马瑞映:《政府意志与意大利的“南方”开发》,《探索与争鸣》2002年第6期,第42~45页;山小琪:《试析葛兰西对意大利“南方问题”的探索》,《新西部》2015第10期,第88~89页;杨楠、李想、刘春红:《意大利“南方问题”政策演变和启示》,《国际社会科学杂志》2021年第4期,第164~176页。互为表里,由此,葛兰西指明了解决意大利困局的“题眼”,使南北经济割裂、南方农民、土地所有权、劳工运动等成为马克思主义学者关注的重点。而将马克思主义理论浸润到意大利文化的另一史学家坎蒂莫里(Delio Cantimori,1904—1966)(89)保罗·法维利:《马克思主义与史学:20世纪意大利的理论争鸣与历史重塑》,第138、141页。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史学方法将经济与社会领域结合起来(90)保罗·法维利:《马克思主义与史学:20世纪意大利的理论争鸣与历史重塑》,第138、141页。。在葛兰西与坎蒂莫里等人影响下,马克思主义史学在工人运动史、农村与农业史等领域展开,取得了丰硕的成果(91)黄璐:《20世纪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概述》,《史学月刊》2022年第7期,第31页。。1944年达尔帕奈(Luigi Dal Pane)(92)达尔帕奈(Luigi dal Pane,1903—1979)意大利历史学家、经济学家。自1930年起,他于博洛尼亚大学、巴里大学任教政治经济学,研究领域集中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经济学。出版了《自18世纪初至1815年间意大利劳动史》(93)路易吉·达尔帕奈:《自18世纪初至1815年间意大利劳动史》(Luigi dal Pane,Storia del Lavoro in Italia dagli Inizi del Secolo XVⅢ al 1815),米兰:安东尼奥·杰弗里出版社1944年版。、赛雷尼(Emilio Sereni)(94)赛雷尼(Emilio Sereni,1907—1977),意大利作家、政治家、意大利农业史专家。在1946年出版了《意大利民族复兴时期的农业问题》(95)埃米利奥·塞雷尼:《意大利国家复兴时期的农业问题》(La Questione Agraria nella Rinascita Nazionale Italiana),罗马:艾伊纳乌迪出版1946年版。、在1947年出版了《乡村资本主义(1860—1900)》(96)埃米利奥·塞雷尼:《乡村资本主义(1860—1900)》[Emilio Sereni,Ⅱ Capitalismo nelle Campagne (1860—1900)],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1947年版。,1949年《工人运动》杂志创刊。
葛兰西等人对“南方问题”的关注不仅拓展了学者对经济史、农业史、劳工史等领域的探究兴趣;还因他所采取的历史文化分析取径,丰富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文化维度,这为其后意大利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的兴起埋下了伏笔。不同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宏观历史分析法,葛兰西认为像意大利这样在马克思主义标准下的落后社会可以从上层建筑开始革命(97)布里吉塔·博内特:“微观史的战后马克思主义环境:异端、行动主义与批判史学视角的形成”,第45页。。葛兰西有意识地探讨意识形态与文化的历史,而“文化成为葛兰西政治思想理论的出发点”(98)和磊:《葛兰西与文化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在国家权力体系中,葛兰西将伦理政治史作为研究中的实证准则(canone empirica)(99)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笔记》第2卷,第1235页。,他将一个社会群体的霸权解构为传统意义上的统治(dominio)、以及在思想与道德范畴的领导作用(direzione intellettuale e morale)(100)安东尼奥·葛兰西著,瓦伦蒂诺·杰拉塔纳编:《狱中笔记》第3卷(Antonio Gramsci and Valentino Gerratana,Quaderni del Carcere),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社1975年版,第2010~2011页。。他打破了经济决定论,在文化维度内重新构建了国家-阶级-社会群体间的权力体系。教育、哲学、常识等作为权力间接、隐性施展效力的场域,容纳了诸如知识分子、从属阶层等社会群体,而他们与统治阶层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与妥协共同构成了国家存在的共识。至此,知识分子、从属阶层不再“隐身”于“国家-阶级”权力关系之中,逐步走入了史家关注的中心。
英国左翼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1917—2012)指出,在葛兰西的著作中,最激动人心的建议之一是呼吁人们更广泛地关注“从属阶级”(101)埃里克·霍布斯鲍姆著,吕增奎译:《如何改变世界: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传奇》,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318~319页。。葛兰西肯定了民俗的社会文化意义,从而激发了意大利学者对从属阶层的研究热情。以民俗乐曲为例,他提倡关注乐曲的历史文化价值而非它的起源与审美价值(102)克拉拉·加利尼:“埃涅斯托·德马蒂诺:卢卡尼亚研究未出版著作”(Clara Gallini,“Ernesto de Martino:Scritti Inediti sulla Ricerca in Lucania”),《民俗学研究》(La Ricerca Folklorica)第13期(1986年4月),第119页。。意大利民俗学奠基人德马蒂诺指出,只有将葛兰西的著作视为一个整体,才能深入它所涉及的核心问题。如此,民俗学便不应被误认为是对如画风景之热爱、对与生活无关问题之好奇心,而应被视为社会主义式人文主义的新阶段(103)乔瓦尼·米莫·博尼内利:《未消化的片段:安东尼奥葛兰西著作中的民俗学主题》(Giovanni Mimmo Boninelli,Frammenti Indigesti:Temi Folclorici negli Scritti di Antonio Gramsci),罗马:卡罗奇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通过德马蒂诺的再诠释,宗教、巫术、魔法等不再是学者单纯的猎奇对象,而是蕴藏了革命反抗力量的社会存在。受葛兰西与马克思历史观影响,马尔蒂诺认为原始与野蛮也应被视为历史演变的结果,是受到压迫的反主流文化(104)布里吉塔·博内特:“微观史的战后马克思主义环境:异端、行动主义与批判史学视角的形成”,第52页。。但在认识从属阶层及民俗文化的自主性上,德马蒂诺较之葛兰西更为激进。葛兰西坚称:“大众阶层无法进入统治阶层主导的高级文化之中,只有当高级文化的残片坠落到低处时,才能使用它们的某些残余或碎片,所以民俗是高级文化碎片未经消化的部分。”(105)法比奥·代:《文化人类学》(Fabio Dei,Antropologia Culturale),博洛尼亚:穆利诺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页。德马蒂诺则肯定了大众文化所具有的独立性与反抗性。他以卢卡尼亚(Lucania)地区的丧葬崇拜(106)埃内斯托·德马蒂诺:《卢卡尼亚的大众世界与魔法》 (Ernesto De Martino,Mondo Popolare e Magia in Lucania),罗马:巴西利卡塔出版社1975年版。为例,证明了在南方农民文化中存在着一个更加古老且充满活力的大众信仰和口述传统,它独立于起支配作用的高级文化而存在。
总之,以葛兰西、德马蒂诺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对民俗、大众文化的新认知,使原本游离于主流研究之外的民俗学、人种学、文化人类学逐步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关注的另一重心,为之后兴起的意大利微观史学提供了理论与方法论支撑。阿纳尔多·莫米利亚诺(Arnaldo Momigliano,1908—1987)指明了人类学与微观史学的理论共通性,盖因人类学自诞生之日起便将社会定义为一个整体,而微观分析法也消弭了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之间的边界(107)阿纳尔多·莫米利亚诺,“1961—1976年间十五年史学评价的线索”(Arnaldo Momigliano,“Linee Per Una Valutazione della Storiografia nel Quindicennio 1961—1976”),《意大利历史期刊》(Rivista Storica Italiana)第3-4期(1977年),第597页。。作为20世纪西方史学的新变化,历史研究的 “人类学转向” 鲜明地体现在了新文化史、微观史学的发展之中(108)张广智:《西方史学史(第3版)》,第353~356页。。
作为过去半个世纪以来最能表征意大利史学新探索及发展新趋向的流派,微观史学的理论构建有其独特的逻辑经纬与学术传承,自然也无法脱离特定的社会环境以及史家的政治与史学实践。伊格尔斯注意到了意大利微观史家如乔瓦尼·莱维(Giovanni Levi)、卡洛·金兹堡(Carlo Ginzburg)、卡洛·伯尼(Carlo Poni)、爱德华多·格伦迪(Edoardo Grendi)起初都是马克思主义者(109)格奥尔格·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第118页。,但他却并未深入地挖掘这种学术渊源是否转化为了一种政治与史学实践。布里吉塔·博内特(Brigitta Bernet)对此提出了新观点,她认为新马克思主义左翼历史文化背景对于微观历史视角的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110)布里吉塔·博内特:“微观史的战后马克思主义环境:异端、行动主义与批判史学视角的形成”,第37~64、55页。。这种新认知扭转了过往学术界将马克思主义历史文化与微观史学相对立的传统观点(111)详见格奥尔格·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第117~118页;乔瓦尼·莱维:《关于微观史学》(Giovanni Levi,On Microhistory),彼得·伯克编:《历史写作的新视角》(Peter Burke,ed.,New Perspectives on Historical Writing),第98页。,重在发掘二者间的内在联结。博内特指出,在20世纪50年代末,一批非正统马克思主义者追随葛兰西与德马蒂诺,他们从工农自治的假设出发,着手探究被压迫阶层的文化记忆;扭转了政党与群众联系的单向属性,突出从属阶层的主动性,强化了重构从属阶层文化的现实需要。这种理论思考恰好反映在了意大利左翼文化圈或文化联盟(Circoli di cultura o leghe di cultura)的史学实践中:如1961年于罗马创刊出版的《红色手册》(QuaderniRossi)(112)《红色手册》(Quaderni Rossi)由意大利工人主义创始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拉涅罗·潘齐耶里(Raniero Panzieri ,1921—1964)和马里奥·特龙蒂(Mario Tronti,1931—2023) 于1961年创刊,1964年停刊。、1962年在皮亚琴察由左翼知识分子创立的《皮亚琴蒂尼手册》(QuaderniPiacentini)(113)《皮亚琴蒂尼手册》(Quaderni Piacentini)是由皮耶尔乔治·贝洛基奥(Piergiorgio Bellocchio)和格拉齐娅·切尔基(Grazia Cherchi)于1962年3月在皮亚琴察创立和指导的政治季刊,具有鲜明的左翼政治导向。该季刊作为皮亚琴察文化圈(Incontri di Cultura)活动的延伸,与60年代诞生的其他马克思主义和葛兰西主义杂志一起,在1968年后意大利议会外左翼的思想组织基础的构建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该刊于1984年停刊。、1966年由工人运动史专家博西奥(Gianni Bosio,1923—1987)和人类学家奇雷塞(Alberto Mario Cirese,1921—2011)于米兰成立的德马蒂诺研究院(114)德马蒂诺研究院是由博西奥、奇雷塞在米兰建立的文化研究机构,致力于推动批判性认知的传播、以及推动有关大众世界、工人阶级的研究。、以及微观史学家乔瓦尼·莱维(Giovanni Levi)、金兹堡所领导的微观史学团体(115)雅克·雷维尔编:《尺度的游戏:在实验中的微观史学》[Jacques Revel (a cura di),Giochi di Scala:La Microstoria alla Prova dell’Esperienza],罗马:维耶拉出版社2006年版,第226页。等意大利左翼学者所进行的历史与政治批判。
乔瓦尼·莱维的学术路径充分展现了政治实践对史学理论更新的推动作用。他曾协助社会学家多尔奇(Danilo Dolci,1924—1997)(116)达尼洛·道尔奇(Danilo Dolci,1924—1997)是意大利社会活动家,社会学家,受欢迎的教育家和诗人。他以反对贫穷,社会排斥和西西里岛黑手党而闻名,被认为是意大利非暴力运动的主角之一。达尼洛·道尔奇的代表作品是《浪费:西西里西部有关浪费问题的资料与调查》(Danilo Dolci,Spreco:Documenti e Inchieste su Alcuni Aspetti dello Spreco nella Sicilia Occidentale),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社1960年版。收集西西里西部的经济社会资料(117)乔瓦尼·莱维:“小,大和小”(Giovanni Levi,“Ⅱ Piccolo,Ⅱ Grande e Ⅱ Piccolo),《子午线》(Meridiana),第10期(1990年9月),第212、223页。,基于实地调研,莱维将解决南方贫弱难题的希望寄于增强工农阶层的自主性之上。20世纪60年代末,意大利进入了学生运动与劳工骚乱频发的“铅色时代” (Anni di Piombo)(118)铅色年代(Anni di Piombo,1968—1988),亦被称为沉重年代,指意大利从1960年代后期到1980年代后期的社会政治动荡时期,其特点是极左翼和极右翼政治恐怖主义。1969年11月,警察安东尼奥·安纳鲁马(Antonio Annarumma)在左派示威活动中遇害,年仅22岁。他被认为是该时期的第一个受害者。同年12月,右翼分子制造了丰塔纳广场爆炸案造成17人死亡。左翼无政府主义工人朱塞佩·皮内利(Giuseppe Pinelli)因涉嫌犯罪被捕,并在警方拘留期间离奇死亡。详见克里斯托弗·达根:《意大利简史》(Christopher Duggan,A Concise History of Italy),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274。。在皮埃蒙特大区的苏萨河谷分发计件工资传单时,莱维发现工人对工资与待遇并不关心,他们所关注的一切均在工厂之外(119)乔瓦尼·莱维:“小,大和小”(Giovanni Levi,“Ⅱ Piccolo,Ⅱ Grande e Ⅱ Piccolo),《子午线》(Meridiana),第10期(1990年9月),第212、223页。。这使莱维意识到原有的解释框架已失效,只有将关注重点从工作场所转移到工人的日常生活、将观察视角从宏观转移到微观,才能真正理解工人阶层的思想,从而揭示私人生活诸多细节中所蕴含的政治意涵。自此,工人阶层的人际关系、休闲娱乐习惯、文化消费、庆祝活动等,这些不被传统马克思主义史学所重视的对象逐渐走入研究中心。
从莱维的个人经历来看,微观分析法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理论演进落脚点。莱维坦承 “政治是微观史在20世纪70年代末兴起的首要原因”(120)乔瓦尼·莱维著,尚洁译:《三十年后反思微观史》,《史学理论研究》2013年第4期,101~108页。。 也有人问及金兹堡,其针对线索推测范式(paradigma indiziario)的文章是否受70年代意大利的社会情况之影响,他给出了肯定答案(121)卡洛·金兹堡述,恩里科·鲁菲诺、亚历山德罗·里戈编:“历史,微观史和人类学:与卡洛金兹堡会面之外的一些思考”(Carlo Ginzburg,a cura di Enrico Ruffino,Alessandro Rigo,“Storia,Microstoria e Antropologia:Considerazioni a margine di un incontro con Carlo Ginzburg”),Https://parentesistoriche.altervista.org/intervista-a-carlo-ginzburg-considerazioni-a-margine-dellincontro-alluniversita-degli-studi-di-verona,2017-08-13/2021-09-20。。史学与政治实践之间的紧密关系承袭自葛兰西的史学观,他认为史学的意义不止在于提供理解现实的线索、还要触发某种现实力量、唤起变革意识,即便是以间接的方式改变世界(122)基斯·卢里亚、罗穆洛·甘多尔福、卡洛·金兹堡:“一场采访”(Keith Luria,Romulo Gandolfo and Carlo Ginzburg,“An Interview”),《激进历史评论》(Radical History Review)第35期(1986年春),第105页。。“微观史学始终作为马克思主义文化的一部分,虽然与正统马克思主义截然不同,但它所寻求的绝非是打败正统马克思主义,而是更新和扩大社会主义计划。”(123)布里吉塔·博内特:“微观史的战后马克思主义环境:异端、行动主义与批判史学视角的形成”,第62~63页。微观史学的发展路径恰是左翼史学家在保留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取向三要素的基础上(124)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取向的三种因素包括:第一,相信社会不平等乃是一切历史社会的核心特色;第二,生产和再生产对各个文化的形成所起的作用,经济力量不能为生活中社会文化的各个方面提供一种解说,但它们却进入其中,成为不平等的主要原因;第三,历史研究必须立足于演进的方法与经验分析之上(详见格奥尔格·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第124页)。,力图通过改变阅读现实的尺度(Scala)(125)乔瓦尼·莱维:“小,大和小”(Giovanni Levi,“Ⅱ Piccolo,Ⅱ Grande e Ⅱ Piccolo”),《子午线》(Meridiana)第10期(1990年9月),第220页。所进行的史学新实验。
微观史家如金兹堡、莱维因其学术著作(126)卡洛·金兹堡:《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心灵宇宙》(Carlo Ginzburg,Ⅱ Formaggio e I Vermi:Ⅱ Cosmo di un Mugnaio del’500),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社1976年版;乔瓦尼·莱维:《非物质遗产:一位17世纪皮埃蒙特驱魔人的职业生涯》(Levi Giovanni,L’eredità Immateriale:Carriera di un Esorcista nel Piemonte del Seicento),米兰:萨贾托雷出版社1985年版。的传播度广,早已蜚声学界。其实,在莱维将微观史学(micro-storia)术语引入史学领域之前,作为先驱之一的格兰迪(Edoardo Grendi)在经济人类学、社会史、地方史研究中已开始采用微观分析法(micro-analisi)(127)参见卡洛·金兹堡:“微观史:我所知有关其的二三事”(Carlo Ginzburg,“Microstoria:Due o Tre Cose che So di Lei”),《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29卷第86期(1994年8月),第515页;爱德华多·格兰迪:“微观分析与社会史”(Edoardo Grendi,“Micro-Analisi e Storia Sociale”),《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12卷第35期(1977年5-8月),第506~520页。,并坚持将之与社会人类学进行类比(128)雅克·雷维尔编:《尺度的游戏:在实验中的微观史学》[Jacques Revel (a cura di),Giochi di Scala:La Microstoria alla Prova dell’Esperienza],罗马:维耶拉出版社2006年版,第230页。。格兰迪的微观分析法起步早、成果丰硕,著有如《热那亚人的贵族共和国:1500—1600年间的政治、仁爱与商业》(129)爱德华多·格兰迪:《热那亚人的贵族共和国:1500—1600年间的政治、仁爱和商业》(Edoardo Grendi,La Repubblica Aristocratica dei Genovesi:Politica,Carità e Commercio fra Cinque e Seicento),博洛尼亚:穆利诺出版社1985年版。、《切尔沃与共和国:古代政权的利古里亚模式》(130)爱德华多·格兰迪:《切尔沃与共和国:古代政权的利古里亚模式》(Edoardo Grendi,Ⅱ Cervo e La Repubblica:Ⅱ Modello Ligure di Antico Regime),都灵:艾伊纳乌迪出版社1993年版。等。此外,《历史笔记》(131)《历史笔记》是于1966年开始创刊的历史杂志,为每四个月出版一次的季刊。它是意大利和国际上最具权威的历史研究阵地之一,其刊物所涉及研究范畴涵盖了从古至今之时段,主要领域涉及微观史学、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以及性别史。该刊物充分吸收了意大利及国际史学家的研究成果,其中包括费尔南多·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彼得·伯克(Peter Burke)、卡洛·伯尼(Carlo Poni)、卡洛·金兹堡(Carlo Ginzburg)、爱德华多·格伦迪(Edoardo Grendi)等人的著作。中收录了他阐发微观史学理论的多篇论文,见证了其学术思想之活跃度(132)爱德华多·格兰迪:“关于家庭和社区:《历史笔记》的这一分册”(Edoardo Grendi,“A Proposito di 《Famiglia e Comunità》:Questo Fascicolo di Quaderni Storici”),《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11卷第33期(1976年9-12月),第881~891页;爱德华多·格兰迪:“微观分析和社会史”(Edoardo Grendi,“Micro-Analisi e Storia Sociale”),《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12卷第35期(1977年5-8月),第506~520页;爱德华多·格兰迪:“再思考微观史学?”(Edoardo Grendi,“Ripensare La Microstoria?”),《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29卷第86期(1994年8月),第539~549页;爱德华多·格兰迪:“社会史和历史诠释”( Edoardo Grendi,“Storia Sociale e Storia Interpretativa”),《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21卷第61期(1986年4月),第201~210页。。格兰迪坚信历史分析之终极任务在于,在参照交流运作机制及人类感知、实践和表达现实之方式的前提下,重建历史之多样性与变动性(133)爱德华多·格兰迪:“导言”(Edoardo Grendi,“Premessa”),《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22卷第66期(1987年12月),第699~700页。。鉴于社会历史是人与群体之间的关系,那么探究社会变革的空间与尺度不必限定在国家或民族之中,可深入至社区、城市、职业范畴内。在他看来,针对某些主题的论述,诸如嫉妒作为社会控制的机制、荣誉与羞辱在社区同质化进程中的价值等,可通过对人际关系的考察而得到结论,但这些主题很难在历史的语境中被构建起来。在惯常的情况下,历史学家会研究许多间接证据:如此一来,特殊的文献可以例外地成为“正常”的(ildocumentoeccezionalepuòrisultareeccezionalmente“normale”)(134)爱德华多·格兰迪:“微观分析和社会史”(Edoardo Grendi,“Micro-Analisi e Storia Sociale”),《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12卷第35期(1977年5-8月),第512页。,这一方法论原则亦被金兹堡所采用。
微观史学是一种尚在探索中的史学实践,其核心变革契合了战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总体变化趋向(135)有关战后马克思主义史学之新变化,详见张广智:《西方史学史(第3版)》,第317~318页。战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变化趋向:如“自下而上”历史观的建立、研究领域的扩展、研究方法的多元化。。正是在吸纳葛兰西之史学反思、积极借鉴马尔蒂诺所构建的文化人类学方法的基础上,意大利微观史学家结合自身的政治与史学实践,改变了阅读现实的尺度,从而将人从社会结构中解放出来。微观史学立足于“下”而观“上”、立足于“个体”而观“全局”,这使得过往属于边缘性、特殊性、非常规性的人物、对话与事件具备了“中心性”“普遍性”“常规性”,成为阐释常规性权力运作机制的立体棱镜,从而帮助史家实现对社会文化的整体认知。而一个无限丰富的整体,在阶级斗争或霸权的探讨范畴中是无法得到解读的(136)爱德华多·格兰迪:“论史学常识”(Edoardo Grendi,“Del Senso Comune Storiografico”),《历史笔记》(Quaderni Storici)第14卷第41期(1979年5-8月),第700页。。微观史学下的历史不再是吞没了许多个人的统一过程或宏伟叙述,而是呈现为有着许多个别中心的多面体洪流(137)格奥尔格·伊格尔斯:《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第118页。。如此,人得以重新回归历史分析之中心,成为构成真实的、多样的、复杂的历史之有机因素,这不失为“人本主义”在新史学思潮中的复归。
在经历了14至16世纪人文主义史学发展的高峰时期后,面临17、18世纪法、德两国的文化冲击,意大利史学在追随欧洲的学术进步和实现现代化的意义上有所收获,如方法论的充实及研究主题的扩展。但日趋“强势”的法国与德国文化所造成的冲击不利于意大利文化研究的自发性、史学的反思性发展,乃至那些过往促成了意大利文化繁荣的内生性需求都在减弱,最终使意大利史学逐步陷入一种客观迟滞状态,直至20世纪才得到扭转。20世纪对意大利民族国家与意大利史学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前者经受了国家命运的起伏、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面临着构建民族认同、实现国家复兴的历史任务;后者经历了德、法史学思潮的冲击,面临着将外来史学思想与本地史学传统相结合、重塑民族与国家自信的历史任务。它们共同推动意大利史学在解读国家政治现实的需求中得到跃升与发展。
在与德法史学思想碰撞与交锋之中,历史主义思潮、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史学以及微观史学派相继占据着20世纪意大利史学论战的中心,它们并非孤立与割裂的历史观念或史学理论,而是彼此勾连,伴随着批判、继承、发展与演进,共同勾勒出现代意大利史学演进的动态图景。20世纪意大利史学发展呈现了纷杂曲折的表象,但我们仍能捕捉到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即“历史主义”演化观与“人本主义”之精神内核。“历史主义”作为具有德国文化渊源的思潮,之所以成为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意大利的鲜明文化特征,根本原因在于“历史主义”将人从“唯智主义”的迷思中解放出来,在历史的维度中重新肯定了人的个体价值,而这种精神指针可以追溯到维科的人文主义传统,契合了意大利传统中对历史差异性、个人独立性的尊重。在意大利传播初期,马克思主义被视为历史主义的一种新形态,葛兰西借助其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实现了对克罗齐之超越,将形而上学的历史主义认识论发展为历史主义的政治文化实践论。葛兰西拓展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文化维度、完善了其政治理论内容,在文化与政治维度中肯定了人的能动性及实践价值。在战后马克思主义史学变革趋势下,受葛兰西、德马蒂诺等史家所倡导的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的方法论启发,结合自身的政治实践与历史反思,微观史家通过“显微镜”穿透被构建起来的结构、体系与制度,实现了“上”与“下”、“整体”与“局部”、“中心”与“边缘”之观察视角的翻转,最终将个体的人解放出来,使之重回历史话语的中心。
可以说,20世纪意大利史学思想的变迁折射了“人本主义”精神在不同阶段史学发展中的终极指引作用,无论其史学观念、阐释原则、分析方法如何多样复杂,它们都始终围绕着历史与人的关系而展开。克罗齐在历史中肯定人的价值、葛兰西在实践中关注人的价值、微观史学派使被“物化”、被“建构”、被“异化”的人复归历史叙述的中心,立足小人物而观大历史。不难看出,任何民族史学特色的形成自有其文化土壤与理念传承,意大利史学如是,恰如年鉴学派之于法国史学、新史学之于美国史学。
20世纪意大利史学演变的历史进程充分展现了意大利传统文化的韧性与活力,这推动了意大利史家在不断的史学争鸣与论辩中重塑了意大利史学的发展路径、并凸显了其史学特色。历史哲学是贯穿于意大利史学发展始终的观念与方法论,无论是克罗齐、葛兰西亦或是微观史学派,他们虽然遵循不同的历史逻辑及价值批判倾向,但他们均在各自的史学研究中不断探究与反思国家、历史与人的意义,而非单纯地依循时间线索来勾勒历史的发展脉络。此外,意大利史家关注历史与人的价值并非出自纯粹的思辨需求,而是立足于国家与社会的切实需要。强烈的现实主义关怀促使意大利史家在历史中重新审视国家与民族、寻找解决发展困境的钥匙。意大利史学所关注的主题往往映射出了时代、国家、现实乃至个人的需要。
史学与生活、实践、史家个人的精神诉求联结为一体,这也是我们现当代史学工作者需要学习与践行的治史追求。史学是当代的、现实的、亦是实在的。而深刻的人文主义精神底色使得意大利史学可以突破民族主义史学的局限,既兼容并收欧洲乃至世界史学的先进成果,又为其他国家的史学发展提供有益借鉴。在史学全球化的新时代,意大利史学仍将沿着20世纪史学所铺就的前进方向追求新的发展与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