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锋
小时候,他最盼望的就是过新年。
新崭崭的衣服穿起来,红艳艳的对联贴起来,大红的灯笼挂起来,咚咚锵的锣鼓擂起来,各式各样的窗花剪起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来……新春佳节,辞旧迎新,乡村汇成一片声音的集市与色彩的海洋。
小伙伴们穿着新衣服,在村子里风一样自由地呐喊着、蹦跳着、叫嚷着。这时候,平时严肃的大人们是不会拦阻他们的,新年就是孩子们的节日,让他们疯去吧。于是,大家伙儿一起拾鞭炮、看擂鼓、拜年讨压岁钱……闹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反而说,这新年啊,不就是图个热闹!
对他来说,新年更为重要的是,还有许多平时无缘的稀罕吃食。
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平淡,在山乡的偏僻村落,温饱问题尚未解决,能有什么好吃的呢?比起来,现在的日子更幸福舒坦,几乎每天都有肉、蛋、水果,每天都像在过年,但他就是忘不了那些深深刻印在心底的过年美食。
从腊月初八喝腊八粥开始,他的舌尖就缓缓醉倒在各色美食组团演绎的年味里。娘熬制的腊八粥与众不同,闻起来清香扑鼻,喝起来入口绵糯。他早起便急不可耐地偷偷品尝一口,立时便醒了肠胃,让人食欲大振。
喝腊八粥,就的是娘自己腌制的酸菜,分明只是家常的萝卜缨或者红薯叶子,被娘细细地切碎了,配上红红的辣椒,滴那么几滴香油,煞是好看,那个好吃哟,酸辣可口!
喝上一口腊八粥,就一口酸菜,年味就从舌尖顺着咽喉晕染到他的心底。
说起来,全凭娘有一双巧手,下地、做饭、担水、洗衣……什么都不甘居于人后。娘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每天不停地为生活操劳着、忙碌着。而过年,则像是为娘准备的展示精彩手艺的盛大节日。
他记得每到新年,娘便早早地备下了他和小妹的新鞋、新衣,他和小妹夜里要起来多次,偷偷打望或者摸一摸崭新的衣服料子,又在娘的反复催促中不情不愿地爬上床睡去。他的梦里都是过年穿着新衣服带着小妹四处奔跑的身影,风灌满耳朵,鞭炮声萦绕耳畔,锣鼓声次第传来,欢乐的节拍让整个山村变得沸腾起来。早晨醒来,三间瓦房已被娘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厨房的碗筷也安静地卧在小箩筐里,散发着明亮的青白的光。
娘包的饺子也是一绝。他们那里不叫饺子,叫扁食。
多年以后,他上大学,在学校小食堂请女同学吃饭,师傅问吃什么,他说吃扁食,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让他在女同学面前直羞红了脸。
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包扁食,先是忙着剁馅:萝卜洗净,切丝,过滚水;肉要选五花的,肥膘厚一些,下锅熬出油,油脂舍不得全部包进去,还要留着以后炒菜听刺啦声呢。
娘包的饺子,大小匀称,耳朵饱满,在排子上摆放整齐,看起来鲜嫩可口,入口更是皮薄馅多,满嘴的香。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鞭炮声里,他才踏着一地积雪,咯吱咯吱辗转回到家。那年他上高中,因在校参加活动,回去晚了,错过最后一班客车,硬是踩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从城里走十几里山路回的家。
路上,鞭炮声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村落里透出的温暖灯光分明在诠释过年的浓郁气息。走着走着,他走不动了,就停下来,静静地听那鞭炮声,看那写满年味的灯光,然后感觉又恢复了无尽的力量。继续走,他对自己说,年大于天,咱回去过年呀,爹娘和小妹都在家里等着呢。
爆竹声里,娘一直都在等他,娘说了,他不回去,扁食就不下锅。
娘才不管爹在旁边一肚子意见地接连大声咳嗽,不顾小妹等不及早就嘟起她涂抹得红艳艳的嘴唇。
幾次三番地,小妹被娘打发到村路口,看看他回来没有。
娘不容置疑地对小妹说:“等你哥回来,就等你哥回来!你哥回来了,咱这一家子,才算是真正过了一个团圆年。”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感受到了过年的气息,感受到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热烈期盼的中国年其实就是阖家团圆。平安,幸福,家和万事兴。
记得当时,娘站在锅灶前,弯着腰,偏着头,眯起眼,在袅袅升起的水蒸气里,用笊篱给他捞扁食。灯光爬满墙壁,他忽然看到娘的鬓角那里灯光折叠了起来——几乎全白了,根根头发,像是霜雪染就的一般。娘眼角细密的纹路,分明就是大地起伏错落的皱褶,更像是他踩着积雪走过的那些崎岖坎坷的山路。
他禁不住喊了一声娘,而后端着碗,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碗里……
真好吃啊,一口扁食下肚,他心里立刻热乎乎的,身上寒气一扫而光。
要说过年的吃食,娘还有一个最拿手的绝活。可惜,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好,娘每年只能在大年初一展示一次。
娘的拿手绝活就是蒸焖子。焖子是他们那地方人的叫法,他不知道外地人怎么叫,后来留心问过,很多外地人都没听说过。
每年的大年初一,娘都会早起,肉汤是年三十备下的,红薯粉条也是提前泡好的,抓几把红薯粉条放进去,加水,用力搅拌,把葱、姜、蒜、油、盐、酱,一样接着一样地倒进去,仔细揉均匀了,然后就是上蒸笼。
蒸笼上装得满满的,堆得像小山一样,预示着新年的喜庆与圆满。
盖上锅盖,灶里开始添火。娘安坐在灶前,喜盈盈地把硬柴一根根续进红火火的炉膛,看火舌猛烈地舔着锅底,听锅里的水蒸气咕噜咕噜地响起……
经过半个小时的猛火之后,有一种粉蒸肉一样的香气在厨屋里四处漫溢。
住火,开盖,氤氲的水蒸气里,一大团青褐色的焖子就要新鲜出锅喽!
啪的一声,娘将笼屉上的焖子整个地翻倒在干净的面板上。
这时候,他和小妹的手便寻着那香气而来,上手一抓,哎哟哎哟地叫几声,半是烫着了,半是撒娇的意思在里面。
“两个小馋猫!”娘笑起来,嗔怪道,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娘虚张声势地扬了一下手,作势要打,却依次亲昵地用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爱抚了他和小妹的头。紧接着,娘早已谋略在胸,咔咔几声,手起刀落,把热腾腾的两小块焖子分别塞在他和小妹的手上:“给,趁热吃,软和,香着呢!”又忙不迭地嘱咐,“慢点吃,别烫着,案板上多着呢。年初一,焖子管够!”
放凉,变得瓷实厚重的焖子,娘会一刀一刀将它们切成薄薄的焖子片儿,和蒜苗一起爆炒了吃,那可是他们春节待客的时候,一道大受欢迎的特色菜呢。▲
(作者单位:河南省鄢陵县职业教育中心学校)
(插图:云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