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认知的设计表达:对山西黎侯虎的设计人类学考察

2024-04-03 14:31刘轶娜
美与时代·上 2024年2期

摘  要:传统农耕社会背景下,手工艺制作在人们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对于山西省黎城人来说,他们长期相互沟通、合作,创造出了超过个人的群体智能。群体认知不但能够进行创造实践活动,它在复杂环境下产生的设计表达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着当地社会文化根基的发展路径。本文利用设计人类学田野调查研究方法,探讨群体认知的影响因素及其指导设计活动的重要性,旨在為设计和传承黎侯虎提供联系当地文化内涵的途径。

关键词:群体认知;黎侯虎;设计表达;设计人类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高水平大学建设高峰计划南京艺术学院研究生创新人才培养工程资助项目“集体认知的设计表达:对山西黎侯虎的设计人类学考察”(XJKY23-059)研究成果。

认知作为认知心理学的重要概念,根据美国心理学家瑟斯顿等人的观点,可以将认知区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理解方式。狭义的认知可以理解为将信息进行加工的行为,广义的认知是思维,是进行如理解、学习、记忆、行动、思维等活动的心理过程。目前,国内研究者多把“群体认知”称之为“群体智慧”或“集体智慧”。约翰·史密斯认为群体智慧是有着共同目标的小群体,以群体为单位共同完成一项任务时产生的极强凝聚力和极高智慧[1]。国内学者刘海鑫、刘人境认为集体智慧是大量松散的个人、现代企业和组织通过网络集合在一起,通过互动或集体活动产生的高于个体所拥有的理解事物和解决问题的能力[2]。本文将群体认知等同于群体智慧,并将其定义为在同等的自然人文环境下生产生活的群体。黎侯虎作为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但是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生产生活的群体将认知与智慧进行的形态表达,更是将设计的审美意识与群体价值观交织在一起的产物。本文将通过利用设计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将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作进一步分析。

一、群体认知促进下的设计演进

黎城县位于山西省长治市东北部,晋冀豫三省交界处,四面环山,中间低凹,属太行山东翼南段的小型山间盆地,气候为典型的暖温带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在地势与气候的影响下,当地人在20世纪末以前一直以农耕为主要经济来源,自给自足,而农闲时做女红则成为当地妇女重要的休闲方式。该地在西周时期便以“虎”为图腾,至今仍盛行“虎”文化。这种风俗经过3000多年的演变,被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群众保留,并将这种信仰与风俗外化,逐渐定型为集书法、剪纸、绘画等多属性的布艺虎造型。1998年,随着“黎侯虎”作为全国布艺虎样式代表被选为邮电部发行的“戊寅年”特种邮票封面,黎侯虎走出了山村,进入全国视域。2008年,黎侯虎成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并选入北京奥运会作为民间工艺参展品,再次走进当代人的视野。

采访一:

作者:您做黎侯虎的时候通常会用到哪些材料?

高秋英(黎侯虎省级传承人):主要是布,黄布、黑布,还有尾巴上的蓝缎等要十几种布,线也需要六七样。

作者:您觉得黎侯虎哪个部位最难做?为什么?

高秋英:眼睛吧,这个部位最精细,眼睛缝的时候两边都必须是对称的,都必须是一样的,我做的时候是一对一对把下好的样剪了。

“戊寅年”特种邮票中的黎侯虎造型出自于黎城县谷驼村的农妇高秋英之手(如图1),与当前官方宣传与市面流行的黎侯虎造型具有一定差别(如图2)。高秋英个人制作的黎侯虎步骤更繁琐精细。从整体上看,邮票上的黎侯虎属于卧虎,尾巴呈弯曲状向上翘着,眉眼紧凑有神,这部分使用的色彩也最为丰富,通过色彩层层叠加突出亮点,最后利用图钉反光的特点作为眼珠。在虎的嘴角两侧,各有两簇兰花纹样的装饰,增加虎的喜庆与灵动感。在细节上,如耳、眉、眼、鼻、嘴、尾等部位用棉线缝着点与线作为装饰,在丰富黎侯虎面部的同时也增加了其层次感、韵动感,使黎侯虎活泼的形象栩栩如生。黎侯虎的制作与高秋英个人对虎的理解有着密切关系,在采访中,她认为眼睛是判断黎侯虎品相的关键,虎的精气神多从眼睛凸显,因此,眼睛的制作需要更加精细并要两边对称而成为最不好做的部分。

采访二:

作者:黎侯虎的制作有什么讲究吗?

高秋英:这个手艺是流传下来的,我们现在再做一些改进,老虎其实不长这个样子,把它弄成这个样子就是好看、吉利。

作者:您培训一个人得多长时间?

高秋英:这个学开也不是很费事,反正有四五天时间也能培训成。说心灵心笨哇(笑),以前都是会做生活(女红)的人,现在人平时都不做,四五天恐怕不行。

采访三:

作者: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做黎侯虎的?

王俊霞(黎侯虎手工制作者):我是98年开始缝的。

作者:您多长时间练成的?

王俊霞:刚开始做的时候不合格,过不了。后来做多了就慢慢做好了。

作者:咱们这哪些地方的人做黎侯虎?

王俊霞:呀,就是赵家山,谷驼,铺上。

作者:您做的黎侯虎主要是家用还是卖人?

王俊霞:主要是卖,家里也用不了多少。

在群体中,不同个体之间存在着与对方参照、学习、影响的互动关系。在群体认知的形成中,每个人都发挥着作用,他们将个人的知识与技能,结合问题、活动进行重新整合,进而形成更高层次的群体智慧。詹姆斯·索罗维基在《群体的智慧》一书中提出群体智慧的力量,群体成员要满足多样性、独立性、分散化和集中化四个条件,群体认知就会形成或产生效用[3]。从1998年黎侯虎登上邮票后,在谷驼村的高秋英家便成为了学缝黎侯虎的教学地点,村里没有工作的农妇大多都参与进来,通过制作黎侯虎换取一些费用来补贴家用。随着黎侯虎的知名度进一步提高,成为当地文化符号后,一方面市场销售供不应求,另一方面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让更多人学会,将其传承下去也成为重要工作。于是,县里相关部门便组织集体培训,将停河铺乡、铺上村、赵家山村等以村为单位进行教学,参与到黎侯虎制作的人越来越多,形成了一个体量较大的制作群体。邮票上的样式虽然精美好看,但不适合群体学习与批量生产。于是,在日常群体教学、制作与交流中,对邮票上的黎侯虎进行了改进,呈现出大家熟知的形象。在此过程中,群体认知的形成是从高秋英个人认知为起点,通过群体之间的交流与协作,使个体自己的智能凝聚成集体共有的智能,经过创新形成了具有群体属性的群体认知[4]。

二、群体认知下的黎侯虎设计策略

不同语境下,群体认知可以被看作为一种决策能力,一种创造性生产力,一种有关连结的智慧等[5]。而表达作为一种以输出性为主的行为方式,它将群体智慧所得的成果用大众可感受的方式反映出来,使头脑中的智慧成果的实物表现更具有审美趋向。黎侯虎作为当地群体认知进行表达的载体,从群体的想法向设计表达转化过程中,受群体地理、人文环境、生活经验阅历、相关知识技能与科技发展等因素影响,因而黎侯虎随着时代演化而具有不同的设计策略。

采访四:

作者:从什么时候开始黎侯虎的制作有较大变化?

高秋英:是2008年那一年,那年办了个合作社。

采访五:

作者:可以分享一些您做黎侯虎时总结的经验吗?

张映霞(黎侯虎手工制作者):装老虎是出效果最重要的环节,先装头部,把脸撑起来,再装腿,不然脑袋就显得不大,该突出的地方都得突出,这些都是有一定的步骤的,不然就会把老虎装丑化了。在装蓬松棉的时候,同时需要一根木棍辅助往里塞,这样装的能更瓷实。

填充是整个黎侯虎制作流程中重要的一环,填充的优劣关乎到黎侯虎的整个形态。最初填充物的选择与当地自然条件相关,选用秋收后留下的秕谷填充,但用秕谷填充不够扎实。之后锯沫成为制作布老虎使用的新填充物,但使用锯沫也具有一定的弊端。锯沫因其特性,装起来质感硬,并且在填充前的步骤繁琐,首先需要用粗筛进行一筛,之后再用细筛进行二篩,最后剩下米粒大小的锯沫碎才能够用于填充,如果遇到湿锯沫,还需在锅里炒干后才能进行填充。在高秋英成立一家黎侯虎布艺专业合作社之后,各村制作布老虎的兴趣爱好者聚集在一起,大家在交流和比较中发现,蓬松棉或珍珠棉是代替锯木的更好选择。

除此以外,黎侯虎的眼睛也进行了改动,最初黎侯虎的眼睛虽然用图钉制作比较好看,但对使用者来说具有安全隐患。后来尝试用玻璃珠来代替图钉,制作时需要在黑色布料上旋出一个洞,将玻璃珠衬进去,边沿部分用金色纸贴上后,以防止布料脱落,还要再用锁边机将其锁上边。虽然这样做出的成品好看,但与原先黎侯虎相比起来制作时间明显增加,不适合新手学习并且有碍批量制作。于是在之后进行黎侯虎制作的过程中,各成员的个体认知经过分享、交互、协作和创新的过程,形成了优于个体并带有时代特征的群体认知智慧。她们选择了更加适合多数人使用的材料,将金属亮面纸剪成圆形,用线固定在眼睛上,亮面纸同样具有反光提神的作用,更适合流水线生产。

采访六:

作者:现在很多黎侯虎都是采用大机器生产的模式,您怎么看待大机器生产?

高秋英:手工做的很费时间,我做一个得16个小时,差不多两天才能做好一个。有的人做得快,一天可以做3个,但他们做的针线粗,就交代不下自己(自己也说不过去),反正现在做得越细越不挣钱,因为你做不出数量。大机器生产快,但总感觉这就不是机器生产的东西,还得是手工缝。

采访七:

作者:店里有很多黎侯虎是大机器生产的,您怎么看待手工和大机器生产呢?

李雅玲(黎侯虎销售者):她(高秋英)当时是纯手工缝的,好几天才能缝一个。现在都是机器剪,一下子就出来了,比如想要剪耳朵,在机器里输入耳朵的规格,就统一剪出来相同的大批量耳朵。以前是纯手工,但是卖起来就不划算了。

正如维果茨基所说:“个人的认知结构是在社会交互中形成的。”[6]随着互联网和移动通讯的发展,当地制作群体可以通过网络接收到更多黎侯虎相关信息并且拓宽更广的销售渠道。但在面对新兴潮流时,由于个体的认知水平与思维方式的不同,进而处理信息的方式也有所差异,这种差别也体现在黎侯虎的制作与产生中。在关于机器介入手工制作方面,部分老一辈制作者有消极看法,她们习惯自产自销或替人代工,在担心人工是否被替代的同时,又被大机器批量生产所带来的便捷、高效所吸引。同时也有人抓住机会,成立公司并引入机器设备,将黎侯虎从纯手工制作发展为产业化生产,用激光刺绣、激光切割、自动填充机等自动化机器代替了制作黎侯虎的部分传统手工环节,机器不能代替的精细部件仍采取人工缝制的方式,实现“机器+人工”的生产模式。在这种模式下,曾经组织在一起缝制完整黎侯虎成品的群体被分散成进行流水作业的小组,个人只需要负责制作成品中的一部分,例如眼睛、尾巴或最后的缝合。这时,过去以制作群体为主体而产生的群体智慧重心进行转移,时刻关注且能适应当下市场变化发展的少数人拥有了所处群体中的发言权与主导权。

机器带来的高效率生产使得工艺品生产水平迅速提升,但从公司未来的发展来说,加快批量化生产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如何刺激消费者购买产品。大量的产品要想实现销售,产品初期的设计就越发显得重要,产品制造阶段的重要性越来越让位于设计阶段[7]。从这个角度出发,对黎侯虎起到设计作用的传承人或公司的专业设计师在群体中的地位被提高,甚至成为产品的附加值。高秋英作为手工制作传统黎侯虎的传承人,在现代快节奏的消费市场中选择与公司合作,通过授徒使公司所有者以拥有黎侯虎传承人名义进行产品的出售。由群体中的少数精英组成的决策中心,通过网络、市场、手工艺人交流等多渠道学习借鉴相似产品,在其基础上进行再设计,实现产品创新。

三、群体认知的设计发展及问题

百年来,我国的文化发展以及人们的生活方式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转折和变革,通讯技术与交通的发展打破了过去时间与空间的局限,大众可以更便捷、频繁地传播信息。在这个过程中,人们除使用和共享信息外,还会以个人认知对所获取信息进行创造与再生成,在主动或被动中共享自己的知识、经验、技能和智慧。于是,为达成共同目标而组成的群体形成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群体认知,并且扩充了传统意义上群体的人数规模。

采访八:

作者:您觉得网络的发展对于黎侯虎销售有影响吗?

李小梅(黎侯虎省级传承人):现在有一些人是从网上来买老虎,我也是一直在学习网上的软件怎么操作。感觉现在做什么都在手机上,前几天有个人在我抖音视频下问卖不卖做老虎的DIY材料包,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等闲下来琢磨(想)一下。

作者:您主要通过什么方式进行创新?

李小梅:我经常会到各地参加展销会,能够看到各个地方的特色产品,对我也挺有启发的。有时候我在网上也看到很多其它地方的布老虎,会借鉴它们好看的地方。我这里也是几所大学的研学基地,经常会有大学生来我这学习或者采访,完成他们的作业。之前还有过来拍纪录片的,不过他们大部分都是当天上午过来,下午就走了。有时候他们会把设计的作业发过来,年轻人还是比我们有创意。

采访九:

作者:您的公司除了生产黎侯虎还有其它品类吗?

乔艳波(公司创始人):如果公司只生产销售黎侯虎的话,产品太单一了,吸引不了顾客进店里选购。所以我们也在开发像虎头帽、虎头鞋、小棉袄,这些具有农村特色的东西。但是这些都是以前人们经常做的东西,现在农村很少有人做了,我们也不会做。于是,我们就从各个地方买上好看的样品,回来拆开学习他们是怎么做的,然后在它的基础上加上自己的东西,进行创新。

黎侯虎作为当地文化的历史沉淀,人们通过设计实践使其成为传承的载体。而当下不断变化的市场环境、消费观、娱乐观和科学技术等正深刻影响着人们的传统文化观念,于是在文化竞争与更迭的过程中,非遗生存的土壤也发生了变化。以设计资源的发展角度看待此现象,与其用保护的措施使其维持某一文化阶段的形态,成为人们观赏的标本,不如注入新时代的文化活力,在解构与重组的设计实践后,获得更适应当下文化土壤的形态。如同现已成为非遗的“黎侯虎”,在它拥有这个名称之初也进行过适应当代文化的改变。因此,采取正确的非遗创新观与创新方式是一个值得设计者关注的问题。

全球化背景下,信息的快速流通使黎侯虎的决策群体受更大范围的群体认知影响,并且反应在工艺品地域性的呈现上。调研中发现,目前在布老虎工艺市场中,创新的主要方式是通过借鉴、截取其它地区同类工艺品的部分元素与本地工艺品进行结合,形成所谓本土新的工艺品。工艺品特征的含混导致人们的认知不清,在虎年一篇关于国家级非遗项目黎侯虎的媒体报道中,介绍了黎侯虎的前世今生,配图中包含了数十种各具特色的布老虎,唯独缺少文章主体“黎侯虎”。如果从设计的角度思考出现此现象的原因,就是现在和过去利用群体认知进行创作的方式有所不同,地域的限制使其创新带有本地的文化根基。而文化恰恰是黎侯虎设计、发展与延续的重要人文养料,不但承载着当地人对“古黎文明”历史背后的情感归属,还包含着当地人对美好生活的希望。黎侯虎已是当地文化的一部分,人们对物进行的再设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当地未来文化的设计。因此,透过市场运作而寻找设计与当地文化的更深层次关系,已成为当下从市场或个人出发而进行的黎侯虎再设计重要的文化转向。

四、结语

文化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思维方式的塑造有着重要影响,正如儒家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代表,几千年的传承延续在潜移默化中对中国人的思想、生产与生活方式产生了恒久影响。这种影响在日常生活中对大众来说是无意识的。设计是社会领域的实践,黎侯虎作为当地“虎”文化的物质载体,是群体认知下的设计凝结体。群体认知不仅影响着当地设计生成及发展的风格与演化,也不同程度地影响着当地社会文化的根基发展路径。因此,我们不得不反思当下无边界的群体认知进行的地域性设计实践,以及设计对当地文脉的影响。

参考文献:

[1]Smith,JB.Collective Intelligence in Computer-Based Collaboration[J].Iournal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For Information Science,1995(10):793-795.

[2]劉海鑫,刘人境.集体智慧的内涵及研究综述[J].管理学报,2013(2):305-312.

[3]索罗维基.群体的智慧:如何做出最聪明的决策[M].王宝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11.

[4]张亚.基于群体认知的在线学习活动设计与实施研究[D].金华:浙江师范大学,2019.

[5]郁晓华,江绍祥.在线教与学集体智慧的有效利用:学习分析的视角与架构[J].开放教育研究,2016(3):98-106.

[6]张立新,张丽霞.生态化虚拟环境的设计与开发[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

[7]黄厚石,孙海燕.设计原理[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5:53-54.

作者简介:刘轶娜,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