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因为写一篇讨论北京动物园是否要搬家的稿子,我重新逛了一次动物园。要知道,我上一次去北京动物园时可能还在上小学,我大概20年都沒去过那里了。
那一次逛动物园让我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我发现熊山已经完全改造了,一改过去“坑式”展示的方式,游客可以通过平视的窗口去窥探在花草掩映中的熊的一举一动;在树懒展区,能看到一种独特的“混养”景观,一家三口的树懒和巴西夜猴、巴西龟、绿鬣蜥、牛蛙、刺豚鼠共处一室。那之后,我就时常会去动物园散个步。
喜欢逛动物园的不止我一个,越来越多的成年人正在被动物园吸引。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园长沈志军告诉了我来自线上票务平台的反馈:2019年,70%的游客都是免票游客,这就意味着当时的主要客群是60岁以上达到免票标准的老人,他们带着家里的小孩子来逛动物园;而到了2023年,情况完全颠倒过来,购票游客超过了60%,其中20-30岁之间的游客占比60.21%,30-40岁的游客占比29.57%。
现在正流行成年人自己带着自己去动物园。
一
在国内所有的动物园里,红山无疑是近年来进步最迅速、口碑最为“出圈”的动物园,这和沈志军来到红山之后推动的一系列变革密不可分。2011年,红山停止了动物表演,又在2014年停掉了售卖饲料的商业投喂。与此同时,红山启动了一系列新场馆的建设。
我和沈志军一起来到亚洲灵长馆,这是红山在2018年第一个新建完成并对外开放的场馆。科普作家花蚀在同一年走访了全国41座城市的56座动物园,写下了《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这本书。他当时评价亚洲灵长馆为“国内所有动物园最优秀的展区,很可能没有之一”。
我们一走进门,就是挑高9米的玻璃展区,里面既保留了本就粗壮的壳斗科树木,又种植了针葵、朱蕉、扶桑等热带植物,一种雨林气息扑面而来。沈志军叫了一声“大黑”,一只黄颊长臂猿从远处荡着栖架过来,蹲在玻璃后面望着沈志军。
亚洲灵长馆在许多设计方面都具有超前思路:比如使用了一种“大树环套”技术,使得展区本有的高大乔木不会因为笼网限制而要“削足适履”,它们依然可以通过环套自由生长,将整个展区荫蔽在一片绿色之下;又比如说“分配通道”的加入,连起了外运动场、温室展厅、不展出运动场和卧室,饲养员可以利用对通道的控制让这些灵长类动物进入不同的区域,让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来增加动物的新鲜感。
为什么成年人对红山动物园也充满了热情?沈志军的答案是,这是一个他们可以找到共情和共鸣的地方。
沈志军常常会在园子里巡视。当他看到一对情侣在亚洲灵长馆看见金丝猴夫妇在互相理毛,也不由自主靠紧对方时,他会非常感动;看到两个彪形大汉在中国猫科馆看豹子,一个没有找到,另一个安慰对方,“这里就像野外找动物,躲猫猫才有意思”,又觉得很欣慰,“他们知道在红山动物有不被看到的权利”。当然有时候沈志军也会觉得“匪夷所思”——老虎每天在穿过空中那条连接内外场的“天猫通道”时,会用滋尿的方式来覆盖之前一只老虎的气味,总有年轻人聚在下面等着“天降甘霖”,然后开心地一哄而散。
除了红山之外,国内的动物园大多处于积极的变革当中,具有亮点的动物园还有不少。
如果动物园行业有“二八法则”的话,那就是80%的流量和聚光灯给了20%出色的、省会城市的动物园;另外80%位于中小城市的动物园的情况则较少被关注,但它们是中国动物园的基石,也是最多中国人能够选择看动物的地方。
不仅是大家变得喜欢逛动物园,动物园行业也吸引着年轻人的加入。比如,曾经在北京动物园悉心饲养树懒的饲养员杨毅,他最早在微博上走红是因为一个“不好好学习体”——他正在园区清理粪便,听到一位妈妈对孩子说:“看见没!不好好学习就得干这个!”他把这个段子发出来,引发了一轮网友对职业的“自嘲”。杨毅一直以来都在媒体平台上给公众普及饲养员的工作日常和所需的职业素养。他告诉我,虽然很多年轻人对这个职业不再有偏见,但也会有一种浪漫化的想象。“他们会觉得和人打交道比较复杂,和动物在一起就单纯多了。”
我还在红山采访了饲养员张晓桐,以及她跟着学习的两位“师父”彭培拉和陈月龙。红山在走红之后,每次网络招聘都会收到大量的简历。“90后”张晓桐原本是一名小学老师,通过应聘在2021年来到了动物园,担任“本土物种保育区”饲养员。一名“铲屎官”的自我修养,不仅包括辨识动物粪便来判断动物的健康状况,还包括通过粪便来进行“断案”,看看动物行为有没有异常。最初寻求“治愈”的心态,在张晓桐经历了动物死亡之后,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短短两年的工作,也让她意识到“对动物好”是一件可以无止境去做的事情。
同事陈璐则采访了动物园设计师马可和黄炎。刚刚开业的武汉动物园就出自黄炎之手。做好动物园设计,需要“跨专业”的本领,既要懂得建筑设计,又要了解动物自然史,在展区当中实现动物福利和游客观感的平衡。而圈养动物能够生活得幸福又是那么重要——它们是代表野外同类来到人间的“使者”,保障它们的福利,是一所动物园一切运营的基础,也是它最大的善意。
二
最近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就是全国的动物园里,都涌现了一些网红动物个体,成为年轻人们专程去观看的对象。
陈璐梳理了一份各个动物园网红动物的花名册,并到广州动物园探访了那只颇受欢迎的齐头帘狮子“阿杭”。阿杭的走红可以归结为造型引起的意外,但能够迅速把握住这个机会,在网上持续输出内容,却是源自动物园年轻的科普团队过去几年中在新媒体上的诸多尝试。
“动物园打造‘动物明星其实很有必要,个体的具体故事比物种的抽象知识更能拉近游客和动物园之间的距离,由此形成的流量也可以对动物园形成正向的监督。”科普作家花蚀这样告诉我。在完成那本书的写作之后,他继续在从事和动物园相关的传播工作,还担任了两年武汉动物园的“网民园长”。其间,他帮助园方打造了两个网红个体——川金丝猴“细细”和貉“呵呵”,一个是国宝级别的珍稀物种,一个就是在城市里也可能遭遇到的身边动物。“我想用这两个例子来说明,不管是什么样的动物,只要饲养员足够用心,对它有细致的观察,配合良好的传播手段,它都有成为明星的可能。”花蚀说。
“从小到大,你可以一次次地去动物园,动物园的魔力到底在哪里呢?”这个问题,我在采访的过程中问了许多人,让我最感动的回答来自一名叫孙戈的动物园爱好者。他对我说,有人讲动物园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还有人说是教育,但他只想引用影片《奇迹的动物园:旭山动物园物语》中的一句话,动物园是为了让人们感叹“生命很温暖”。孙戈是1984年出生的北京孩子,最常去的就是家门口的北京动物园。反复去那里,也就是去见证那些“生命很温暖”的瞬间。
情感的触动,总会让人产生行动。孙戈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取得了博士学位,目前是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从事的正是生态环境保护的工作。他的人生轨迹,很完美地诠释了动物园存在的价值——好的动物园会让人在参观后获得的不仅是愉悦和知识,还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并最终将所有的收获和感悟体现于日常行为的改善之中。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丘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