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个体数据化生存风险的伦理审思

2024-04-03 04:35程慧中
山东社会科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人机个体人工智能

程慧中

伴随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现实个体逐渐被置于一个量化数据体系中,数据化生存日渐成为个体生存的基本形式。人的生活处于智能社会的管控中,数据形塑着人的生活,导致生活平滑化,没有了深度,也没有惊异感和好奇心。人们面临现实感弱化、自由丧失、身份危机以及技术性失业等生存风险。那么,是否真如福柯在《词与物:人文学科考古学》中所说的“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那样呢?(1)[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06页。为了实现人工智能时代个体的自由发展和创造美好生活,我们有必要从现实表征、内在根源与可能出路三方面对人工智能时代的个体数据化生存风险进行伦理审思。

一、人工智能时代个体数据化生存风险的现实表征

在人工智能时代,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伴随着个体生命新异化的产生,在带给人更多便利的同时也让个体面临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个体生命面临新的生存风险。

(一)个体数据化生存的现实感弱化

交往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前提。马克思指出:“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5页。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交往实践被置于全新的智能技术系统中,数字空间的虚拟交往部分地取代了过去的物理实体空间交往,成为当代社会新型的交往形式。相比前人工智能时代的现实交往,如今的交往实现了时空压缩,突破了传统交往的时空界限。这种虚拟空间的交往形式虽然提高了交往的效率与灵活性,但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个体社会关系的疏离。如在智能社交平台上分享与展示运动强度、运动场所等身体数据,已成为一种新的交往方式。人们通过在社交平台上获得社会的关注与点赞,赢得“粉丝”,结交“朋友”,收获社会认可。原来的具身交流一定程度上转变为人机互动,曾经的真实世界的身体功能在数字环境中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完成。这种虚拟交往形式让人们“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无法触碰到活生生的他者的真实存在,也不能进行现实有效的情感连接。也就是说,人与世界的现实关联部分地“退场”了。

不仅如此,这种虚拟交往形式还带来了数字“余数生命”,那些被智能技术排除在外的群体逐渐成为人工智能时代的“余数生命”。如在面部识别、指纹解锁与数据扫码的时代,老年群体除非学会操作智能设备,否则将难以融入人工智能时代的现实生活。也就是说,那些缺乏智能设备或者不会操作智能设备的人会逐渐失去与世界沟通交往的手段,他们将被无情地阻隔在数字世界之外而成为“赤裸”存在。另外,在人工智能时代,尽管人们获取信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自由与便捷,但信息内容的庞杂和无选择性也导致人们很容易陷入“信息茧房”,这不仅导致人们无法获取有效信息,而且进一步加剧了社会交往的异化。在技术、媒介与消费一体化的人工智能时代,人们进入了一种“超现实”状态。换句话说,人们进入了一个没有“真本” 与“摹本”之别,或者根本上就是“真本”缺失而只剩下自行繁衍着的“摹本”的“超真实”状态。(3)参见[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页。在这里,人们不自觉地陷入了“数字景观”的享受中,心甘情愿地服从数字的操控。

(二)个体数据化生存的深层自由危机

在前人工智能时代,人们的生活还保留着部分属于私人的领域。但在智能技术、数据与算法的裹挟下,个体的生活已经被智能空间全方位渗透,个体的生活逐渐从“隐私”走向了“赤裸”。具体来说,当人们扫码乘车、上班打卡、网络购物或者从事任何与智能设备有关的活动时,其生命“轨迹”就会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智能平台上。当数字终端逐步实现了对个体生命的多维架构,个体无疑就成了被智能设备深度支配的对象。具体来说,人工智能时代的个体不自觉地陷入智能技术构建的全景式监控中。对那些使用智能设备的个体来说,他们的现实境遇其实与边沁的“全景式监狱”环境极为类似。各大智能平台就像一座座看不见的“监狱”,将个体牢牢地“控制”在平台的监视范围内。所不同的是:一方面,人工智能时代的全景式监控不仅能够“透视”个体外在的行为习惯,而且能够窥视个体的精神世界,其中的原因在于“数据是透明的媒介”(4)[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78页。,人们每天都在自觉不自觉地上传各种数据,不断在“图绘”那个“云端”的自己。“数据挖掘作为数字化透镜会放大人的行为,并且在由意识编织的行为空间背后开辟一个潜意识编织的行为空间。”(5)[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88页。在大数据与网络媒介的共谋下,个体的“数字潜意识(das Digital-Unbewusste)”(6)[德]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程巍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11页。可以轻易被介入,数据能够挖掘“作为个体不曾意识到的集体行为模式”(7)[德]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程巍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10—111页。。它通过侵入个体的潜意识介入个体的思想认知,对其未来的行为举止进行干预。因而,在人工智能时代,“数据”被用于“描绘”每个个体,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可计算、可调节、可控制的,大数据在人们还未经历的时候就“知道了一切”。正是在这个层面上,“透明化”存在成为人工智能时代个体生存的一个鲜明特征。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者所受的“监控”并非一种惩戒式的规训,而是一种“自愿”的、主动的选择。他们自愿接受“规训”,主动为实现“全景式监控”添砖加瓦,并将其视为“自由”。对此韩炳哲说:“数据主义则清除了伦理与真相的自我定位(Self-Tracking)功能,并且让这种自我定位沦为自我控制的技术。”(8)[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83页。人工智能时代的数据化生存个体其实好似剥削自己的企业主,也是自己监控自己的监视器。个体随时随地主动在社交网络上展示自身的身体数据,在朋友圈积极“分享”自我时,其“分享”得越仔细,其被“监视”得越全面,其被自我规训的程度就越深。在某种意义上,每一次“点赞”都是个体在主动完成“监视”任务。

此外,在智能技术与信息媒介的加持下,消费主义思潮泛滥,各类商家搭乘智能技术的“便车”,不仅在各大智能APP上广泛宣传,而且通过个体产生的数据流进行算法统计,从而实现对用户的精准推送。在数字平台、智能算法的加持下,商家以个性化的诱惑形式将感官刺激、视觉享受与消费狂欢融为一体,营造出一个个可见的、心仪的乌托邦空间。“无处不在的消费主义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目的,它正在改变发达国家的日常生活,而它的方式表明,由多种欲望和消费构成的乌托邦主义在这里已经存在,无须再增加什么。”(9)[美]詹姆逊:《乌托邦作为方法或未来的用途》,王逢振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5期。于是,在一个没有乌托邦的年代里,营造出处处都是乌托邦的假象,人们对于形上精神的追求逐渐消失,实用主义、功利主义成为主流思想意识,数据化的生存个体逐渐丧失自身的本真,沦为“透明人”和“数字劳工”,深陷数字宰制还以为自己获得了更多的“自由”。

(三)个体数据化生存的身份危机

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数字身份逐渐成为连接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纽带。当数字身份逐渐成为个体进行自我认同与识别他者的工具时,活生生的生命实体也就存在着被数字虚体取代的风险,人成为被数字串联在一起的肉体碎片,成为只会接收数据、只能接收数据的数字机器。数字身份的“盗用”、个体身份认同的断裂等一系列伦理问题也随之而来。

在人工智能时代,人们通过由数字编码构建起来的数字身份存在于各大网络平台。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生命的身份识别就成为对不同的数字符号编码的识别。随着频次的增加,个体的数字身份日益凸显,而真实身份却被遮蔽甚至隐退,即主体的现实身份被遗忘与消解。人工智能时代的数字诈骗、数字陷阱、网络诈骗等问题皆与数字身份的凸显、真实身份的隐退有着密切关系。“身份可以被理解为自我遭遇他者,并与他者共在所必有的经验性‘面具’。”(10)文一茗:《身份:自我的符号化》,《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8期。身份认同指向的其实是对自我与他者差异的识别与确证,这不仅包括个体对自身身份的认知,而且包括他者对其所属群体身份的认知。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人们的身份确证可以依托物理空间上人们的社会关系来实现,具体社会关系通过具身的交往实践表现出来,这种身份确证具有很强的现实性与确定性。但对人工智能时代的数字身份来说,人们根本无法具身感知他者的存在,本来千差万别的有血有肉的真实身体被置换成同质化的数字虚体,并且数字身份的自我与他者都具有一种隐匿性与非唯一性,人们甚至可以同时拥有多个数字身份,这更增加了身份确证的困难。

个体对自身的认同离不开记忆,但在人工智能时代,记忆带来的持续性生命体验中断了。数字媒介对当下人们的记忆进行了过滤与填充,使人的具身体验过程被在先编程的仿真闭环取代,曾经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回环中的生命体验,如今被抽象为感官接受的瞬时片段。人自身的经验阅历无法形成体系而走向碎片化,与历史的关联也中断了,人们失去了历史感和未来意识,只剩下了纯粹的、孤立的、永久的现在和能指的连续,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时间观念、句法和时间性的组织完全消失了。(11)参见[美]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291页。当个体无法感知持续性生命体验,失去了生存意义的载体时,也就无法进行有效的自我确证。因而,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数据化生存中,活生生的个体沦为数字媒介下“被凝视”的“景观”,完美的“数字镜像”成为个体进行自我参照与改变的“蓝本”。人工智能时代的大数据借助人们对“理性数值”的痴迷追寻,“引诱”其持续更新数据以确立“身份认同”,“刷新”自身的存在感,即鲍曼说的塑造那件被称作“身份”(identity)的艺术品。随着真实身份日渐被数字身份取代,人深深陷入认同危机之中。

(四)个体数据化生存的技术性失业风险

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极大地解放了人类劳动,它代替人完成了大量重复、繁重与危险的工作,然而,这也在另一个层面上带来新的隐忧,即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劳动带来了社会失业问题,会有更多的劳动者成为“剩余的人”甚至“多余的人”。

日本软银集团创始人孙正义曾预测,到2030年,通用人工智能将会比全人类智能的总和还要强大十倍。未来30年内,人工智能的智商将达到10000,而人类的平均智商只有100,天才也只有200。高盛集团也在题为《人工智能对经济增长的潜在巨大影响》的报告中指出,在美国与欧洲,三分之二的工作岗位可以实现自动化。其中,办公室与行政工作自动化程度可达46%,法律相关工作达44%,建筑与工程相关领域的工作达37%。这表明,那些重复性、数据性较强的工作,那些不太需要情感参与的工作岗位,将更多地被人工智能取代。也就是说,随着人工智能逐渐介入人的经济生活,它将逐渐影响与改变市场运行规则与竞争方式。伴随着人工智能逐步在文字处理、图片生成、人工智能客服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很多行业与领域的从业者将面临低收入甚至失业的风险,例如传统制造业、客服、电话销售、传统翻译等岗位将被大量取代。在资本、智能技术与数字平台的合谋下,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面临失业。这正是马丁·福特在《机器人时代》一书中表达的一个重要观点,即人们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严峻的现实:大部分工作岗位被机器人取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失业问题的加剧一方面会带来过度甚至是恶性竞争,并产生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对于从业人员的偏向性也加大了收入“鸿沟”,人工智能行业从业者的收入与其他行业劳动者的收入的差距将会继续扩大,这无疑会加剧民众的职业焦虑与恐慌。劳动者面临着极大的工作压力和绩效考核压力,从而造成他们精神倦怠,无意义感滋生。此外,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对于个体劳动权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人通过劳动区别于其他动物并确证自身作为人的本质。人工智能基于程序、数据模仿人类意识和思维,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人脑思维的投影、放大与延伸。随着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和在各个具体领域的运用,部分人类劳动逐步被智能机器取代,甚至人类的智力也逐渐受到人工智能的挑战。如果劳动作为人的基本权利被剥夺,那么不仅会带来失业等社会问题,而且对人类的基本存在方式也会构成挑战。

二、人工智能时代个体数据化生存风险的根源分析

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数据化生存中,个体的感知模式、身体状态乃至精神世界都处于智能技术的管控之下。人工智能时代个体数据化生存风险源于智能技术异化为操控生命的技术,其实质是数字资本宰制,同时也源于人机边界的模糊。

(一)智能技术异化为操控生命的技术

面对人工智能时代个体数据化生存面临的问题,人们往往将智能技术本身作为导致这些问题的罪魁祸首。事实上,问题并不在于智能技术,而在于智能技术异化为一种操控人类生命的技术。

技术本质上是为人的。海德格尔说:“技术不仅是手段。技术乃是一种解蔽方式。”(12)[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931页。在古希腊,技术和艺术是同一个词τεχνη(技艺)。技术与艺术之间有着古老的亲缘关系。古希腊技艺(techne) 一词代表着“与某种制作(poiesis)形式相关的知识或方法”(13)[加拿大]芬博格:《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历史的灾难与救赎》,文成伟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 年版,第7页。。在“制作”行为发生之前,技艺就已经包含了该制作行为的本质了,技艺包含目的和意义。古希腊的技艺所呈现的是“所有前现代社会里传统的、充满着价值情节的手工艺活动”(14)[加拿大]芬博格:《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历史的灾难与救赎》,文成伟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页。。技艺不仅满足功能性的需要,还符合社会的道德与美学价值。(15)参见[加拿大]芬博格:《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历史的灾难与救赎》,文成伟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页。可以说,技艺包含“善”、符合“美”,因而技艺同时蕴含着技术与艺术两方面的内涵,表征着事实与价值、手段与目的的统一。然而,随着传统的技艺逐渐演化为现代技术,技术的逻各斯碾压了艺术,技术与艺术之间的亲缘关系由此断裂了。在人工智能时代,技术不但丧失了“善”,而且不再符合“美”,事实与价值断裂,技术成为纯粹的工具。克服智能技术给人的生存和发展带来危机的关键不在于否定智能技术,而在于回归技术的本质,在于在技术中重新发现失落的艺术和人性。技术本质上是“为人”的,但在人工智能时代,技术智能化并逐渐成为一种单纯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它其实意味着对人本质的遗忘。资本主义社会常以“价值中立”标榜技术的本质,事实上,“技术中立是一个政治概念”(16)[美]马尔库塞:《哲学、精神分析与解放》,黄晓伟、高海清译,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1页。。“技术超越了善恶,并且成了客观现实本身,很容易以各种方式应用于社会。”(17)[美]马尔库塞:《哲学、精神分析与解放》,黄晓伟、高海清译,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0页。尽管技术作为工具似乎是与价值无涉的,但并不存在外在于技术总体的技术工具。一般来说,人们强调的是技术总体和作为技术体系的存在,“这种形式的技术体系本身就是一种‘世界的状态’,一种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存在方式”(18)[美]马尔库塞:《哲学、精神分析与解放》,黄晓伟、高海清译,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0页。。马尔库塞指出,这正是技术发展的内在目的与终极原因。因此,如果技术丧失了终极目的而成为纯粹工具性的存在,那么必然会给人类带来深重的灾难。当智能技术成为既得利益集团获取利益和控制社会的工具时,就不能简单地将它带来的风险归咎于智能技术本身,而应归咎于智能技术对生命的操控,特别是在背后操纵智能技术的既得利益集团。

在人工智能时代,数据被纳入资本范畴,实现了从数据资源向数据资本的转化。在某种意义上,谁掌控了大数据,谁就掌控了获取利益的主导权。在这个过程中,但凡进行过数据操作的人均被卷入数字资本的操控体系之中,因此,人工智能时代的人们无形中都在遭受资本的宰制。以智能社会带来的失业问题为例,人工智能带来的失业本身是一种技术性失业,但背后却是资本逻辑对技术的操控。马克思指出:“机器本身对于把工人从生活资料中‘游离出来’是没有责任的。……矛盾和对抗不是从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产生的!”(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8页。也就是说,人的生存危机出现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技术本身,而在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从剥削的范围来看,人工智能时代被剥削的对象已经从单纯的雇佣工人扩展到了所有数字平台用户,用户只要使用平台,它就开始为平台贡献自己的信息“数据”;就剥削的场域看,人工智能时代的剥削已然跨越了时空界限,实现了对人的整个生命周期和全部生活空间的剥削。总之,人类个体遭受智能技术资本宰制的程度空前地提高了。

(二)人机边界模糊

人工智能时代个体数据化生存风险某种意义上也源于人机边界模糊。技术作为“克服人的不完满最直接、最实用的合目的性的工具”(20)戴茂堂、赵红梅:《关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另一种哲学解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在人工智能时代却日益成为人的“主宰”。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和把握智能机器与人的关系呢?目前,人工智能在思考与行动层面正逐渐趋近于人本身,这是人工智能时代人机边界日益模糊的一个核心表征。当大量的劳动特别是智力工作交给人工智能时,人就被剥夺了进行思维能力训练的机会,也就是说,人工智能正在日渐削弱人的思维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人工智能越“聪慧”,人就越愚钝。人工智能日渐“偷走”人的脑子,人工智能时代的人们也逐渐被养“懒”宠“笨”了。这种挑战早在《流浪地球》《2001太空漫游》等科幻作品中就有所表现,而有意识、有智慧的人工智能一定会带来一系列伦理问题。

人工智能在思考与行动层面越来越趋近于人,这无疑是其“自主性”的增强,也是对人的主体性的严重冲击。“让计算机完成人类心智(mind) 能做的各种事情”(21)[英]玛格丽特·博登:《AI: 人工智能的本质与未来》,孙诗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人工智能逐渐实现对人的知识、情感、意志的模仿与拓展,这实质上就是人的主体性的倒退和对人的主体性的威胁。人工智能技术广泛应用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个体对其过度依赖,甚至造成人工智能的反向操控。目前,智能终端已经成为人们工作、娱乐、休闲、购物的必备品,人们只需操作这些人工智能就能够满足生活的大部分需要。由此,人们在智能算法的隐性控制下逐渐丧失自我意识并不断消解着自身的创造力。

人工智能时代的人们日益成为执行人工智能命令的“机器”,成为被人工智能“投喂”的对象,而人工智能反而成了“主人”,这显然是一种主客关系的颠倒。面对人机边界的日渐模糊,人工智能日渐成为一种人类难以驾驭的力量。赫伯特·马歇尔·麦克卢恩认为:“人类制造的工具正在开始改造人类,甚至创造人类。”(22)转引自[瑞士]戈尔德·莱昂哈德:《人机冲突:人类与智能世界如何共处》,张尧然、高艳梅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9年版,第29页。这无疑将给人类造成重大威胁。

三、人工智能时代应对个体数据化生存风险的路径

在人工智能时代,数据化生存使个体生命失去了本真状态。操纵生命的智能技术为人戴上了镣铐,导致个体的主体性日益异化。技术是人类的创造物,未来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也应有利于人类的自由与全面发展。因此,面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我们需要厘清人机边界,引领技术发展方向,建构新型人机关系,推进人与技术和谐发展。

(一)厘清人机边界

人机矛盾的本质是人类智能与人工智能的关系问题。人类智能表征的是人的能力,彰显的是人的本质与价值;人工智能则是一种数据程序的呈现,它指向一种纯客观的存在。面对人工智能机器愈发精密与高效的现实,人是否要放弃自身的主体性?人工智能时代,人又该如何面对自身的本质,或者说人又何以为人?这无疑是人机博弈背后的最为核心的伦理关切。人工智能不等同于人,更不会超越人。究其实质,人工智能是人类智能的“物化”形态,它是人自然肌体的延伸,是人类创造的工具。即使人工智能达到类人的智能水平,它也永远无法取代人类智能。从认知层面来说,人具有多层级的认知能力,而人工智能却无法认知,它只能依据人类赋予的算法程序运行。就情感层面来说,人是拥有情感的生物,人工智能所遵循的只是程序代码,它没有情感,只有冷冰冰的数字。就意志层面来说,人具有自由意志,人是一种有意识的感性的能动的存在物,能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而人工智能只是一种人工制品,只能是一种“为人”的工具。总之,人始终是人工智能存在与运转的前提。尽管未来人工智能发展的空间极为广阔,但是人始终是技术的发明者和使用者,人工智能技术的提升与发展的依据只能是人及其需要,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离不开人,智能算法本身的设置与把控也离不开人。即使出现人工智能奇点,人工智能也永远无法超越人类智能,二者之间始终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二)引领技术发展方向

人工智能在某些领域产生的效益的确远超人类肌体的功能,但人工智能只有效率,而人懂得“意义”。人使用人工智能服务当下生产生活并推动人类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即人追求的不仅是效率,更是一种超越当下、实现自身发展与完满的价值与意义。换句话说,当人们在享受人工智能带来的方便与快捷时,不能遗忘技术本身指向的“人的目的”,这是最基本的伦理原则。毕竟“技术在一开始是广泛地以生活为中心的,而不是以工作为中心或以权力为中心的”(23)Lewis Mumford,The Myth of the Machine: Technics and Human Development,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1967,p.9.。马克斯·韦伯指出:“现代社会能依靠的根本,既不是满足大众的物质欲望,也不是运用国家机器,将人当成抽象的数字来治理。真正的关键在于,民众能不能提升到具备普遍伦理品质的层次,拥有现代人正当的生活之道。”(24)[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康乐、简惠美译,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xi页。因此,如何把控人工智能的应用与发展的方向极为重要。“技艺本身既能够助长专制主义,也可以促进自由;既能够招致匮乏,也可以带来富足;既能够延长劳作时间,也可以废除劳作。”(25)[美]马尔库塞:《技术、战争与法西斯主义》,高海青、冯波译,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1页。所以,人们需要把人工智能的发展放到人文精神视域中来审视,以确保人工智能始终坚守人类整体生存价值和命运关怀的发展维度,让技术真正成为服务人类成长发展的工具,而不是压迫与禁锢人的手段。

(三)构建新型人机关系

面对人工智能时代个体的数据化生存危机,急需推进新型人机关系建构。关于未来人机关系的设想,人们往往陷入人工智能“乌托邦”抑或“敌托邦”的二元对立中。事实上,新型人机关系指向的是这二者之间的一条中间道路。在未来人机关系构建中,核心的伦理关切是人的福祉。

聚焦人机关系的核心伦理关切,推进人机关系和谐发展应从技术与人两方面努力。在技术层面上,需要对人工智能技术进行必要规制。技术的本质归根结底彰显的是人的本质,技术的本质是“为人”的,因而作为人工智能的发明者的人不能放弃对技术的规制,而是要将人的价值原则、伦理规范作为人工智能技术运行的基石,推进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以“人的价值为中心”,保证人工智能向善而行。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加强科技伦理治理的意见》明确了科技伦理的五个原则:增进人类福祉、尊重生命权利、坚持公平公正、合理控制风险、保持公开透明。增进人类福祉被摆在首位,这其实就是对技术“为人”本质的强调。因此,应推进技术“向善”,让人工智能更好地为增进人类福祉服务。在人的层面上,需要人反省与提升自身。技术“向善”的关键在于人“向善”,规制技术的关键在于规制人的价值与行为。在某种意义上,人们不应该问这样的技术会成为“什么”,而更应追问人想要技术成为“什么”。应加强技术伦理规范与标准的制定、完善与审查,并在研发、制造与使用人工智能的过程中预测其可能存在的风险并制定相应的应对措施。《新一代人工智能伦理规范》(2021)和《科技伦理审查办法(试行)》(2023)都充分体现了这一原则要求。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日益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人机协作将在提升效率、便利生活等多方面发挥重要作用。面对人工智能时代的伦理风险,问题的关键在于明晰人机协作的伦理规范,从而确保人机协作的道德性,这需要从技术操作与个体使用两个方面考量。以用户的隐私安全为例,在人机协作的过程中应确保用户数据的安全与保密,这就要求在技术操作层面设置多层次隐私安全系统,有效降低隐私风险。为防止数据丢失与篡改,应定期对数字平台的数据进行更新与备份,以确保数据的完整性与可恢复性。在使用层面,个体需要明晰保护隐私与数据安全的重要性,提高识别恶意网站、信息、邮件的能力,并能够在数据安全受到威胁时作出正确及时的反应。

事实上,与其说人工智能时代人的数据化生存风险是一种危机,不如说是一场挑战,它呼唤着人对自身的深刻反省和快速提升。面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指数式发展态势,人本身的发展似乎太慢了!在某种意义上,人工智能时代人的数据化生存风险正是人成长的契机。面对日益强大的人工智能,人不会束手就擒,因为自否定正是人发展的动力。人应在人工智能时代不断探索处理人机关系的新模式,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塑造适应时代要求的新的自己。发展人工智能技术的目的是不断实现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而非奴役人。目前,人类正处在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关键时期,如何确保人工智能技术遵循伦理底线,坚守人的价值,是我们的核心伦理关切,而关注人的生存与发展,既是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起点,也是最终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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